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文学报纪实 :山河新故园(甫跃辉)

 运华文字馆 2020-09-26

灯火昏黄,炭火正旺。桌子底下,已经挤满空啤酒瓶。桌上是几碟小菜,酥肉、虾皮和黄瓜。靠墙坐着的是来自温州的王总,人瘦,手更瘦,瘦脸上一撮小胡子。我背靠矮矮的土基墙坐着,不时夹一筷子酥肉或虾皮。酥肉香脆,虾米鲜甜,说是王总从温州老家带来的。学斌坐我边上,附耳说,他们几个朋友,要在东山某地盖很多房子,养很多马,他去弹琴唱歌,让我去吃喝玩乐……我觉得学斌是喝多了吧?但看他的样子,又是那么实诚。学斌也留着一下巴小胡子,其中几根在灯光下闪着亮光,很是精神。

这是在施甸县城忆战酒吧,我度过的很多夜晚里的一夜。

1

那时候,其实我没怎么在意学斌说的。一是因为酒喝得差不多了,二是觉得这事儿遥遥无期,很可能根本就做不成。许是因为年龄渐长,我对很多事,总会预想一个最坏的结局。然后呢,想了几次那个尚未出现的最坏的结局,遂将想象当作了现实,干脆袖手,不做了。学斌年长我好几岁,却从未流露出一丝丝这样的颓气。

学斌总有很多事在做,还有很多计划待实施。

先说忆战酒吧,这是学斌和王总等人合伙做起来的。布置别出机杼,地上停卡车,屋顶悬飞机,在这样的环境里喝酒,俨然置身于施甸抗战那段惊心动魄的大历史。学斌还是酒吧演出的主力。犹记得今年六月我生日那晚,我带爸妈在县城和朋友们聚会后,到忆战坐坐。学斌上台,低头轻拢慢捻琴弦,抬头说:“今天是跃辉的生日,下面这首歌,送给跃辉的母亲。”爸妈坐在正对舞台的卡座,我回头看,妈高兴得合不拢嘴。后来,妈好几次和我说起这事儿。阿爸更不用说了,他刷抖音,是学斌的粉丝。

每晚到忆战唱歌,已经够学斌忙的了。前不久,他又组建了“众艺联盟”,以一己之力,团结起施甸的一大拨文艺青年,每周末在“三馆”广场边演出,给小小的县城增添了多少温暖和情调。不过一年多,已经有人找上门寻求合作,为众艺联盟提供宽敞的演出场地。

后来回想起那晚学斌说的话。他是要做农家乐么?

近年,农家乐在施甸开了不少,离家两三公里就有一处,我带家人去吃过,菜做得不错,环境嘛,虽说不错,却也不过是预料中的不错,并无出人意表之处。这家农家乐,据说现在已经没有了,我没去看过。

远一些的农家乐我也去过,比如今年才带爸妈去过的姚关野鸭湖边那家。吃的荷花宴,桌上除了荷叶荷花藕,还有生态鱼虾、油鸡枞等,鲜红碧绿,香清味美,地方虽有些偏,客人却络绎不绝。我去的时候,荷花已经败得差不多了,满池只是绿蓬蓬的荷叶。除了家人,还有高中同学蒋磊也在,我们俩慢悠悠地喝酒,对了这满湖的荷叶。暮色四合,我忽然发现,野鸭湖对面一排柳树上,白茫茫一带,似白花骤放,如浮云聚敛。那是什么?我问。是鹭鸶。是鹭鸶归巢了。在汉村外荷塘里,也有几棵柳树,也会有鹭鸶停留。但哪里会有这样的盛况?我匆匆搁下酒杯,和家人一起,沿着步道径直往湖心走。惜乎出来得有些晚了,不待我们走近,鹭鸶们已经潜入树丛,只在视觉里留下一带白茫茫的记忆。

想起来,我还去过更远的,比野鸭湖要僻远得多。是在东山头木老元乡的一处山坳。我和不少朋友去过,车停在外面公路边,从一条山半腰硬生生劈出来的土路走进去,在一方尚存留着草创气息的院子里,吃到了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烤全羊。然而,我却想不起这家农家乐叫什么名字了。问了在木老元工作多年的冰凌,才知那是木老元哈寨的热昊农庄。“那是木老元的第二家农家乐。是个退伍军人开的,他现在成了哈寨的村支书。他以前在外做生意,是特意回来家乡发展的,当时投了三十多万。虽然鼓励他,我心里其实并不太看好。什么时候能收回成本,结果平均一天一只烤全羊,周末还要预订。”

那第一家呢?冰凌说:“乡里的第一家农家乐,是龙潭村的一个年轻人开的,在龙潭村委会旁边。当时连我都惊讶,木老元这么远,谁愿意吃顿饭跑这么远?平时我们都没注意那个小山包,原来那是个小石林。就在路边,很多杂草。小伙开业请我们了,因为他父亲曾经在过村里。我们去后惊呆了,饭桌就在小石林内,石头成了一桌与另一桌的隔断,曲径通幽,站在亭子里,可以看见卡斯坝,壮美又秀丽。美就在身边,只是平时我们忽略了。木老元以前只卖活羊,他家卖出了施甸的第一只烤全羊……”这家农家乐叫什么呢?我问。这次连冰凌也想不起来了:“叫什么?忘了。招牌被大风吹飞了。后来我们一直叫它小石林农家乐。”

听冰凌描述,禁不住想要去小石林农家乐看看。奈何如今木老元在修路,就算回老家了,一时也去不了。

学斌的东篱风语倒是去了。

2

东篱风语?学斌告诉我这名字时,脑海里即刻浮现的,自然是这几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这是无数人的田园梦,也是我的。然而,我亦深知,乡村不是这么美好的。从小干农活,怎会不知乡村里的苦辛?

