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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们》第一卷 第十章 你根本不了解我

 大汗李铭 2020-09-25

                                                        1

记忆中中学时代仿佛飞快旋转的时间轮盘。越来越多的课程和课外活动耗去绝大部分时间。也总有难忘的瞬间时不时呈现小京眼前。

爷爷的牺牲似乎并没有改变什么。朴海后来告诉小京,州府(原自治区政府)公安部门查实郑宝胁迫三个孩子偷渡了国境。国境线最窄的地方仅有十几米宽的浅水河,渡过去并不难。那次秘密行动消灭了除郑宝以外负隅顽抗的武装残匪。十三里的地形十分不利于我方突袭。我方也有伤亡。行动失败原因,是贺大突然不再给郑宝送生活日用品了,这等于给郑宝报了信。贺大交代说,王海魁要他设法救出钟小光,这引起他的警觉贺大因此又被送回工读学校朴爷爷年事已高,重伤导致出现失语症,无法继续同贺鸿飞古天雷周旋,只好让朴海把知道的情况和线索报告给朴镇长。原本想问朴爷爷一些关于锦图的事,小京也只能放弃。小镇生活一如以往按部就班,直到有一天对门家刘叔突然搬到乡下去住

马姨(已升任厂宣传科科长特意到家里来跟妈妈(爷爷去世后妈妈病了)说明这件事,却大谈爷爷壮烈牺牲纸厂钟家带来的光荣和“无形政治资产”,而说到时任副厂长、总工程师刘彬搬到乡下去住,只简单说了一句:“中右”。

中右”是一个名称宋梅听爸爸说厂里正在进行“群众性的政治运动”——反右斗争。她对小京说,“中右”也是“”,刘叔不满工厂管理全盘苏化”,说了言辞激烈的话。小京想到耿直的刘叔讽刺过政治工作者马姨话糙理不糙”,遂说,也许是刘叔太过“咬文嚼字”——马姨曾经这样回敬过刘叔。宋梅说,这样理解亵渎群众性的政治运动”。

爷爷去世后很长一段日子小京心情极其沉重烦躁,他不喜欢“亵渎”这个字眼,忍不住辩解几句,无非“我并不认为把个人欲望掺杂其中也是对的”之类的话。宋梅最近经常批评小京,正是担心小京不计后果任性放言被人误解,辜负了爷爷爷爷去世宋梅很难过。爷爷本不该牺牲。为自己成分高影响子孙政治生命赎罪,这代价也太沉重了,——小京,你要珍惜呀!宋梅不想说破这些,只瞅准机会挑剔似地批评他,愿他永远感念爷爷

小京想着刘叔对自己的帮助,心里一直放不下转年,学校组织学生参加秋收深翻耕地,意外看到了刘叔刘叔正在修整稻草屋顶。远处看到的刘叔,还穿着那身蓝布工装,不时给上面的人捧去扎成束的新稻草,半躺在屋檐上的身体一动不动,只有眼镜片在阳光下一闪一闪的。

这里是河北屯儿靠西边的几户人家。泥墙稻草屋顶。房前一条清亮的小溪从远处山洼汩汩地流过来。房后是个高岗儿,上面有高高的谷垛、苞米楼和很大的打谷场带队老师把男生和女生分别送到几家农舍,稍事休息后就开始紧张地秋收深翻耕地劳动。农田收割已经完成,女生做些捡拾掉落在田里的稻谷穗和挖鼠洞灭鼠的活儿,男生稻田地生产队队员一起深翻耕地。这是要求极其严格的劳动,譬如挖深必须达到三十五厘米,最深处的土必须翻到最上面来。这是必须达到的公社定的标准。公社还派了技术员监督检查这项工作。

没想到深翻地第一天就出了问题。有几块稻田地挖深不够标准就挖不下去了。生产队队员,挖,还是不挖?几位年长一点的队员意见不合争执起来。有说,遇到了硬土层,这土没肥力,挖也白挖。有说,不挖,达不到标准,公社不让。技术员想了半天,拍拍脑袋决定:继续挖。这时候刘叔来了。刘叔说,不能挖,挖了硬土层,水田就漏了技术员笑道,你是造纸专家,不懂农业。再说……

下面的话,技术员说不下去了——刘叔眼镜后面一双眼睛威严地瞪着他。小京也看到了。刘叔走到出了问题那块地,对生产队队员说,深翻地应以挖到不透水层为准。这层以上是耕地的营养土。就算不挖通这一层,把贫瘠土翻到上面,对稻谷生长也不利。你们说对不对?刘叔说话还是那样和气,上海人的口音被东北口音修正很好听。只是,小京觉得,白框眼镜后面的眼睛多了一些忧伤和倔强

第二天,技术员坚持挖下去的那块干爽的稻田地被水淹了技术员慌忙向公社报告。公社领导问明情况后立即请上级派人来解决这个问题。结果,公社修改了原标准,决定水田深翻挖深因地制宜,绝不允许挖透隔水层

晚饭过后,小京溪水边散步遇到了宋梅。若不是宋梅提议去打谷场看看(她说还没见过正儿八经的农村打谷场呢),也许小京就不会有机会跟她说刘叔的事情了,——他一直记着宋梅批评他亵渎群众性的政治运动”那件事。

深秋的夜晚月亮格外明亮。打谷场灰白色石碾投下的暗影印在黄豆棵子上——厚厚一层圆形的一大片,豆荚爆裂,豆杆儿被碾断。几台脚踏稻谷脱粒机前面,金黄色稻谷粒儿,攒成了带尖儿的一大堆拴牛桩旁几头大眼睛黄牛或卧或立安详地望着两名中学生。空牛槽空牛车后面,一溜儿高高的稻谷垛苞米楼,像神话中忠诚的卫士静静伫立着。干干净净的打谷场和脚下坚硬如铁的土地让宋梅格外好奇、兴奋,她情不自禁张开双臂仰着头在月光下来。小京奇怪她哼唱的歌儿不是经常听到的交谊舞曲,而是刚刚上映的电影里的九九艳阳

