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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穆:读书与游历之关系

 昵称40077028 2020-09-25

文/钱穆

行万里路,读万卷书,古人每以游历与读书并言,此两者间,实有其相似处,亦有其相关处。到一新环境,增新知识,添新兴趣,读新书正亦如游新地。但游历必有导游。游罗马、巴黎、伦敦,各地不同。入境问俗,导游者会领导你到先该去的处所。读书亦然,亦该有导读。一美国人去罗马,总会去看梵蒂冈教廷。去巴黎,总会登拿破仑凯旋门。去伦敦,总会逛西敏寺。但总不该去罗马巴黎伦敦寻访白宫与自由神像。游客兴趣不同,尽可或爱罗马,或爱伦敦巴黎。亦可三处全爱或全不爱。但游客总是客,游览则贵能客观。

读书亦然,读书求客观,先贵遵传统,有师法,亦即如游客之有导游。如欲通中国文学,最先当读《诗经》。读《诗经》,便应知有风雅颂与赋比兴。不知此六义,《诗经》即无从读起。朱子《诗集传》,是此八百年读《诗经》一导游人。但导游人亦可各不同。领你进了梵蒂冈教廷,先后详略,导游人指点解说可以相异。朱子作《诗经》导读,先教人不要信诗传,那却在朱子前后数千年来,引起了种种争论。朱子解说国风,又说其间许多是男女淫奔之诗,此在朱子前后数千年来,又有莫大异同。读《诗经》者,可以循着朱子之导读,自己进入《诗经》园地,触发许多新境界,引生许多新兴趣。亦尽容你提出许多新问题,发挥许多新意见。

钱穆:读书与游历之关系

近人读《诗经》却不然,好凭自己观点,如神话观,平民文学观等,那都是西方文学观点。如带一华盛顿导游人去游罗马巴黎伦敦,最多在旅馆中及街市上,可有许多相似处。此游人尽留恋其相似处,不愿亦不知游览其相异处。却还要说罗马巴黎伦敦不如华盛顿。他在华盛顿生长,自可留恋华盛顿,但不妨暂游异地,领略其风光景色,倦而思返,亦尽可向华盛顿居民未去过罗马巴黎伦敦者作一番新鲜报道。使听者亦如身游,依稀想像,知道华盛顿外尚有罗马巴黎伦敦诸城市之约略情况。

读书人在人群中之可爱处正在此。行万里路,读万卷书,茶余酒后,至少可资谈助,平添他人一解颐。若要说《诗经》中亦有神话,亦有平民文学,正如说罗马巴黎伦敦亦有咖啡馆,则何贵其为环游欧邦一游客。其实咖啡馆亦不寻常。余曾游罗马,有一咖啡馆,有数百年来各地名诗人作家前往小饮,签名留念,我亦曾去一坐。临离时,飞机误点,从上午直耽搁到下午,一位久居罗马的朋友送行,陪着我接连到了许多新去处。下午两时后,飞机继续误点,那位朋友问我,曾去过某一咖啡店否。余答未。那朋友云:此刻尚有余暇,可一去。待到那咖啡店,才知不虚此行。临走还买了大包咖啡上飞机。香溢四座,赢得同机人注意。但我因在罗马住过了一星期,才觉此咖啡店值得一去。若初来罗马,即专诚去那咖啡店,岂不荒唐之甚。又若无那位久住罗马的朋友,又何从去访此咖啡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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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一新书,究比游一新地,复杂更多。识途老马,游历易得,读书难求。近人读书,好凭新观点,有新主张。一涉传统,便加鄙弃。读《诗经》,可以先不究风雅颂与赋比兴,譬如逛罗马,不去梵蒂冈。凭其自己观点,尽在《诗经》中寻神话,寻民间文学,《诗经》中亦非没有。譬如去罗马,尽进咖啡馆。但若读了《诗经》还读《楚辞》,《楚辞》中亦有神话,却少见民间文学。读了《楚辞》,更读汉赋,连神话气息也少了。这如游了罗马再去意大利其他城市,在游者心中,渺不见各城市除却马路汽车咖啡馆外,更有何关联之点,便肆口说意大利无可游。

