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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之风童年记忆之《捞糟泥》

 大豫坊 2020-09-25

捞糟泥

晨之风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农村属于大集体时的人民公社时期。国家号召社员养猪,养的猪卖给国家,自己还可以挣得不菲的工分。为了多得一点工分,父母不顾忙上加忙,多年坚持不懈养猪。为了让猪填饱肚子,吃得滋润点儿,更是为了节省养猪成本,村里的人隔三差五就会去酒厂捞糟泥。

糟泥是酒厂酿酒的副产品,说白了就是酿酒的“酒糟渣子”。当时酿酒用的原料都是粮食,绝对纯粮酿造,不存在酒精勾兑一说。“酒糟渣子”是在粮食里提取了“粮食精”后剩下的,但那里面残存的仍有大量玉米粒子、红薯片子碎粒、高粱碎粒、麦麸子皮,这些提取精华后的东西应该还有营养,养猪饲料奇缺的时候,可以拿来当做猪饲料。“酒糟渣子”和蒸煮用过的高温废水,一起排在几个大水泥池子里,这就是所说的糟泥。老百姓纷纷来捞取,用作猪的饲料。大概是可能含有酒味儿,猪吃了就睡,便于长膘。

我家离周口酒厂只有五六里路,小时候,我跟着父亲干过捞糟泥的活儿,那场景现在还很清楚。那是个冬天,那一天天还没明,家里没有钟表,父亲凭鸡叫的遍数喊醒了我,母亲也起来了,给我和父亲做了饭。因为起得早,我并不饿,吃不进饭。母亲炕了油馍,出于对我的奖励,还给我煮了个鸡蛋。为了保温,母亲把油馍和鸡蛋包在馏布巾里。父亲拉着架子车,装着捞糟泥的编制袋子和一个用纱布和竹竿做成的舀子,这是捞糟泥的工具。那时我才七八岁,父亲怕我累着,就让我坐在架子车上。出了村子,借着月色,可以看到麦地里白茫茫一片,那其实是下的霜。大概是四更天的样子,父亲拉着我,走在乡间小道上,步伐很有节奏地往前赶路。我坐在车上,仰面看着月亮跟着我们走,远处是黑黢黢的沉睡的村子和落光了叶子的杨树,偶尔传来一两声狗吠,还有此起彼伏的鸡叫声。

周口那时候还是个镇,进了周口镇,路面平坦起来,走的是农村人羡慕的柏油马路。大街上几乎没有人,只有路灯微弱的光照着路面。到了周口酒厂大门,天还没明。捞糟泥的并不是一家,来自郊区的各个村子的人已经聚集到了酒厂四周。捞糟泥是个脏活,搞不好身上会溅上糟泥点子,还散发出一股臭味儿。所以参与捞糟泥的人都会穿得破烂点儿,新衣服是绝对不能穿的。我也是穿了父亲的旧劳动布褂子,这个褂子父亲多年不穿了,还有补丁和漏洞。因为年龄小,褂子几乎可以罩到膝盖了,不过这很好地充当了捞糟泥的工作服。凌晨的天很冷,好在没风,百十号捞糟泥的人挤在酒厂靠近糟泥池子的一个偏铁门前,围在一起,瑟瑟缩缩的。父亲怕冻着我,把他的围脖解下来给我围上。就这样一直等着酒厂开大门。

大概可以看到对面人脸的时候。“嗵”的一声响,酒厂沉重的铁门突然打开了。挤在门口的人们早已按捺不住,条件反射似地发疯似地挤向门里。进了门就争着往远处的糟泥池子那里狂奔,目的是抢占有利的位置,确保捞到最优质的糟泥。我从没见过这近乎争抢的场面,大概是在学校里文雅惯了。此时的父亲夹着一个里面装着其他编织袋子的大编织袋子,他拉起反映迟钝的我,猛推我一把,让我快往前跑去占位置。我手里拿着捞糟泥的舀子,舀子的柄是用竹竿做的,很长。我把舀子擎在了空中,因为跑得快,舀子竟然像一面旗帜,随风飘扬起来。我毕竟比父亲麻利,跑得飞快,终于冲在队伍的前面。回头一看,后面满胡同是穿得破破烂烂的、带着编织袋子和舀子的捞糟泥大军。大家都穿着深腰胶鞋,头上包着五颜六色的头巾。往前跑时,脚踏在冰冻的水泥地上,声音“嗵嗵嗵”地很响。沿着通往糟泥池的胡同,还拐了一个弯儿,大家跑了大概有二三百米的路程,中间还有不慎摔倒的,好在没有造成践踏事故。上学时见惯了历史课本上关于农民起义的插图,看着举着舀子的高高低低的衣着破烂的队伍,我突然感觉到,我就是农民起义的一个战士,或者是冲在前面的将领。现在刚刚攻破了城门,要第一个把胜利的旗帜插到反动政府的衙门上去。