宋梅舞姿非常优美教导主任张敬发现她很有舞蹈潜质举荐她去省城艺术学院做预备生。不知什么时候她的短发理得更短了,从侧面后面看,简直就是身材婀娜”的美男子。等到宋梅停下,小京照实把自己的感受说了。有身材婀娜美男子吗?她笑着问。小京说,也许用词不当,可你真的很美。看你的脸,就像看今晚天上的月亮。小京曾说过,她的脸像牡丹花样儿艳丽,这会儿又说像月亮了。虽然挺欢喜,心上却埋怨他:月亮在天上啊,她和他有那么远吗。

也许因为宋梅高兴,小京才不由自主说:他看见刘叔了。刘叔修屋顶,却吓得躺在屋檐上,身子一动不敢动;见公社技术员盲目指挥深翻稻田地,竟然不顾一切出面制止。特别是那位技术员刘叔中右身份发出警告的时候,他看到了刘叔眼睛里的威严之光。刘叔让他心里很难受

宋梅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她拉起小京的手走到打谷场边儿上,俩人席地坐下来。从这能看到高岗儿下闪烁灯光的农舍、发亮的小溪和稍远处色彩斑驳的峰峦。

“小京,你看到刘云天刘天云,心里不难受吗?我比你还难受。”宋梅说,“可是,这种难受是什么?你想过吗?”

小京没有想过。也许是觉得刘叔可惜了。也许是怜悯同情。也许是想到了怪人说的欲望。也许什么都不是这种难受只是本能

“你为什么就不想想自己呢?你忘了爷爷嘱咐你的话了吗?爷爷要你从那幅锦图找出贺鸿飞秘密,揭露坏人的图谋。爷爷要你理解爸爸,不要向命运低头,因为这个社会永远都是尊重人的价值的。爷爷要你知道自己的缺点是什么——只有经常这样反躬自省,才能不断地进步啊”宋梅痛心疾首罗列了爷爷的嘱咐

爷爷的信宋梅只看一遍就一字不差记住了。爷爷的嘱咐他怎么会忘呢。这是爷爷抱着必死的决心完成赎罪最后嘱托。宋梅将心比心肝胆相照直言劝告,叫他十分感动。“宋梅,你说的很对。有些事情,经历了,大家都很难受。至于为什么难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体会。我底确没有用心思考这个问题。”小京诚恳地说。

宋梅扬起脸看着他。小京继续说:

“原本想向朴爷爷请教锦图的事,朴爷爷不能说话,就放弃了。锦图不止有贺鸿飞秘密,也藏有怪人秘密。”

宋梅原以为小京会说“不该不想自己的事”,至少应该说“以后要多想想自己的事情”,这才不枉她一直以来都诤言相劝良苦用心呐。谁成想小京说出锦图里也藏有怪人秘密。这让宋梅大惑不解

“我仔细想了。”小京说,“锦图(那位神偷画在纸上的)画的群岛半岛,以及穿越这些国家直至日光寺黄线,跟怪人留在书信里的那张地图一模一样。我查阅过学校新建图书馆资料,没有这种地图。怪人的地图是手绘的,为什么同样的地图会出现在土匪头子手里,贺鸿飞又为什么拼死偷走并且隐名埋姓潜藏起来呢?我甚至想过,我们为什么不去找妈妈妈妈离家出走,总会留有痕迹,这比破解怪人的书信容易得多呀。找到了妈妈,所有疑惑都解开了啊。”

小京心里一直念念不忘宋梅最大的痛,却没有用心思考刘叔问题和如何保护好自己。小京坚守自己的承诺。可是,自从研究了怪人的书信之后,宋梅发觉书信有种与当下时代气息格格不入东西。小京诚实单纯倔强,一旦无意间流露出怪人的那些思想,对小京的伤害将是很可怕的。想到这里,她把这个想法委婉而有选择地跟小京说了。

 小京听后,沉默一会儿,说:

“你还是希望我做个听话的乖孩子。我们现在已经是大人了。有自己的独立思考。既然你我命中注定被怪人那些书信联结在一起了,我们就必须义无反顾解开所有疑虑。”

“你相信命运?唉……!”宋梅轻叹一口气说,“也许我是旁观者吧。可我总觉得你为我付出的太多。”

“你不是旁观者。宋玉哥哥说,恰恰是这个叫全家人都心痛的问题,把你家和我更紧地联结到一起了。你能跟我说妈妈就是韦芸,说明你信任我。你还在小黑板上写下了雄心勃勃的计划,你想找到这辈子忘不了的那个事件真相。我也希望你定义的‘事件按你判断的那样发展。可是,那幅锦图又让事件出现了变数,怪人的书信,我们并未读完,还有许多关键的日文不懂,更有书信前后不一致的地方——之前压根儿就没读懂啊!”

你说的对。”宋梅鲜有这样的表态。她的心情也格外开朗起来。“你还说,哥哥想到了事情的根本。”

小京怔了一下,接着又笑起来,说:

“对呀。哥哥要我们努力读书。这样才能知道玄学’是什么?大自然的力量和人类社会发展的力量交集而生的结果’又是什么?只有真正弄懂这两个问题,我们所有疑虑都会得到澄清和消弭了。”

“你还说过,我们都有些性急了。妈妈也说,事情都是没有一定的。我们底确太性急了。”

“我说过。我们还说,我们是‘自负多于理解’。一定要打败自负。打败自负就是‘理解多于自负’了。”

“更有意思的是,那位女僧人突然插话:‘不能缺少对生活公正而聪明的态度。这样才能心想事成。’什么是公正而聪明态度呀?多有意思啊!”

现在回想起来,那位女僧人的出现底确有些突兀,而更突兀的就是女僧人说的这句话。那时候,宋梅对这句话特别感兴趣。也许因为宋梅格外高兴,也许因为皎洁月光底下宋梅的样子分外妩媚,他心里才涌动起多年前在溜冰场上对宋梅“与弟弟们不一样的身体”那种叫他心跳感觉——那种战战兢兢冲动。他闭起眼睛在她脸颊上亲吻了一下。

“啊——太美啦。你们应该亲吻才对。小京,你为什么不吻宋梅?”