其实凭此心情,再去巴黎伦敦,乃及英法其他各城市,亦将感英法无可游。只因此游者先凭自己观点,自己主张,要去异地亦如家乡,宜其感到无可留恋,只有废然而返。但今天我们中国读书人心情,却又颠倒正转,只感异地好,家乡一无是处。我是江南太湖流域人,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洞庭西湖,名胜古迹,庙宇园亭,人情风俗,花草树木,饮膳衣著,自幼浸染,一到外地,亦懂得欣赏新异,但总抹不去我那一番恋旧思乡之情绪。我读《诗经》十五国风,不论是郑风,邶、鄘、卫、魏、秦诸国,每感他们之间,各各有别。读三千年前人古诗,亦如游神往占,抑且遍历异地,较我读后人诗,如范石湖,如陆放翁,他们所咏,正多在我家乡太湖流域一带,但我纵爱太湖,亦爱其他地区。如读陶渊明诗,便想像到庐山栗里。读郑子尹诗,便想像到贵州遵义。我幸而也都曾去过,异乡正如家乡,往代正如现代。读书也等如游历,而游历还等如读书,使我在内心情绪上,平增无限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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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幸不能读外国书。我又不幸而不能漫游世界各地,只困居在家乡太湖流域之一带。常爱孔子一车两马,周游列国。爱司马迁年二十即南游江淮,上会稽,探禹域,窥九疑,浮于沅湘,北涉汶泗,讲业齐鲁之都,观孔子之遗风。乡射邹峰,厄困鄱薛彭城,过梁楚以归。后人所谓行万里路读万卷书之想像,即从司马迁来。我则只能借读书为卧游。又幸中国书中异地广,历史久。我常爱读郦道元之《水经注》,不仅多历异地,亦复多历异时。古代北方中国,依稀仿佛,如或遇之。

我中年后,去北京教书,那时北大清华燕京诸校,每年有教授休假,出国进修,以一年或半年为期。一则多数教授由海外学成归来,旧地重游,亦一快事。二则自然科学方面,日新月异,出国吸收新知,事更重要。亦有初次出国,心胸眼界,得一新展拓。此项制度,备受欢迎。但我认为,我们究是中国人,负中国高等教育之大任。多读外国书,也不应不读些中国书。多去国外游历,也不应不在国内稍稍走走。我更想中国人文地理,意义无穷。我家乡三四华里内,有一鸿山,亦名皇山,实则仅是一小土丘,但相传西周吴泰伯,逃避来此,即葬此山。东汉梁鸿孟光,亦隐居在此。每逢清明,乡人来此瞻拜祭奠者麇集。我幼年即常游此山。稍后读书愈多,于吴泰伯梁鸿,仰慕备至。游山如读书,读书如游山。举此为例,中国各地,名胜古迹何限。中国几千年历史人物,及其文化积累,即散布在全中国各地。我爱读中国地理书籍,上自《汉书·地理志》,下迄清代嘉庆《一统志》,而吾乡周围数十里内,有《梅里志》一书,上自吴泰伯,下迄清人如浦二田钱梅溪之流,几乎三里五里,即有人物,即有故事,即有历史,即有古迹,时代已过,而影像犹存。由此推想,中国各地,大如一部活书,游历即如读书,而又身历其境,风景如旧,江山犹昔。黄鹤已去,而又如丁林威重返。读中国书而不履中国地,岂不大可惋惜。所以我当时曾提倡,北京每年一批休假学人,何不分出一部分,结队漫游中国本土,较之只往国外,应有异样心情,异样兴感。而惜乎我那年虽亦有休假机会,而并未轮到。

钱穆:读书与游历之关系

但第二年正值抗战,北方学人,大批去西南,我获游历了广东湖南广西云南四川贵州各省,加之在北方几年,亦曾游历了河北山东河南陕西察哈尔绥远各省,更加以东南浙江福建江西湖北各省,足迹所到亦不少,然心中想去而没有能去的太多了。想多留而不能多留的又太多了。中国书读不完,中国地也走不完。而更所遗憾的,当吾世之中国人,似乎心不爱中国,不爱读中国书,亦不爱游中国地。更主要的,是不爱中国古人,因此中国古人所活动的天地,也连带受轻忽,受厌弃。像是天地景物都变了,总似乎外国的天地景物,都胜过了中国。不读中国书,则地上一切全平面化了。电灯自来水汽车马路都比不上外国,但中国古人所想像天人合一的境界,则实是在中国地面上具体化了。即论北京一城,历史相传,已经有八百年以上,一游其地,至少八百年历史,可以逐一浮上心头,较之游罗马,至少无愧逊。较游巴黎伦敦,则远为胜之。外国人游中国,都称中国社会人情味浓。若彼辈来游者,能多读几本中国书,则知中国地面上之人情味,乃是包涵古今。三四千年前中国古社会之人情,仍兼融在中国地面上,可使游者心领神会,如在目前。如游台湾嘉义吴凤庙,瞻谒之余,两百多年前吴凤一番深情蜜意,忠肝义胆,其感天地而泣鬼神者,固犹可跃然重现于游人之心中乎?中国人称人杰地灵,中国历史悠久,文化深厚,三四千年来全国人物,遍及各地,又一一善为保留其供后人以瞻拜游眺之资。故就全世界言,地之最灵,宜莫过于中国,而中国书则为其最好之导游。