乡村还有很多面向是不大能入“诗”的,你看,那么多牲畜粪便啊、布头箩筐啊、果皮纸屑啊,后来还多了许多塑料袋,满目山河,遍地垃圾。新闻媒体、文学作品描述的乡村更加不堪,无不破败、萧条、青年流失,只剩些老弱病残。而我近年所见的乡村,似在慢慢改变。不少本可留在城市的年轻人选择回乡,比如这些年陆续熟识的壹坤窑的杨庆坤、小磊农庄的段开磊、天火同人的陶永华、陶永平兄弟。“永平也是啊,大学毕业在云南电视台,原来在昆明发展,现在回老家发展……”冰凌说。甚至于,还有些外地人来到施甸,比如文首提到的王总王丹舟,一个温州商人,2010年到施甸,如今又让大学刚毕业的儿子也来了。中秋节前夕,小伙子还和我、学斌两家人,一起去看望几位抗战老兵。

去东篱风语,是看望老兵们的前后两天。

第一天,我们全家老老少少挤了一车,木子有些紧张地握着方向盘。连续的窄路、山崖、急弯。学斌开车如同闲庭信步,又稳又快,我们在后紧追慢赶。半个多小时后,快到摩苍林场时往北拐入小路,水泥路变成土路,两侧的山愈发挤迫过来,初极狭,才通人,复行两公里,豁然开朗,群山之间,土地平旷,房舍俨然。转过一堵镂空的红砖墙,眼前是一圈土基墙,从大门进去,一圈沟渠中间,一座两层小楼端坐。进屋后,有吧台、书屋,从二楼窗口往四周望,田亩、草地、沙坑、帐篷远远近近地安排着。青郁郁的山团团围住了这一方天地。不远处的山顶,有巨大的风力发电机,风扇慢悠悠地转动着。太阳很好,天很好,云很好。大地上的一切也都很好,向日葵很好,玉米很好、黄色白色蓝色的野花很好。

3

时间缓慢地转动,这静谧的声音,几乎可以听得见。

吃饭时,经过一所下沉式的屋子,吊着黢黑的罗锅,烧着火塘,草灰里焐着洋芋。后来,听永平说,“这屋子是利用当地村民挖的一个大坑改造的,大坑本是计划用来存粪的,但还没用就被我们租了,就着这大坑做了个火塘……”当时我可不知道这些,只是不由得想起几年前的那个夜晚,也是在火塘边,学斌告诉我他的大计划。如今,东篱风语虽仍在草创阶段,功成之日却已指日可待。学斌说起从一个山坳里开辟出这一方天地的艰难,单是房子,本已盖得差不多了——围绕那栋两层木楼的沟渠边,全是房子。后因故拆了四十多间,直接损失达上百万。我想,这是多么沮丧的事儿,然而,学斌并未多叹惋,因为房屋的重建早已开始。

“等你下次回来,这儿肯定大变样了,我还打算给你留间房,和你上海的书房布置成一样……”学斌的这一份情谊,让人感动。而我又犯了老毛病,觉得这事不大能做成。

隔天再往东篱风语,由永平开车,他熟悉路况,大家都很放松。东篱风语有永华、永平兄弟一份子,所以永平这是前往自己的地盘呢。到了后,已经有些熟门熟路的感觉。我给“东篱梦”的木匾认真擦了黄油,一边擦一边说,以后裂了不能怪我啊。大伙儿都笑。稍后,和学斌等朋友一起将其挂在门楣上,再郑重地扯下覆盖着的红绸。大事即将功成,人人脸上洋溢着笑。

一位大叔端了一托盘鸡、酒、茶,到附近的山神土地前供奉。

一匹叫做“白玉”的小马由农户牵来,温驯地任由学斌牵着,在路旁吃草。

我和小朋友到草地上捉了几十只蚂蚱,又沿着山路往外走。路上遇到两位老人,闲聊几句后,便邀我们去家里吃饭。山民吆喝声声,不知来自何处,只觉得满山满林回荡着啸音。马啊牛啊羊啊,都在归途上。

几十只羊、三五头牛走过来了,脖子上的铃铛叮叮当当地响着。我们让在路边,看它们旁若无人地走过去。夕光映在所有牲畜的眼睛里,也映在我们的眼睛里。

晚饭后,我们到山林里找菌子,黄昏的光清澈又迷蒙,山影暗暗,云影悠悠。

时间缓慢地转动,这动人心魄的声音,人人都听得见……

天,黑下来了,我们不得不回返。夜空很高,星子很大,山路难以捉摸。这次是学斌开车,不用我们操心什么。我大可放心沉浸在一个关于田园的大梦里,山河仍是旧山河,故园却是新故园。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山下灯火璀璨,我们正从天上驶往人间。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