王海魁从稻谷垛上露出脑袋,嬉皮笑脸拍着手笑道。他一翻身从上面滑下来,走到他俩面前。

“王海魁,你怎么去了那上面?”小京诧异地问。

“啊,就像看今晚儿天上的月亮那样看你们呀。不。我是在拥抱农村。只有拥抱稻谷垛才会有那种感觉。我却意外看到了爱情。真遗憾,没看到你们接吻。”他摇了摇头,又做了一个怪脸,就晃晃悠悠走了。

小京说:“王海魁一定又去告密了。” 王海魁的突然出现,小京并未感到怎么尴尬,只是有些扫兴

宋梅说:“不会。他已经不是以前的王海魁了。”

小京转脸看宋梅。刚才大胆在她脸颊上亲吻了一下,很怕她生气。宋梅却像没事儿似的大方地看着他说:

“劳动结束,咱们回去看电影吧。柳堡的故事。刚上演没几天。”

                                                                2

升入初中一年级王海魁经过那场变故好像换了个人似的。贺大把他牵连到那宗案子里,令他惊出一身冷汗陈秀云似乎格外关心起来。同样升入初中一年级朴海,由于照顾爷爷,跟小京也很少联络了。小京看过朴爷爷几次,结果都是难过而归,朴爷爷还是不能说话,而且身体也日渐衰弱。妈妈病好了以后,依旧在厂工会干事,每天忙忙碌碌。小京很少再见妈妈像从前那样满面春风爱唱歌了。爸爸依旧早出晚归,仿佛工作是他全部生命。弟弟妹妹们,最令小京惊奇的是小雷小雷主动接替了哥哥全部家务活,而且做得比大哥要好。“哥哥就安心好好读书,学成了,为国家做大事。”显然这是妈妈的话。当大哥的还是感到很温暖。

公元一九五八年,刚开春儿,陈秀云就通知小京,学校团支部要举行入团仪式。当了一年多“团员”,总算正式加入共产主义青年团了。举行仪式那天,面对团旗宣誓的还有宋梅

“你很会保守秘密呀,”小京兴奋地说。

“你也没跟我说呀,”宋梅笑了一下说。

陈秀云说:“今天放学后,你们去我家做客。庆祝我们新生命诞生!”

新生命诞生。这词儿好。只有统帅说,才好听。”离开举行入团仪式的教室后,宋梅对小京说。

“‘’如其人嘛,”小京笑说。

“什么时候你也顽皮起来了?”宋梅了他一眼,“说正经的。我也有话跟你说。找个时间。”

小京说,好的。眼睛却看她半天。他纳闷宋梅要跟自己谈什么,这么郑重其事

除了那次和朴爷爷祖孙俩石图饭店吃饭,再没去过别人家做客,何况是陈秀云同学的家,小京不免有些紧张。

陈秀云做得一手好菜。吃饭的时候,陈奶奶朝厨房那边招了招手。王海魁戴着围裙进来,围裙太小,只能挂在胸前,大概是帮着烧火收拾青菜,手上的黑灰也抹到了鼻子和嘴巴上。看他一脸扭捏的样子,小京宋梅不由乐了。这还是平时那么骄傲王海魁吗?

陈秀云让他坐在小京身边。又说,海魁同学主动要求帮厨,他也是校报编辑室记者,一会儿我们研究下期报纸怎么出,就不用另行通知他了。王海魁说,我很惭愧。你们都是共青团员了,我哪有资格记者啊。我一定不辜负陈秀云同学信任厚爱,你一寸热,我就一丈光

说这话,又像不拘小节王海魁了。

陈秀云严肃地说,不是共青团员也可以当记者。你是帮助对象,要端正态度

王海魁下意识伸了下舌头。陈奶奶笑道,吃饭还打嘴仗,一边给小客人们夹菜。陈奶奶一直特别注意小京,慈祥的眼睛笑眯眯地像在说什么宋梅装作没看见,借由陈秀云话题说:王海魁同学知识和文采都很出众,快板书写的也很好,当记者绰绰有余。秀云同学慧眼识人才,帮助海魁同学建立了自信心,我们才看到了与之前大不相同的新人,一个浪子回头金不换新人。我愿意与海魁同学互相帮助。

我完全同意宋梅的看法,也希望与海魁同学共勉。‘谨以此书感念送弟涉淇阎家山’这句话,让我重新认识了王海魁。”小京仿佛机械似地说。宋梅的话既犀利婉转得体。王海魁的自信是付出了代价的。对小京来说,这个代价多么惨烈和痛心啊!只是因为谁都没料到会出现那样的结果,宋梅才说了这样的话。小京心里却不以为然,说出的话自然有些言不由衷

陈秀云怎么能看不懂宋梅和小京的心思呢。她笑笑说,真高兴看到你们愿意帮助海魁同学。其实他是想向你们道歉。被我拦下了。我呢,也得向小京同学致谢。是小京同学让我懂得了海魁同学是与非是什么。

不让王海魁道歉,免去了许多尴尬——宋梅涵养再好也不愿忍受王海魁重提所谓“私会”的事。可陈秀云后面的话是什么意思呢?宋梅不解。

“这不值得谢,”小京客气地说。

“不。能让海魁同学重回我们的队伍,是功劳。你说人的情感除被人类文化左右或者决定外,还直接第三种力量支配。这是非常超前觉悟你让我懂得了不能事事都用理论或者概念条条框框衡量是与非辩证地运用我们不断更新的知识,才是永远走在同伴们前面思想保证。这是我现在新的想法

宋梅品味着陈秀云的话,一时还是不知道她想说什么

“不过,也要说明一下我的新想法超前觉悟可能带来麻烦。所以我们必须把自己的觉悟纳入当下火热的社会主义建设中来。就是全心全意为‘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做贡献。”陈秀云补充说。

终于听懂了。这样的话,与宋梅一直以来的想法不谋而合。这就是她担心小京的啊。她冲陈秀云笑了一下说,我猜你要把这个观点写进下期报纸里吧?