糟泥池子有七八个,每个池子大小和一间房子的面积差不多。靠近酒厂蒸馏车间的那个池子糟泥最多,所以大家都往那里去。但那里危险却很大,因为那个池子的水最热,冒着热气泡,估计有七八十度。一旦掉进去,麻烦就大了。那次捞糟泥,我亲眼看见,一个中年人一不小心掉进去了。大家一片惊呼,手忙脚乱把他捞起来。上岸后,他赶紧脱衣服,皮肤已经烧红了,有人往他身上淋凉水。大家都说,那个人被烫伤了,有可能要植皮。因为这个池子糟泥多,大家都争着捞取,不敢怠慢。我和父亲还不错,抢到了那个靠近蒸馏车间的池子。顾不得扑面的热气形成的雾气,父亲立即把舀子插到池子里,舀到稠稠的糟泥,然后倒到我已经展开的编织袋子口里。我用手扎紧袋子口,用力压袋子,目的是挤压出袋子里的水分。就这样,装满一袋子放在一边,再去拿下一个袋子。

靠近池子里热气腾腾的热水,我感觉不到寒冷,倒是有一股温暖洋溢在身体四周。身材并不高大的父亲捞了两袋后,体力明显不支。我接过舀子让父亲歇歇,替父亲捞了起来。万般皆学问,捞糟泥也是技术活儿。舀子插到池子里,不能太猛,慢慢插下去,慢慢升起,因为舀子里有糟泥,太沉。所以舀子出水面时不能直接出水面,先拉到靠近自己的位置,然后双手把舀子拉出水面,拉到岸边,倒进袋子里再慢慢把水渗出来。我力气小,每次舀子下去,捞到的糟泥有父亲捞的一半左右。父亲歇过来后,接过我手里的舀子继续捞。

糟泥池子的四周站满了人,大家像站在岸上逮鱼的人一样,都紧盯着池子里的稠密糟泥。很快,稠的糟泥就被捞完了,来得晚的只能在其他池子里捞取。在这里捞糟泥,舀子已经不起作用,因为池子里面的糟泥很少。为了提高效率,有人用纱布或者被单子做了网罾子,先把带有糟泥的池水一桶桶倒进网罾子里,等水渗出去,再把遗留下来的糟泥倒进袋子里。网罾子本来是捕鱼用的,捞糟泥的网罾子倒是和豆腐坊里的把豆浆挤压成豆腐块的布兜子差不多。

捞糟泥是体力活,更是技术活,只能慢慢来,不能急躁。经过一上午的忙活,父亲和我把带来的所有袋子都装满了糟泥,确认不能再装了,然后一袋子一袋子运到架子车上。等我们把糟泥装好,已经到了正午时间了。没有了早晨时的寒冷,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糟泥不是捡来的,把车子拉到门口,还要交费。其实,糟泥是倒掉的东西,完全可以不要钱。不过论起价格还是蛮划算的,看门人收费就是靠眼光估摸,根据袋子大小,一袋子要交四五六毛钱不等。父亲和看门人说话很和气,那个人还是挺面善的,因为父亲付费的时候显得很高兴。交了费,我和父亲拉着车子急忙往回赶。

