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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姑(三)

 简心素文 2020-09-27
爱姑(三)

 在不被游街批斗的日子,“可恶”的大爷爷便在生产队里接受劳动改造。我清楚地记着,一年四季,他都是与队里的一条高大肥硕的老黄牛在一起。春天耕地,夏收压场,秋天拉秋,冬天积肥。牛不闲,他不歇。也许大爷爷牢记着革命群众批斗时“只许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的警告,除了在田间地头听到他使唤黄牛时的“嘀——”“打——”“喔——”“呵——”“吁——-”的吆喝声外,很少听到他与别人搭话。他的心思专注地放在了农活上,样样做得精细到位,队长总也挑不出他“活计”的毛病。而且,他对搭伙的黄牛,爱护备至,上工下工都要给那黄牛“梳洗打扮”一番,让那畜生浑身油光光地发亮。

我也说不清是对大爷爷的反感、厌恶,还是惧怕、憎恨,每每听到他“叭、叭”的鞭子声和“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从大门洞传进院来,我便马上躲在里屋的门后,从门缝中偷偷地望着他:看他边走边有节奏地把鞭梢“叭、叭”地甩在地上,直到他走向后院或走出街门,我才从里屋来到院里玩耍。即便躲闪不及,跟他撞个满怀,我也当作没有看见,哧溜跑掉。这时他便眯缝一下小眼,冲我假惺惺地,在我看来很是有些诡异地一笑。 

我在爱姑和大爷爷之间:一个亲,一个疏;一边是火,一边是冰;一个一天见不到就想,一个恨不得永远看不到。而对大爷爷的敌意,我始终藏在心里,尤其怕爱姑看穿。我时常偷偷地观察爱姑的表情,很怕爱姑看透我的心思。庆幸的是,爱姑总是乐呵呵对着我。即便大爷爷那一天挨了批斗,分明看见爱姑眼圈有了红肿,但她一坐在我家炕头,脸上依旧笑眯眯的。我娘看出了什么,朝她轻声地说道:“不要太往心里去!”这时爱姑的嘴角一颤,紧抿住嘴唇,喉咙处清楚地动了两动,像是用劲地咽着什么,同样细声细气地冲着我娘:“嫂子别担心,我没事。谁让他有那事呀。”说完,红眼圈中多了两点“豆大”的煤油灯光。然而不一会儿,爱姑转向我和弟弟的眼光依旧慈祥而温柔。

我九岁上学那年,爱姑二十九岁。二十九岁的爱姑,还没有说下婆家。村上跟她一茬的姑娘小伙都早已成了家,比她小上好几岁的,也有抱上了自己孩子的。我娘为她着急,她却不急,照常乐乐呵呵地给我们讲笑话。

娘说,娘是真急。大奶奶去世的那天,只剩了一口气时,眼里噙着泪花,有气无力地牵了娘的手,断断续续地叮嘱娘:“老——东——西————————了,四——————————————了!”打这起,爱姑的婚事,成了娘一块子心病。远乡,近村,娘跑了不少。好说的,歹说的,都因了大爷爷不光彩的身世,没能找到让爱姑点头可意的婆家。一晃,爱姑成了村里唯一一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

这一年,村里来了修工事的解放军。我家的大门洞,开得进解放军的大卡车,解放军的连部便安在了我家的临街房。解放军就是好,自从村上住进解放军,村里的大街小巷,处处干净整洁。我家早已年久失修、堆满杂草杂物的临街房,也被解放军粉刷一新,显得宽敞明亮起来。临街大门洞的两边,大爷爷的“丑相”被解放军摘下,换做了一副红底黄字的大对联:“军民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能敌。”住在我家的连长姓祁,大人们都喊他祁连长。祁连长四川人,个子不高,小平头,四方脸,满脸渣胡,看上去挺精神,还显结实。

祁连长刚到我们村,他有他的方言,我们有我们的土语,交流有些费劲。一天中午,爱姑抱着我的小弟在院子里玩耍,没看到小弟掉了一只鞋,正好被查岗回来的祁连长进院看到。出于好心,祁连长冲着爱姑操着浓浓的四川腔大喊:“呦——妹子侬掉孩子喽。”爱姑误解了祁连长的意思,又气又羞地进屋,把小弟放到炕上,顺势一趴,“呜——呜——”地哭作一团。我娘摸不到头脑,问了半天,模模糊糊感觉爱姑受了祁连长侮辱,气冲冲找到连部论理。祁连长更是丈二的和尚摸不到头脑,娘说别装傻,拽上祁连长来到爱姑面前。看到仍在抽泣的爱姑,祁连长似乎明白了什么,跑到院里,拿过弟弟落下的那只小鞋,比比划划地解释,满脸涨得通红。趴在炕上抽泣的爱姑,分明听透了祁连长和娘的交涉,“呜——呜——”声嘎然而止,竟“噗哧”一声笑出声来,弹起身子跑向后院。(未完待续)

初稿于2009年。

修改于2020年。

作者:滹阳村人

◆滹阳村人:爱姑(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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