“还要跟教导主任汇报呐。”陈秀云说,“张敬老师希望我们的报纸更加贴近同学们的思想,反映火热的社会主义建设生活对每个同学的触发和启迪。等一会儿你们可要热烈发言啊。”

“那是一定的。”宋梅看着小京说。

陈奶奶一直笑眯眯着,这时候说:这可是大事。人家毛主席把那么重要深刻的‘总路线’讲得那么形象有趣浅显易懂,每个百姓都听得明白。你们办报纸也要跟毛主席学呀。那些‘超前觉悟’,‘触发和启迪’,还有什么‘第三种力量支配’,最好都改成能听懂的话。你们说,是不是啊?

奶奶批评自己了。陈秀云面带歉意奶奶说,这些语言都是新词儿,不知道怎么啊,要不我给奶奶好好解释解释。奶奶故作生气地说,我会坐到张敬的办公室里听你念报,直到我能听懂,否则我就不回来给你做饭!

陈奶奶怎么忍心饿坏了孙女呢。”宋梅夸张地睁大眼睛说,“我看这样吧,我们都从自己做起,写好通俗易懂的报道,实在绕不过去的新词儿,做一下注释,保证不让奶奶生气。”

“哎。这才是懂事的好记者呢。奶奶不是真生气。奶奶是怕你们辛辛苦苦写的报纸没人看。”陈奶奶依旧笑眯眯地说,“我在秀云她爸教官的时候做过一位大教授保姆教授就说过,语言是文章的血液。这话说得好。血液出了问题,文章就缺少了光彩呀。”

陈奶奶是个有心人血液出了问题,何止缺少光彩,恐怕还危及生命呐!老人家无非是告诫他们一定要重视语言运用,这让宋梅不禁肃然起敬

走在回家的路上,宋梅说,“第三种力量”真有陈秀云说的那么神奇吗?还有,她提议帮助王海魁,你的话那样言不由衷。是不高兴吗?

“我说不好。”小京说,“我不习惯叫海魁同学——。

“我也学着叫秀云同学了。这很亲切。陈秀云越来越像我们的统帅了。听爸爸说,大领导都这样。她请我们吃饭,既笼络了感情,又研究了工作。”

“我倒觉得她善变。好了,不说她。你怎么不谈‘第三种力量’了?其实这个提法也需要再想想怪人可是认为很恐怖哩。”

“那是什么?”宋梅问。小京要解释。宋梅又说,不用说了,明天我们认真谈谈。我记得你说过妈妈有关。”

“可是,我们去哪里谈呀?”小京问。谈这个事可不是一时半时就谈得完的,而且还要把怪人的书信拿来。他们需要对怪人秘密有个统一认识了。

这下难住了。到哪儿去谈?宋梅想了半天说,还是到柴棚里去吧。现在不会有人说三道四。那里安全隐秘些。

第二天放学宋梅悄悄从菜园进了柴棚。小京从家里仓房壁龛取出书信和那张“锦图”(整个过程自然颇费周折)。柴棚板墙那个豁口有些小了,小京勉强挤进来。宋梅事先准备两副白手套,希望跟小京一同把全部书信读完。这是非常艰难费时的。直到太阳落山,信也没读完。小京学的日文比宋梅多些,又专门破译了几处怪人的“涂鸦之作”,勉强能够说清的大概内容

矮桌上共摆有五十九书信。信的内容除记述怪人的某样心情和新的想法或者新的发现以及石图百年发展大事记外,还特别记述了(小京曾假设怪人男人)研究中国“玄学”的一段文字:

中国古典哲学理论基础神秘玄学,就是周易》。思想博大精深,无愧于中华民族五千年文明的大道之源”。相较之下,我的叛逆底蕴多么肤浅软弱黯淡无光。叛逆了松井家族,我要给祖先一个交代,——不是我个人,而是一种精神,一个灵魂!对于我来说,寻根归宿同在。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找到这个终点。我却不知道在哪里。我唯有不断把这个过程告诉,恳请助我一臂之力

显然这就是怪人用全部生命为之奋斗的理想”了。难怪连信纸上都有周易筮法图文印记。这段文字全是汉文。宋梅知道是写给妈妈的。怪人有求于妈妈,却是要妈妈助他“一臂之力。”

小京曾画了圆圈里美妙对称的两条鱼请教刘叔。“周易筮法图文”就是刘叔告诉他的。他也去学校图书馆读过易经,却读不下去,每句话甚至每个字都需要反复查阅字典和词典,即便读懂了字和词的表意,也和宋梅一样不解原句其意

怪人有求于妈妈什么?”宋梅问。

“也许怪人觉得第三种力量恐怖有关吧,”他不肯定地回答。

“为什么这么?”

寻根归宿同在。怪人却不知道这个‘终点’在哪里。毫无疑问,怪人需要妈妈的帮助。怪人说,第三种力量冲击了人和社会道德底线沉渣泛起仿佛要改写历史,这绝非人类文化,却冲击了人类文化怪人因此为妈妈处境深感到忧虑。你想想,这岂不是说,妈妈能帮上他什么,就是他为妈妈担心的什么吗?”

“怪人担心的,就是怪人求助于妈妈的?是这个意思吗?”宋梅有些醒悟又有些糊涂。“那是什么呀?”

不知道。”小京说,“下面的日文完全无法破译。实在没办法理解怪人想说什么。”

“我们的能力不够,但至少那些信都大略看过了。还有没看过的什么?”宋梅有些烦躁地说。

“还有锦图。”小京说,“怪人书信里的地图锦图画的一模一样,这本身就值得思考。”

“有什么发现吗?”

“还没有。”小京想了想又说,“不过我觉得,为什么两张地图上的黄线都指向日光寺呢?不管地图里藏着什么,答案一定与日光寺有关。我们为什么不去日光寺看看呢?”

“去日光寺?”