走到大街上,日已偏西,但还没过饭时。大概是半夜里起来,一直忙活到午后,等活儿干完,才意识到饥饿。路过一家饺子馆,里面飘出了诱人的香味儿,我肚子反映敏感,突然响起来了,很有“过屠门而大嚼”的感觉。父亲看出了我的表情,决心吃了午饭再回去。平时吃惯杂面的我当然很高兴,那时候在街上吃一顿饭,回到家里可以回味好一阵子。父亲和我把车子停得离饺子馆远远的,因为担心糟泥的味儿影响饺子馆的生意。父亲要了两碗水饺,羊肉馅的。这是我多年不遇的美食,以往只是在梦里出现过。白白胖胖的水饺端上来了,看到“济济一碗”的饺子,尤其是那羊肉味儿分外吊胃口,我内心真地很激动。那时的羊都是家养的,羊肉都有一股膻味儿,现在的羊肉好像没这味儿了。那碗水饺我吃得很仔细,慢慢地嚼,想让那罕见的肉香在嘴边多停留一会儿。父亲把自己碗里的一部分水饺倒进我的碗里,说他讨厌羊肉的膻味儿,不想吃。长大后才明白,父亲是想让我多吃些。尽管我多吃了父亲的饺子,饺子还是很快吃完了。大概饺子汤也很有味儿,父亲把母亲做的油馍拿出来,泡在饺子汤里,蘸着饭馆的醋泡蒜泥,吃得津津有味。在饭馆里吃饭,也算是歇息了一阵子,父亲和我顿时都有了精神。出了饭馆,回味着肉香,我充满了幸福感。

外面的阳光正好,父亲和我拉着车子出了周口镇,行走在乡间道路上。路面开始高低不平起来,但是吃饱饺子的我好像没感到累。我在前面拉着绊绳,父亲驾着车辕。为了尽可能多给父亲分担一点力气,我一直在用力。父亲怕累着我,不断提醒我别走太快。我浑身有劲也许是看到了养猪给我们家带来的收益:脑海里仿佛呈现出吃了糟泥的猪慢慢长大,父亲和我的几个堂叔、堂哥一同捆了猪。父亲拉着架子车,兴高采烈地去乡里的收购站。卖了猪,父亲给我和弟弟妹妹买了面包、烧饼和油条。回到家里,父亲在母亲面前举着一大把票子,蘸着唾沫把票子又数了一遍。

回来时车子拉的都是湿东西,很重。父亲那天从家里出发时,安排母亲牵着我们家的驴子去接我们。估计我们捞糟泥的活儿结束了,母亲牵着驴子出了村子,沿着事先都知道的那条路接我们。家里的那头驴子是爱耍小聪明的牲畜,干活不实在,能偷懒就偷懒 ,不像任劳任怨的黄牛。平时都是父亲使唤驴子,使唤驴子时,父亲手里必须紧握一杆鞭子。驴子偷懒时,要鞭策一下。今天的那头驴子大概是欺负我母亲是妇道人家。母亲牵着驴子出了村子西头,冬天的地里竟然有一片碧绿的菠菜地。驴子耐不住诱惑,径直往那里挣。母亲当然挣不过驴子,最终驴子挣脱了母亲,往那片菠菜地跑去了。看到母亲追过来,驴子根本不把母亲放在眼里,往前跑一段继续吃菠菜。母亲气得不行,主要是担心菠菜地的主人发现了会怪罪。好在村里经过的人发现了母亲的窘态,几个青壮年包围住了驴子,一个远房的堂哥用木柴棍子还把驴子狠揍了一顿。驴子这才老实,而母亲牵起驴子要接我们时,我们已经看见母亲了。父亲抱怨母亲真没用,连个牲口都牵不好。母亲不服气,一肚子怨气。眼看到家了,再套驴子尽是麻烦,于是我们拉着车子一直回到家里。

回到家,父亲和母亲把成袋子的糟泥抬下来,倒进一个水泥槽里储备起来。每天喂猪时,母亲先把刷锅水烧开,倒进瓦盆里,拌上糟泥,搅拌匀称,再在上面撒点麦麸子,然后端到猪圈倒进猪槽里。大概有糟泥的酒香诱惑,猪闻香而动,听到母亲刷锅就叫得更欢。一见到糟泥美食来了,立即精神大振。猪把嘴插进猪槽里,只露眼睛,鼻孔出气时形成的气泡“咕嘟、咕嘟”作响。猪这动物也很聪明,它把嘴插到猪槽底部,目的是捞取稠食,因为稠食往往是富营养的真东西。

站在猪槽前,看着猪的贪吃相,我的因为捞糟泥忙碌一天遭受的疲乏感瞬间消逝了,一股成就感油然而生。在路上脑海里出现的镜头又回放了一遍,我似乎看到了家里因为养猪带来了新的变化。困难的年代里,捞糟泥当然只是其中一个微不足道的记忆,经历就是财富,那段艰辛的生活磨练了我的意志,让我更加崇敬父母辈一代人对于生活的抗争毅力,更加珍惜今天生活的来之不易。

——成稿于38日星期日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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