余尝爱读王渔洋诗,观其每历一地,山陬水澨,一野亭、一古庙、一小市、一荒墟,乃至都邑官廨,道路驿舍,凡所经驻,不论久暂,无不有诗。而其诗又流连古今,就眼前之风光,融会之于以往之人事,上自忠臣义士,下至孤嫠穷儒,高僧老道,娼伎武侠,遗闻轶事,可歌可泣,莫不因地而兴感,触目而成咏。乃知中国各地,不仅皆画境,亦皆是诗境。诗之与画,全在地上。画属自然,诗属人文,地灵即见于人杰。中国人又称,天下名山僧占尽,其实是中国各地乃无不为历史人物所占尽。亦可谓中国人生于斯,长于斯,老于斯,葬于斯,子子孙孙永念于斯。三四千年来之中国文化,中国人生,中国历史,乃永与中国土地结不解缘。余尝读中国诗人之歌咏其所游历而悟得此一意,而尤于渔洋诗为然。久而又悟得渔洋诗之风情与技巧,固自有其独至,然渔洋又有一秘诀,为读其诗者骤所不晓。盖渔洋每至一地,必随地浏览其方志小说之属,此乃渔洋之善择其导游。否则纵博闻强记,又乌得先自堆藏此许多琐杂丛碎于胸中。若果先堆藏此许多琐杂丛碎于胸中,则早已窒塞了其诗情。然其诗情则正由其许多琐杂丛碎中来。若果漫游一地,而于其地先无所知,无有导游,何来游兴。今日国人,已多不喜读中国书,则又何望其能安居中国之土地,而不生其侨迁异邦之遐想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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犹忆十九年前在美国,偶曾参加一集会,两牧师考察大陆,返国报告,携有许多摄影放映,多名胜古迹。南方如杭州之西湖,北方如山东之泰山,更北如万里长城等,预会者见所未见,欣赏不置,因叹美中国之大陆,而连带向往共党之统治。认为在此统治下而有此美境,此种统治绝不差。两牧师宣传宗旨,果获成绩。不悟此种名胜古迹,乃从中国历史文化中产出,与现实政权无关。即论西湖,远自唐代白乐天兴白堤,中历五代吴越国钱武肃王勤疏浚,宋初林和靖高隐,中叶苏东坡兴苏堤,下逮南渡,建都余杭,西湖规模,始约略粗定。这已有了三四百年以上不断创建之历史。泰山更悠远。战国不论,秦皇汉武,登临封禅,下迄宋真宗。其他儒道人物,种种兴建及其遗迹,遂得为中国五岳之冠冕。其历史年代,尤远在西湖之上。而万里长城,更与中国国防历史古今联贯。一登其遗址,自起人生无穷之怀思。故知凡属中国之地理,都已与中国历史融成一片。不读书,何能游。不亲身游历,徒睹历史记载,亦终为一憾事。余在香港,又识一比利时青年,因游大陆,深慕中国文化。转来台湾,娶一中国籍女子为妻。又转来香港,受读新亚。其人读中国书尚浅,而其在中国大陆之游历,则影响其心灵者实深。

余亦因游伦敦巴黎罗马,乃始于西欧历史文化,稍有悟解,较之从读书中得来者,远为亲切。每恨未能遍游欧土。然每念如多瑙莱因两河,在彼土已兼融古今,并包诸邦,若移来中国,殆亦如四川嘉陵江,湖南湘江之类,只属偏远省区一河流。若如中国之长江大河,在欧美殆无其匹。而如广西之漓江,浙江之富春江,其风景之幽美,恐在欧土,亦将遍找不得。即如洞庭彭蠡太湖,以拟美国之五湖,不论人文涵蕴之深厚,即论自然地理方面,其形势风光之优美多变,殆亦有无限之越出。而天台太华五岳之胜,人文自然,各擅绝顶。又如云南一省,天时地理,云霞花草,论其伟大复杂,应远在瑞士之上。惟瑞士在欧土之中,云南居中国之偏,若加修治,必当为世界之瑞士。以瑞士比云南,将如小巫之比大巫无疑。若如长安洛阳,较之欧土之有维也纳,在历史人文上,更超出不可以道里计。纵在中国宋后一千年来,不断荒废堕落,然稍经整葺,犹可回复其往古盛况之依稀,供人之凭吊想望于无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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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中国地理,得天既厚,而中国人四千年来经之营之,人文赓续自然之参赞培植之功,亦在此世独占鳌头。计此后,在中国欲复兴文化,劝人读中国书,莫如先导人游中国地。身履其地,不啻即是读了中国一部活历史,而此一部活历史,实从天地大自然中孕育酝酿而来。不仅是所谓天人合一之人文大理想,而实具有几千年来吾中华民族躬修实践之大智大慧而得此成果,可以有目而共睹。求之历史,不易骤入,求之地理,则惊心动魄,不啻耳提而面命。