“还有,我说过,我们为什么不去找妈妈?这比破解怪人的书信容易得多呀。”小京不知道之前宋梅为什么不回答这个问题。“你还说,我相信命运。也许吧。我总觉得命运在捉弄我们。这幅锦图的出现,又让你定义的‘事件’出现了变数,真希望按你判断的那样发展啊。”

“我定义的?嗯,说得好。可是你根本不了解我啊。”

又是这句话。几年前宋梅就这样说过。那时候他被宋梅这句话搅得心烦意乱,后来宋玉为他解开了心结,自以为很了解的宋梅为什么又这样说呢?

“我同意日光寺。”宋梅好像没看到小京脸上复杂的神情,“不过不是去发现什么。那很渺茫我是去求菩萨。过几天我们和哥哥一起去日光寺。我已经收到了哥哥回信。”

菩萨渺茫。不过听到宋玉要回来,小京顿时高兴起来。宋梅又说:

“你还可以跟哥哥探讨妈妈离家出走留下的‘痕迹’。别抱希望。哥哥知道的并不比我多。爸爸不说,我们都不知道妈妈去了哪里。”

小京也一直认为宋伯伯应该知道宋梅妈妈去了哪里。可是伯伯为什么不说呢?或者说为什么不找宋梅妈妈呢?这也许永远都是个谜

“不管怎么说,我们总算有了头绪。”宋梅似乎对这次谈话很满意。“我们知道‘玄学’是什么了。哥哥要我们真正弄懂的两个问题,解决了一个。接下来……”

“接下来还是不灰心气馁放弃!”小京过宋梅的说,“我相信你会这么说。尽管还有那么多秘密和疑团没搞清。也许我不了解你。可你要知道我呀!”

“我知道你。”宋梅心疼地看着小京。她搞不懂她和小京两家为什么都有这样不幸的事情发生。小京的爷爷和她的妈妈都是家人心中最大的痛。这是天意吗?小京已经做得够好了。她不忍心再要求他为自己做什么了。

“宋梅,我想我们一定能成功。你说对吗?”这大半下午和一个傍晚的“研讨”,收获颇丰,小京格外高兴。

“我也这样想。”

“所以我想到了‘奋斗,探求,不达目的,誓不罢休’那句话。”

“你想到了萨尼亚卡佳既纯洁坚贞又浪漫温馨的爱情。”

“我还想到了王海魁那句话。”

“什么话?”

“你为什么不吻宋梅?”

“那你就吧……”

                                                                  3

没有什么比柴棚里更令小京激动难忘的了。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带着战战兢兢幸福感宋梅相处。宋梅却一如往常上学、读书、出校报和参加各种活动,安静而冷峻仿佛有个坚硬的外壳禁锢内心。直到有一天被突如其来的一幕情景惊呆并且为此失声痛哭,她才袒露真情。暂且不提。

宋玉是在第二个礼拜六晚上回来的。他有一天时间和宋梅小京去日光寺。爸爸病情似有起色,不那么了,但“上班去的请求被医生严词拒绝了。姑妈一直劝说“听从厂里安排到疗养院疗养去吧”,但拗不过爸爸。宋玉发现姑妈很少用卷舌音方言说话了,十分惊奇。宋梅说,姑妈一张嘴大家就,老人家觉得不舒服就下决心改说普通话了。

宋梅不让哥哥跟爸爸说要去日光寺宋玉只好找了个说得过去借口带着宋梅出了家门。很久没见宋玉,小京兴奋地问长问短。宋玉有问必答,又笑说,你和宋梅都入团了,还是校报记者,祝贺你们呀。宋梅说,小京的班长当得也有模有样呢。小京说,这离不开宋梅的支持呀,宋梅常给我提些意见,才让我没出洋相。宋梅说,言过其实;不过你倒挺谦虚的。宋玉笑说,你俩小时候就是这个样子啊。都想争一百分,又都那么佩服对方。宋梅说才不是呐,小京就是比我强

日光寺的路有两条。一条是大路,有大客车,只是要等两小时。另一条是山路,有二十几里。他们选择了走山路,因为可以看到十三里。宋玉怀念那次探险历程,绘声绘色给宋梅讲了“山缝里的河北屯儿”跟发生在山洞空房子里的那些事。说到他和小京想要活捉三角眼的时候,宋梅紧张得脸都白了,尽管她听过这个故事。小京说,哥哥更想再看一眼那个未来的“世外桃源”。宋梅说,我看到的都是怪石嶙峋的帽儿山啊。根本没有路。漫山遍野树木杂草,你们是怎么钻进去的?宋玉小京开怀大笑:就算跟宋梅说了,也无法看到那个石缝里隐秘的通道啊!

说说笑笑之间就到了日光寺。他们从山脚下逆坡而上,小路尽头,就是日光寺前面的大道。爷爷曾讲过日光寺。小京知道,这个寺庙同时供奉佛道。就法理而言并无不妥,供奉诸神也是对各种宗教信仰尊重学习借鉴,是诸般文化共存。拜庙时,也有先后次序。但“凡情”要求先拜本后拜其他先拜今世神佛再拜未神佛

宏大的寺庙赫然横亘在眼前,宋梅吃惊不小。寺庙的气势完全超出想象。她没有这方面概念。妈妈打坐的时候,她曾想过与神仙庙宇有关的故事。那是妈妈讲给她。长大了,她潜意识里,总在想妈妈的时候出现宁静的庙宇大道上车水马龙。稍远处,有围观戏法杂耍拉洋片的,有山货交易饮茶小吃的,有香客恭请礼佛用品的,不一而足,熙熙攘攘,人流如织。寺庙内香烟缭绕,信徒和香客络绎不绝,也摩肩擦踵。这与想象宁静庙宇大相庭径宋梅心下烦乱,扭头就要往回走。宋玉忙问,怎么啦?

