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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来了。 恐怕不只是我，很多人或许也万万没想到，有一天居然能在大荧幕上看到"暴力、流氓代表"北野武的电影。 我差点忘了，他也曾拍过温柔到极致的电影—— 《菊次郎的夏天》 2020.9.25.中国  这已经是大家耳熟能详的电影了。 剧情很简单—— 小屁孩正南是个准孤儿，父亲车祸去世，母亲离家出走后杳无音讯。 正南偶然间得到了母亲的地址，遂决定前去一探究竟。 邻居家欧巴桑发现了他的计划，想帮他却又不太放心，便让自己的老公陪他前往。 于是，一个中年痞子一个自闭男孩就这么上了路......  介绍这部电影的时候，"夏日必看""温暖动人"是常常被提及的词。 就像最新的公映版海报那样。 这当然没错，但不知为何，这部片子里的现实成分却是最让我记忆深刻的地方。 公园里的偷鸡大叔、撞了人就跑的司机、另嫁他人的母亲...... 只不过北野武选择了用一种开玩笑的方式来讲述，用搞怪冲淡了其中的悲剧成分。这也是他作品里常见的风格。 事实上，这部电影是一则明媚温暖的公路童话，也是一曲落寞扎心的现实哀歌。 而影片中点缀着的现实元素，则多多少少与北野武的童年有关。  明面上，电影讲的是一个探母的故事。 在久石让为影片所谱的曲子里，有一首甚至直接取名就叫《mother》。 当然，北野武的母亲不曾抛弃过他。 但他和母亲之间的隔阂却存在了很久，也很深。 用北野武自己的话来说—— 他的一生似乎就是在和母亲做抗争。  北野武的母亲名叫佐纪，是个聪明、自信、要求严格的女性。 她自己读过书，并且十分以之为傲。 然而她最终的结局还是沦落到了下嫁油漆匠，生活清寒的地步。 所以她十分希望孩子能出人头地，对他们的教育也很看重，大有一种"我这样了，我孩子一定不许这样"的壮士觉悟。 几位哥哥姐姐很懂事，也都谨遵母亲意愿，规规矩矩读书，老老实实做人。 可是这份期盼压在天性顽皮的北野武肩上，就有些难受了。  像是北野武痴迷棒球，母亲却觉得他肯定是因为太闲了，便给他安排了书法班，英语补习班。 北野武表面上规规矩矩骑自行车前往，其实都偷偷跑到附近朋友家或者公园，玩到差不多时间再回家。 一日，北野武如同往常一样回到家，只见母亲莫名其妙地劈脸来了一句，"How are you？" 北野武惊得一时手足无措，不知如何作答，只好沉默，随即还挨了好一顿打。 母亲一边打他，一边愤然道，"你没去上课吧？应该说'im fine'，混蛋！" 吓得北野武不禁惊惶猜疑，她是怎么知道这些英语的？不会和美国人交往了吧？我的补习费是美国人出的？ 后来才知，那是母亲为了教训他，硬学会了那两句。 北野武对于童年的记忆便是这样，基本都是在母亲强迫他读书，而他不愿读的拉锯战中度过。 至于结果嘛，毕竟还是小孩子，玩不过大人。更何况吃人嘴软，拿人手短，想硬气其实也没法硬气起来。 所以通常情况正如上述例子一样，以北野武屈服收场。  唯一赢下母亲的一次，已经是到了他大二的时候。 或许是因为被束缚得太久，或许是因为自觉不该就这么庸碌一生...... 总之，在某种激情的驱使下，他悄悄退学，来到了浅草，决心在娱乐界混出名堂。 北野武没提过此事是否伤到了母亲的心，但懂的都懂。 基本上算一巴掌迎面呼在了他母亲的脸上。 这之后，从电梯员到漫才演员，北野武一头扎入自己的梦想，整整五年没有回家。 还是从观众席上的熟人口中他才得知，母亲早就知道自己退了学，只是没有再来干涉。 他也这才觉得应该回家看看。  这时候的北野武还未成名，所以母亲还在劝他返回大学。言辞依旧刻薄，却已明显没有了往日的强硬，甚至有点哀求的意味： 怎么偏偏就遗传了你爸家的艺人血脉呢？