举其一例言之,中国以农立国,水利工程,夙所注意。四川省灌县有都江堰,可谓至今尚为世界上最伟大最奇险之一工程。抗战时,多有欧美农业水利专家来此参观。吾国人好问如此工程当作何改进。彼辈答,如此工程,作长期研究尚了解不易,何敢遽言改进。此工程远起秦代李冰,已具有两千年以上之历史。只求国人能一游其地,即可知科学落后,是近代事,在古代固不然。尤值发人深思者,中国科学建设,不仅专着眼在民生实利上,又兼深造于艺术美学上。游人初履其地,反易忽略其对农田灌溉上之用心,而震骇于其化险为夷、巧夺天工处。而其江山之美,风景之胜,则又如天地之故意呈显其奇秘于吾人之耳目,而人类之智慧与努力,乃转隐藏而不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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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次再言园亭建设,即如苏州一地,城乡散布,何止百数。言其历史,有绵历千年之上者。言其艺术价值,莫不精美绝伦,各擅胜场,举世稀遘。再推而至于太湖流域江浙两省,其他各县,或属公有,或属私家,或在僧寺道院,或系祠墓庙宇。分言之,则星罗棋布。合言之,则实可谓遍地已园亭化。如游北京,更可了然。再推言之,亦可谓全中国已成园亭化,即读古今诗人吟咏,一一默识其所在之地,亦可知其非夸言矣。

再次如言桥梁,自唐以下,各种体制,尚保留其原型,争奇斗胜,各不相同。遍中国,就其脍炙人口,流传称述,而迄今仍可登临瞻眺者,亦当不止二三十处。其他模拟仿佛者可勿论。又次如雕刻,大同之云冈,洛阳之龙门,甘肃之敦煌,特其汇聚之尤富者。而其他古雕刻或在庙,或在墓,分散各地,更难缕指。要之,此乃全中国地面园亭化之某种点缀而已。

更次如言农村。多读中国诗,观其所歌咏,再作实地观察,自知中国农村,实亦如大园亭中一点缀。故中国园亭设计,苟占地稍广,每喜特为布置农村一角,此非园亭设计家之匠心独创,实只是其模拟中国地面园亭化之一境而已。又次言市集,亦可纳入规模愈大之园亭中成为一景,即如北京颐和园之后山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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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村然,市集然,则城镇又何独不然。故中国之大城镇,几乎皆成为园亭化中之一角。尤可体认者,如古代之长安洛阳金陵开封余杭,苟成为全国中央政府之所在地,无不经营成园亭化,曾一游北京城者,便可想知。北京及其四郊,尤其是西郊,展扩益远,共同合成一大园亭结构。除皇宫外,有名的园亭,可供分别游览者,何止数十处。即私家住宅,拥有宅内园亭者,若大若小,又何止百数千数。在此一园亭化之大结构内,又拥有若干农村市集,莫不如在大园亭中一小角落。