“今天是大庙会。我忘了,”宋梅蹙着眉说。

“宋梅几年前就想来日光寺看看。”宋玉对小京说,“怎么能说回就回呢。人多怕什么。我们避开就是。”

“既来之则安之。哥哥说的对。我们找些人少的地方转转吧。”小京也说。

“二比一。你要服从我们啊。”宋玉像又想起了什么说,“我们得买些礼佛用品才是。买几柱香吧。”

“那叫‘恭请’。”宋梅说,“可我就想最大菩萨诚心实意拜,求保佑心想事成。”

宋玉不忍违拗宋梅,遂说,随你,我们就去找“最大菩萨”;可这日光寺庭院深深,庙宇连片,去哪里找呢。

“这位小施主秀外慧中,深明现身漏尽不经后世大义贫尼十分钦佩。我愿给你们引路。好吗?”

宋梅转脸看,竟然是那位在火车上见过的女僧人。惊喜之下说:“您说我吗?原来您是这里的尼师呀。您愿意给我们引路,我很荣幸。”

小施主,你那位同伴就是他吧?”女僧人看着小京说,“那天你们讨论的问题很有意思你们打败自负’了吗?”

“您……”小京想不出该如何称呼这位僧人,“一定要打败。可是,您还没告诉我们,什么是对生活公正而聪明的态度?您的话,我们愿意听。”

“这说明你们愿意躬身自省累积福德你们叫我瑾萱师傅就行。”女僧人颌首微笑说,又轻抬手臂指了一下前方。

宋玉在小京耳边问,你愿意听什么?这位师父是谁?怎么认识的?小京说,等一会儿告诉你。你看看那双眼睛。宋玉说,我早就注意到了。师父的眼睛像盏灯

“一点儿不错。就是一盏灯。”小京说完拉着宋玉跟上宋梅和瑾萱师父

高高的山门和宏伟的大殿建在长长的石阶后面。上了石阶,瑾萱师父引领他们从山门一隅走上香气袭人石子路,——香气来自庭院花木大殿前偶尔飘来的烧香瑾萱师父似乎不经意间讲述寺院必定种养的“五树六花,反而忽略了对寺宇介绍。每每都是宋梅好奇地问这问那,瑾萱师父简略但清晰地讲给她。

瑾萱师父最大菩萨不在第一个大殿里吗?”宋梅问。

“眼前是天王殿往北大雄宝殿,才是寺庙正殿宝殿左右两边,是地藏观音普贤文殊配殿,格局与南方灵隐相似。贫尼以为,拜谒菩萨不在大小,只要对心和诚心就好。再往北就藏经阁了,那两边分别是祖师殿伽蓝殿。”瑾萱师父说。

诚心没问题。要对心我找谁?”宋梅问。

“这要看你什么。如若为自己或至亲求福,可拜本尊释迦牟尼佛。若为悟后起修明心见性,可拜普贤菩萨。若为求智慧求善巧,可拜文殊菩萨。”瑾萱师父专注地看着宋梅说。

“那我先拜本尊,再拜文殊菩萨。”宋梅爽快地说。

瑾萱师父微微颌首,引领他们朝宝殿走去。在宝殿中门前站定后,转身示意三位学生,跨越门槛从右边门进殿。进殿后,先静观礼佛香客如何拜谒。宋梅聪慧,一眼记住了拜谒程式。她神情肃穆膝跪到上,把双手合十呈,高过头,又降至鼻下此时她微启双唇,念念有词,却不念出声。最后磕头叩拜,慢慢起身。宋玉小京“照本宣科”也做得有模有样。整个过程瑾萱师父一言未发,都是用目视与他们交流。同样的程式拜谒文殊菩萨后,他们随瑾萱师父去了藏经阁

路上宋梅一个劲儿表达谢意,瑾萱师父只是颌首笑笑。宋玉提醒她:不要多言佛祖清净宋梅这才敛声屏息不再多言,眼睛却四处张望,脚下步履紧随瑾萱师父,一只手也似有似无牵起那飘摆海青”(一种有严格制式规定的僧众服装;小京略知——自然是爷爷讲给他的。宋梅却完全不知衣。

“小施主,现在心情若何?”瑾萱师父转脸看着宋梅轻轻问道。

宋梅想了想说:

“非常清爽,像日光山顶的蓝天白云一样。也许因为刚才许过愿的缘故吧。”宋梅仰头望着天空说。

“阿弥陀佛。”瑾萱师父双手合十含笑道,“小施主果然聪慧过人知了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杂念漏尽,自然你一个清爽之心。这就是对生活公正而聪明的态度啊。”

宋梅似懂非懂,正要问个究竟。瑾萱师父举手指向前面一处水潭说:

“小施主,那潭溪水,清冽甘甜可掬可饮,消乏解渴,亦可尽兴玩耍。日后有缘再聚贫尼就此别过了。”

望着瑾萱师父飘然而去的背影,宋梅怅然若失。有了尼师允许,宋玉小京欢欢喜喜来到水潭边。溪水潺潺流进水潭,几尾红鱼悠然游弋。潭边绿草如茵,几块大青石静卧其间。宋玉又拉宋梅过来洗洗手脸,见溪水清澈见底,忍不住用手捧水喝了几口。小京也蹲到潭边喝了几口。溪水果然甘甜清冽,饮后精神大爽,小京遂说:

“这溪水流到藏经阁那边去了。藏经阁外边必须有。我看这溪水出自深泉,冬天也不会冻住。先人建寺易经风水汲取天地之灵气。”

“这也是爷爷说的吗?”宋玉问。

“不是。从易经上读到的。”小京诚实地说。

“你研究易经?难怪愿意听‘杂念漏尽自然你一个清爽的心’之类的禅语宋梅若是再听下去,怕就要跟瑾萱师父走了。你俩搞什么?”宋梅尼师恋恋不舍,宋玉看在眼里在心上。昨晚宋梅的表现让他生疑。妈妈离家出走这件事又被宋梅翻出来爸爸和姑妈讨论了一番。深藏在一家人心底里的,怎么能轻易触碰呢!宋梅又想妈妈啦?来这里拜佛小京的主意宋玉怀疑宋梅和小京有事瞒着自己。

没有搞鬼。我们发现怪人说的玄学’是什么了……”