反正不会红，别干了，回大学去，我出钱，回去吧！ 或许是她已经知道孩子大了没法管了，或许她也有些后悔自己是不是对北野武太严了。 只是事已至此，本就固执的北野武也不准备再回头了。 "不要，我再也不回去了。" "啊，怎么这副死样子！" 母亲继续数落着北野武，北野武也继续道着歉。 他打心眼里自觉羞愧难当，却也第一次感觉到了终于得以逃离母亲的畅快。  后来，在浅草摸爬滚打多年后，北野武终于红了，也算是证明了自己当年的辍学并无大碍。 然而母亲却不以为意，至少在北野武看来是这样。 在知道儿子赚到钱后，母亲立马打电话过来要零花钱。 北野武虽然心中不快，但还是豪气地给母亲包了30万日元的红包，给她作零花钱用。 谁知母亲脸色突转，立马又化身刻薄母夜叉，"就这么一点？才30万啊"。 北野武顿觉母亲势利，最后闹得不欢而散，暗暗发誓再也不回家。 不过，给母亲的钱这事儿却没有断过。 每隔一段时间，母亲总会以各种理由向北野武要零花钱，十万、二十万、三十万、十万......不一而足。 北野武虽然不解为何母亲突然变成守财奴，仍旧一一照给了。  直到多年后，母亲自觉时日无多，便将一个脏兮兮的小袋子作为遗物，托二姐转交给北野武。 回去的路上，北野武满不在乎地打开，愕然发现里面是用他名字开的储蓄存折。 上面记录着一行行让他感觉陌生又熟悉的数字： 1976年4月×日300,000，1976年7月×日200,000...... 原来，以前寄给母亲的那些钱，她一毛都没有花，全存了起来，前前后后算下来竟达一千万。 北野武想起哥哥对他说的话： "妈一直很担心你，说艺人也不知道哪天会走下坡。她很清楚咱爸接不到生意的时候是什么景况，家里没有存款就完蛋了。她总是说，那小子蠢，赚的钱都会花个精光。" 他心下轰然一声，完蛋，惨败。  1999年8月22日，北野佐纪女士逝于长野县轻井泽町医院，享年九十五岁。 葬礼上，北野武十分罕见的掉了眼泪，被记者敏锐地捕捉到，大肆宣扬，闻者无不落泪，皆交口称赞"铁汉柔情、冷面孝子"云云。 然而其中的悔和痛，恐怕旁人并不能理解丝毫半分。 母亲逝世后，北野武仍然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无法摆脱掉她仍在周围的印象。 在跑步机上跑步，没一会儿就嫌累不想跑了，转眼却瞧见母亲的遗像恶狠狠地盯着他，仿佛在说话：你在干嘛啦！还有三十分钟！真没出息！ 其实他该庆幸，还好不是什么"what are you doing"，否则岂不是双重惊吓。  在电影中，正南的探母多半算是个幌子。 真正的探母该是在影片后半段，菊次郎偷偷跑去养老院，隔空看望了母亲。 从菊次郎对着熟睡的正南说的"原来他和我也一样啊"，可知他也曾被抛弃过。 所以在陪着正南到达了目的地的时候，反倒是踌躇不前，不敢敲门。 他自己也害怕，害怕揭开当年自己被抛弃的真相。 如今时过境迁，他终于来到自己已经将地址记得滚瓜烂熟的养老院。 尽管还是偷偷的，总归也算是与母亲做了最大程度上的和解。 这个结局并不完美，但足够了。 至于戏外的北野武有没有做到如此，我们不得而知。 在母亲去世的前两个月，北野武携《菊次郎的夏天》参加戛纳。 不知他有没有给母亲看过这部电影。 讲了这么多母亲的事情，也该讲讲父亲了。 虽然北野武总是宣称自己对父亲的记忆少得可怜，但，缺席也算是一种存在。 它连同母亲的严厉刻薄，一起修筑了北野武的童年。 所以影片里也有北野武对父亲的缅怀，只不过藏得要深一点罢了。 比如菊次郎在片中的首次出场，很容易被忽略。 老婆在一旁训斥抽烟的中学生，"你们要是不好好学习以后就跟他一样。" 很像北野武老妈的语气。 而一旁的菊次郎做得更绝，笑得半死不活，耷拉着脸，比了个"耶"的手势。 滑稽，可笑，痞气十足。 这几乎就是父亲在北野武记忆中的样子，尽管这记忆也并不十分明朗清晰。 