我游欧陆,最好注意其中古时期所遗存下的堡垒。因在中国绝难见到。即在中国古籍,上自《诗经》三百首,下至《春秋》三传所载二百四十年事,亦绝无见有此等堡垒之存在。同样是封建时代,在西欧为堡垒化,在中国则为都市农村化。魏晋南北朝以至隋唐时代之门第,今国人亦称之为变相的封建,然其居家,不论本宅乃至别墅或庄园,皆园亭化,不堡垒化。余又好游西方之教堂,亦与中国僧寺道院不同。中国僧寺道院皆园亭化,西方教堂则不论哥特式乃至文艺复兴后之新式,莫不带有堡垒化。所谓堡垒化者,乃谓其划然独立于四围自然与人文界之外,其存在之意义与价值,则各自封闭隔绝,外界则仅供其吸收与攫取之资。所谓园亭化者,则内外融凝为一。天地自然,草木鸟兽,人文历史,皆合为一体。中国人之所谓通天人合内外,则胥可于其居处认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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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言近代建筑,东西双方,亦可以堡垒化与园亭化作分别。余在民初,曾屡游西湖;或步或艇,绕堤环水,眺瞩所及,总觉整个西湖,浑成一境。纵有许多建筑,又有十景之称,但气味调和,风光不别。后来再去,忽有美术学校一座西式大楼出现,平添了极浓重的占据割裂气氛,至少那一边的西湖旧景是破坏了。附近有平湖秋月一景,那只是一小亭,除其背倚堤岸的一面外,三面伸入湖中,湖光月色,沆瀣无际。但一翼新楼,巍峨崛起,把视线全挡了。只剩两面,风景大为抹杀。固然一窗一棂,到处可以望湖睇月,但平湖秋月旧景之取义,则渺不复睹。而且以一小亭相形于庞然大物之旁,自顾卑秽,登其亭者,将滋局促不安之感。游者本求心情之宽畅,何耐心情之压迫。若使此等新建筑接踵继起,各踞片隅,互争雄长,则整个西湖,亦成一割据分裂之局面。又使西湖而现代化,首先必有大旅社,使都市娱乐,可以尽量纳入。湖上必备快速汽艇,使湖水尽成雪花飞溅,而四围景色,可以转瞬掠过。灵隐韬光诸寺,当先建宏伟之停车场。静观默赏,则以摄影机代之。湖山乃供侵略,风景不为陶冶。西方式之游乐区,自成一套,亦将不见为不调和,但与中国式之情味则大不相同。

余又曾屡游灌县,漫步街市,在一排中国式房屋之一端,忽矗立西式洋楼,使我骤睹,一如心目被刺,而整条街市,亦显见为不调和。中国房屋,每在整条围墙内,分门列居。其内部固各有安顿,其外面则调和浑一。而西式洋楼,则必分离独立,互相对峙。中国式之房屋,其内部各有一天地,外面则共成一天地。西式房屋,内部无天地,四面开窗,天地尽在外面。余亦曾游欧陆都市,一排住宅,同临一马路,可通电车汽车,前后开窗,可对外面天地。故住宅区与街市,形式无分。因此,西方都市,比较单式化,而中国都市则较为复式化,此观于北京与巴黎华盛顿而即可知。亦如西方园亭较为单式化,中国园亭则较为复式化,此观于伦敦之中央公园与北京之中央公园与北海中南海公园而可知。凡此单式化与复式化之比,任择一例即可知。此因中国历史社会文化人生乃在复式中求调和,而西方历史社会文化人生则在单式中争雄长。此在游历中可获实地观察,而单凭读书,则仅能作抽象之思索。但非读书,则游历亦无从作观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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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我又想起,从前的中国智识分子,所谓士大夫阶级,自有大一统的中央政府,远从西汉以来,因有地方察举制度,下及隋唐后之考试制度,全国各偏远地区之智识分子,几乎无不有长途跋涉、游历中央政府所在地之机会。而自入仕以后,又因限制不在本土服务,更多遍历全国各地之可能。凡属担任国家公共事务者,则无不使其有广大而亲切的对国家土地上一切有情感有认识的方便。这也是中国有悠久的历史传统一大关键。

不幸而近代国人,多读外国书,多游外国地。更不幸而三十年来,青少年生长于台湾一岛之上,更无从亲履中国地。仅读中国书,亦无以亲切了解中国之实情。不久我们重返大陆,却宛如骤游异地,尚不能像赴欧美般,还比较有些影像,这实是我们当前一大堪隐忧警惕之事。

钱穆:读书与游历之关系
钱穆(1895—1990),男,字宾四,笔名公沙、梁隐、与忘、孤云,晚号素书老人、七房桥人,斋号素书堂、素书楼 。江苏无锡人。中国现代著名历史学家、思想家、教育家,中央研究院院士,故宫博物院特聘研究员。 中国学术界尊之为“一代宗师”,更有学者谓其为中国最后一位士大夫、国学宗师,与吕思勉、陈垣、陈寅恪并称为“史学四大家”。历任北京大学、北平师范大学、西南联大、云南大学等校教授。 1949年南赴香港,创办新亚书院。 1967年迁居台北,任中国文化学院教授。1990年在台北逝世。钱穆著述颇丰,专著多达80种以上,毕生弘扬中国传统文化,高举现代新儒家的旗帜 。代表作有《先秦诸子系年》、《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国史大纲》、《中国文化史导论》、《文化学大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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