“什么怪人尼师道德深厚的女僧人。我们在火车上见过一面。尼师告诫我们对生活有一个公正而聪明态度。这不是禅语哥哥你怎么疑神疑鬼的呢?”宋梅装作生气的样子抢过小京的话说。

宋玉疑惑地看着宋梅。小京分明说了“怪人”和“玄学”。这丫头怎么反倒怪起哥哥来了。难道小京没有遵守他们的约定?想到这他又审视地看了看小京。

小京被宋梅抢过话,心下顿时想到了警告到目前为止,所有信息都对宋梅妈妈不利事件没能按宋梅判断的那样发展就是错误的呀。为什么一定把“韦芸”想成背叛家庭的人呢?他不能把错误的信息告诉哥哥啊!而宋玉警告过他,以后不要提及怪人的家书,更不能再给宋梅看。此时小京发现自己太愚蠢。怎么能在这样的兄妹俩面前随性说出“怪人”和“玄学”呢?!想到这,他迎着宋玉审视的目光笑着说:

“宋梅告诉我,怪人讲的玄学’在日光寺里。那次去看你,在火车上我们讨论如何打败自负才能做到理解多于自负。坐在宋梅旁边的女僧人插话,说只要对生活有公正而聪明的态度,就能打败自负。宋梅说,女僧人道德深厚一语中的都怪我之前给宋梅讲了那位怪人和关于‘玄学’的事,又讲不明白。宋梅为了排解心里的疑惑,才决定来这里拜佛刚才我想,既然瑾萱师父道德深厚,一定熟读了藏经阁里的经文。那里可比学校图书馆多多了。有时候我还想如果没看到怪人的书信该多好。你们就不会想起那些伤心事。可我发现了。我就得明明白白告诉你们啊。我真没用。真没用……”

小京感情真挚,以致眼里都流出泪来。此时宋梅甚至觉得事情原本就是这个样的,她轻轻说,这不怪你。是我性急了,态度不够端正,没能对生活有个公正而聪明的态度。你已经把自己所知全都告诉我了。你也要相信我会解除心里疑惑的。瑾萱师父说,拜谒菩萨只要对心和诚心就好。我只是想听听是怎么给我解疑释惑的。小京研究易经也是这个意思。

这后面的话显然是说给哥哥听的。宋玉哪能不懂。也许不该怀疑宋梅有参禅悟道之意。她和小京都那么聪明好学,从不轻言放弃,为求真而不顾忌其它也是有的。他觉得自己多疑有点可笑,遂笑说:

“哥哥误会你们了。哥哥想多了。这也是怕你们‘病急乱投医’嘛……”

“谁病了?哥哥乱说!”宋梅嗔怒地瞪了哥哥一眼。

宋玉哈哈大笑,又感叹地说,小梅长大了

小京见宋玉笑了,也不由自主跟着笑起来。阳光下,面色红润精力充沛的宋玉,依然爱笑,却笑得有些含蓄,眼窝下几颗雀斑也不见了。小京心想,宋玉的脸,变得干净了。

                                                                4

宋梅靠在青石上,眼睛望着藏经阁两次邂逅尼师心情都那么舒畅。尽管不知道为什么,但她觉得,似乎与妈妈曾在家里打坐某种机缘,仿佛妈妈就在那藏经阁里面。不然瑾萱师父为什么把自己引到这里来呢?

宋玉见宋梅望着藏经阁出神,遂问小京:你对日光寺了解多少?宋玉也是想探探小京这方面的知识如何,——这与小京刚才是否诚实有关。

“了解的不多。”小京说,“瑾萱师父没对寺宇做更多介绍,是我们多想尼师只是讲了日光寺南方灵隐寺相似之处。进了山门第一眼看到的天王殿中间供奉的是弥勒佛,身后是护法神韦陀左右四大天王我们拜谒大雄宝殿,前月台两侧各有一座八角九层仿木结构石塔,塔高逾七米,塔身每面雕刻精美,这是国外一位大法师百年前年建造的。由于种种特殊原因,现在寺里不仅‘佛道共奉’还有如南方那样供奉东方三圣’甚至关帝岳圣等等诸神大法师扶危救困乐善好施生平被后人镌刻藏经阁的‘金本’(一种用红色矿石粉末烫刻在金叶子上的簿子)上。据说,藏经阁珍藏的佛教文物无数,不输北方大寺宇。再说……”

可以了。”宋玉摆了摆手问,“这些都是你易经上读到的?”

“有爷爷说的,也有书上读到的。我易经求新知结合,效果最好其实我在意尼师讲的是什么尼师为宋梅解疑释惑,讲了唐朝虞世南《蝉》里的一句‘(知了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点拨我们,要像寻常的蝉那样,站在高处远播悦耳的声音,而不是借助秋风。如果没有高洁清远品行志趣,没有排除杂念躬身自省本领,没有客观冷静看待世界一颗心,就不会有人喜欢你,这与那些在腐草烂泥中生活的虫类无异。”

“终于有正解了!”宋梅感叹地说。“小京,你为什么不早一点把这些话说出来呢?省得有人疑神疑鬼。”

“哥哥也是担心我们误入歧途……”小京说到这,不知道如何说下去了。

宋玉爽朗而真诚地说:“我现在不怀疑你们了。小京认真做了功课,说明他遵守我们的约定。小梅也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大孩子了,有自己的独立思考。我该重新认识你俩了。希望对哥哥多多理解。”

宋梅感激地看了哥哥一眼。她骗了哥哥。小京也骗了哥哥。哥哥不会不知道。可是哥哥依然信赖她和小京。这是因为他们都有一个美好的愿望,那就是找到妈妈。也许妈妈就在眼前,就在藏经阁的窗前,妈妈也在看着她的一双儿女

宋玉从日光寺坐公交车回了州府中学。小京和宋梅也坐车回石图镇。一路上宋梅显得很沉闷小京没发现日光寺有任何迹象显示地图上那条黄线意义,也是闷闷不乐。下车后天已黑了。宋梅提议走一段河堤上的回家。

傍晚的嘎呀河能听到滩头鱼跃出水面的声音。静静的流水中时不时响起美妙的哗哗声,让宋梅想到了鱼跃的舞姿。“我决定去省城艺术学院预备生,”她突然说。

小京错愕地看着宋梅。之前张敬举荐她,她并没有答应。“决定了?”他问。

决定了。”她说,“不应该活在回忆里。张老师说的对,选择自己热爱的职业,放开眼界,矢志不移努力奋斗,让人生大放异彩,这才是新时代青少年该有的胸怀。”

“你热爱舞蹈事业?”