北野武的父亲也叫菊次郎，是个很普通的油漆工。 没什么像样的爱好，唯一长年累月坚持下来的是喝酒。 生活基本是三点一线，工作的地方，酒馆，家。每天都是醉醺醺地回家。 每当看到父亲的影子出现在玄关，或是听到门口的狗开始叫唤，北野武便会同哥哥姐姐一起躲进房间里。 没多久父母的房间里便会传来打骂声，间或夹杂着祖母的劝架声，几乎日日如此。 本就因下嫁他而总有怨言的母亲，便更加瞧不起他。 有次，母亲不堪其辱，跑到工头家里避难，家丑外扬，父亲这才收敛了许多。 后来随着北野武的哥哥越来越大，越来越强壮，父亲连酒疯也不敢发了。 有次哥哥还当着面呵斥了父亲：别太过分！ 自那之后，他顶多也就是趁北野武哥哥不在的时候小声嘀咕几句混蛋，样子十分可悲。 当然，酒还是照喝不误。 而不喝酒的时候，父亲常常是沉默寡言的，性子也变得很怯弱。 有次，父亲见街上有人烤火，兴高采烈地拿了几个地瓜来埋在火堆里。 默数着烤好的时间，带着北野武来到火堆翻找，却怎么也找不到埋下的地瓜了。 转眼一看，原来是附近的农夫偷偷拿了，正啃得津津有味。 父亲盯着农夫看了一会儿，什么也没说，直接回家了，到家后才跺脚骂出声： 那个老家伙，竟敢吃我的地瓜！ 就是这么一个人。 因为常年酗酒又不照顾自己身体的关系，北野武的父亲后来开始频繁进出医院。 这事儿加重了他的怯弱，常常因为一点小事就"是我不好"，然后放声大哭。 或是看见病房里的某个病友又走了，便也跟着哭，"我也不行啦，555"之类的。 不过，最让北野武惊讶的一次是，躺在病床上的父亲对他说了句略带歉意的话： 我很后悔以前没能和你多说说话。 那时的北野武大概听了一脸懵逼，这老头脑子病坏掉了吧。 直到多年以后他自己也做了父亲，也把教育全权交给了妻子，也和孩子不怎么说话，他才自觉，似乎能理解父亲一点了。 他还记起来，父亲在世的时候，常常是对他笑的。 想起父亲，立刻浮现在眼前的总是他带着自己去帮忙刷油漆，满脸憨笑的样子。 北野武后来给了父亲一句评价： 他是一个很乖戾、内向的男人，却把胆怯用在了错误的地方。 在《菊次郎的夏天》里，他也和父亲做了和解。 电影中，两人夜游庙会，菊次郎继续耍赖搞怪，被黑帮分子痛扁一顿。 正南在长椅上等他至深夜，被满脸是血的他叫醒。 正南跑去药店帮他买了消毒止血的药，一边给他擦，一边听他对自己说对不起。 很难说这一段里没有北野武对父亲自己缺席的映射。 在世的时候没有对孩子说过对不起，那便在电影中替他说了罢。 北野武6岁左右的时候，父亲说要带他去看海。 于是父亲，父亲的几位同事，带着他搭车去到江之岛。 那是北野武第一次看到海。 不过不同于很多人看到大海时的心旷神怡，大海给北野武的初印象是冰冷、波涛汹涌，很吓人。 在北野武后来的电影里，他总是会不自觉地将大海与死亡联系在一起。 但《菊次郎的夏天》是个例外。 大概因为这是北野武记忆中唯一一次，父亲带他出去玩，也是唯一一次他和父亲在一起觉得幸福快乐的时刻。 他还记得，父亲大言不惭地说要展现他的泳姿，结果差点淹死。 在《菊次郎与佐纪》一书中，北野武写道： 我认为，一个人是不是长大成熟，要从他对父母的态度来判断。当你面对父母，觉得他们“好可怜”、“真不容易”时，就是迈向成熟的第一步。一把年纪，还把“不能原谅我爸”挂在嘴上的人，充其量只是个小鬼。可是，放到自己身上，未必那么简单。 能写出这样的话，能拍出《菊次郎的夏天》，该是终于放下对父亲的执念。 只是电影上映时，距菊次郎逝世已过去二十年。 北野武晚了，希望你还不晚。 参考资料： 1.《无聊的人生，我死也不要》，北野武 2.《北野武的小酒馆》，北野武 3.《菊次郎与佐纪》，北野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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