“我不知道。”

一阵沉默。好一会儿宋梅才说:“妈妈的事情永远留在记忆里吧。哥哥也不想再触及那个伤痛我没有权利最亲近的人为我担心。我们都尽力了。”

像一片乌云遮住温暖的阳光一样,小京骤然感到了一阵寒意。宋梅并不热爱舞蹈。宋梅的决定是违心的。宋梅也背叛了她自己。背叛了要彻底查清她定义的“事件”——雄心勃勃的计划。她说过的“我要像蚂蚁啃骨头一样读懂怪人的信。哪怕它是天书”算什么?跟哥哥和他都考上大学,共同思考未来的生活之路,这个约定又算什么?

“你胆怯了?你并没有伤痛记忆里呀。你的生活态度积极的。我们入了团,当上了校报记者。我们也知道玄学是什么了。哥哥要我们真正弄懂的两个问题,已经解决了一个。解开怪人之谜只是时间问题。既然你不知道是否热爱舞蹈事业,就不要轻易决定。我们要上大学。这是……哥哥和我们的约定!”小京激动得嘴唇都在抖。

“别欺骗自己了。你知道今天发生了什么吗?”

“发生了什么?”

我看到了妈妈。”宋梅眼里噙着泪说,“就在那藏经阁的窗口里。妈妈还是那么清秀,只是头发都白了。妈妈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和哥哥,那目光我永运都不会忘……”

“不。一定是你的幻觉。”小京不无恐惧地说,“如果不是幻觉,你一定会去找妈妈。宋梅,你不能这样想。”

“不是我。”宋梅停住脚步并肩站在小京身边,看了一眼依旧轻声吟唱嘎呀河,又拉起小京的手走下河堤。“瑾萱师父为什么把我们引到那里妈妈在家里打坐又是什么缘故呢?换作你,怎么想?这样的事情发生在你身上,你还会怀疑自己看见妈妈是幻觉吗?”

小京无言以对了。宋梅的话句句是实。换作自己也会这样想的。他有些慌张无措了。

“小京,我没有胆怯。我很现实。下这样的决心需要勇气的。我们都不要再欺骗自己了。妈妈离家出走,爸爸从来不提一个字。爸爸忌讳这件事。你一定记得怪人写的那句话:妈妈处境深深忧虑忧虑什么?你可能想不到。爸爸想到了。不是那抽象的‘第三种力量’,是为我们!那天我们好好谈谈那个所谓的第三种力量。无论怪人怎样为妈妈担忧,我都不在意。但我在意第三种力量恐怖。你说的对;可你就是不想想我们自己。爸爸为我们想到了,所以闭口不谈妈妈。我承认怪人非凡思想,但那个思想离我们太遥远,而且与当今现实格格不入。我只能说怪人思想是个。如果一辈子解不开这个,我们就一辈子背着这个包袱吗?”

这番话无论如何都是陌生甚至强词夺理的,小京不懂宋梅何以有这样的想法。不只是怪人思想,还有那些书信,那张地图,底确都是迷。可这些正在被一个个解开呀。他和宋梅千辛万苦的努力都是欺骗自己吗?

“你就是胆怯了!”慌乱之后的小京,不再温婉劝说宋梅,他不想容忍这种不可理喻的想法。“现实是什么?只顾我们自己吗?我宁肯相信这不是你的想法。我只能说,你这样想,一定要后悔的!”

宋梅也无论如何想不到小京会这样说。她委屈地看了小京一眼,噙着眼泪默默走开了。她不想在小京情绪冲动的时候说出压在自己心里的话。

路灯突然亮了。厂区大门前职工业余学校操场上传来阵阵欢呼声。小京知道那里是炼铁的场地。厂里号召大炼钢铁,用车间修大烟囱换下来的耐火砖土法砌筑了炼铁炉,炼出来的铁锭再送高炉炼钢。白天有倒班职工,晚上有干部参加炼铁这时候大食堂送来热气腾腾饭菜。指挥人员却不让开饭,因为一场劳动竞赛正要揭晓。“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大幅标语牌在灯光下熠熠生辉两组人马,抬着装满原料的大筐,摇摇晃晃但精神百倍地朝炼铁炉奔跑。后面的人喊着号子为他们加油

一个意外出现了。跑在前面的一组有人喊:“钟森受伤了!快停下。”随即又有人抬来担架。慌乱的同事顾不得换下工作服抬人就跑。经过路灯的时候,小京看到爸爸朝他一笑

小京想追爸爸,却迈不动脚步。他无助地蹲在地上。有一双手轻轻把他扶起来,——宋梅没有走

“爸爸受伤了。爸爸笑了!”小京哭泣着说。

“你为什么哭?”宋梅轻轻地问。

因为爸爸笑。受伤了,不痛吗?苍白的脸上流着汗,却跟儿子笑了一下。别人不懂,我懂啊!”小京哭出了声,肩膀一耸一耸的,泪流满面

“你懂了什么?”

“没想到,儿子看到了。所以笑。”

“是吗?”

“是。爸爸跟爷爷一样。为了……我们。”

“那我们为了谁?”

“你说过了。”

“我说的对吗?”

“不知道。”小京摇摇头说。他真的不知道

我的心你懂吗?”宋梅突然抱住小京的头摇晃着问。她压抑已久的郁闷炽热的火山岩浆一样喷发了:“我害怕,不敢爱你!我们不能相爱!”

这话是什么意思?小京抬头望着满脸泪痕的宋梅,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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