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想打听一朵云的下落 文｜吴霖 眺望八月之河 我在枯瘦的河岸，眺望丰盈的八月之河 用银色的钓线，测量暮霭深刻的极限 至于八月的宽度，我将交给刺歌雀、短嘴鸦和知更鸟 最后的乌云涨潮了，从纸页汗漫河岸 森林不语，羊齿草在清澈的细浪下 以美丽无比的笑容，仰望八月的晨光 鸟鸣的回声，掠过长柄锯齿的雪刃 时间如屑末，在未来之树下慌乱飞舞 所有的年轮都将接受细数的审问 给苦难抹点蜜，将幸福加些盐 谁也无法逃脱爱情的鱼钩 那圆满的委屈，和无法脱身的凶险谎言 感谢七月：飓风、暴雨、背叛，以及盛大的双虹之门 感谢八月：晴朗、酷热、歌颂，呱噪不已的单调蝉鸣 感谢祖国如磁铁般的语文，让我寻找叛逆的渡船 感谢诗歌，一盏永不熄灭的灯火 即便微小如豆，也一样照亮陌路 最后，我要感谢所有热爱和仇恨我的亲人和朋友 你们让我洞悉了生命的惟一 和伟大，在痛苦中淬炼铁剑 在孤独中雕刻剑铭 我想打听一朵云的下落 七月的幸福稍一丰腴，蕾丝花边脱线 花瓣散落，像无处可以回信的邮票 醉意的露水，从棘手的枝叶上嚎啕倾覆 一朵云升起，在老鹰的翅影下安然逃逸 托马斯河的激情在湾区突然迟疑 浪花打旋，小毛驴的花蹄踢翻陈旧的盐罐 认真翻看乡村地理，文字以及绘图 历史，我想打听一朵云的下落 加入晨祷洁净的行列，朝圣远行 或是在雷电的胁迫下站在乌霾的阵营 所有的流浪，都是在离开母亲和故土之后 拚命注释漫长的忠诚和背叛 形而上的情怀，抵挡形而下的粗蛮 至少，我想打听一朵云的下落 含咬最轻薄盐分的嘴唇、午寐的猫 以及廊下葡萄架甜蜜的投影 翻开的人生惊心动魄，无非起承转合 总是归结于可想而知的结局 一声无法将息的喟叹 一只、两只麻雀飞过圣拜伦湖 即刻到来的九月，将为人类奉献粮食 农田迎来年度的狂欢，汗水、歌声和收割的飞舞 谷物脱粒，大部分被送入谷仓层层叠高 以粮食的尊严，倨傲历史和文学的下落 那些优美的灰尘，在光线中拼凑伟大的版图 小部分谷物，被铁质机器剥去坚硬的壳衣 在水中开始沉溺的旅行，直至抵达酩酊大醉的终点 即刻到来的九月，将为少年奉献鲜美的新娘 琴弦上的祝福 悉数归于向日葵的金黄、瓦脊的赭红、灰白的盐 萤火虫饱满热泪收集所有的芳香 今夜，星光铺满婚床，月亮失忆远方 即刻到来的九月，夏季的浆果汁液紧收，表皮皴皱 在越来越深的秋天，开始图谋翌年春天色彩的磅礴 籽粒疯狂，在落叶的掩护下飞行、漂泊 在无处不在的角落，推开秋虫的咆哮和絮叨 像散落的音符，纷纷投入泥土的怀抱 即刻到来的九月，一只、两只麻雀飞过宽阔的湖面 翅膀扇动，正好俯瞰湖中的秘密 一座白雪遮头的山巅在圣拜伦湖底隐居 在寂静中不知时间地暗度岁月 哪怕有一点动静 比如鱼类的跃起、鸭蹼的轻拨，或雨的伤心 都会湖面破碎，脱逸得无影无踪 托马斯河右岸一个灰色的下午 这个下午，我将写一写托马斯河的右岸 灰色的下午，恰如一张灰度刚好的纸笺 苔藓茁壮，青蛙漂亮和蟾蜍的丑陋一起声张 森林秘密的寂静此刻全部被鸟鸣占领 空气中有氦氖氩氪、二氧化碳，以及氮和氧 向日葵在开花之前乏味单调，生长野蛮 豆娘刚刚诞生，在波浪上惊怵着首次点水 蜉蝣已完成24小时的生命，纷纷死亡 一首诗的写作，永远不会按构思结束 要么戛然而止，要么略显冗长 节奏和气息如浑浊与清澈的波浪交替 河中的精灵们——鱼群在四季奔忙 即便在冰封时节，它们也集聚在温暖的河床 讨论春天，以及如何躲避候鸟侵袭的重大命题 托马斯河右岸一个灰色的下午 小路被野草掩蔽，新生的阔叶缱绻，针叶漫长 闪电用极其短促而明亮刺眼的字迹 在罗德山顶的天幕，草草写出简略的字母 随即雷声爆炸，用越来越高的音阶提醒： 伟大的诗歌，从来只属于爱，或源于爱的恨 当第一滴雨降落，灰色的下午失陷于无限的苍茫 三个梦——致自己 第一个梦，我将成为母亲的儿子 独自穿过漫长的森林，紧紧咬住半粒粮食 我将尽可能多的认识所遇见的乔木，兼及灌木和草本 高大或者低矮，古老或者年幼 喊出它们美丽的名字，如同母亲唤我的小名 当四季的风含着树叶吹出旋律 我会听到大海一样辽阔的悲伤和高山一样 措手不及的幸福 第二个梦，我将成为儿子的父亲 儿子，我的遗产，将是我的姓氏和一把蓬勃的种子 第三个梦，我将成为一个漫游的诗人 捡拾大小不一的字、单词，负重前行，它们 在河水的激流中洗尽泥垢、阳光下晒出汗渍的地图 在花朵的火焰中炼制 被金翅鸟、知了和财积的美声尽情诱惑 遵循万年的历法，在每一个标有年代的村落 以韵母为基础，设计词序的魔方 建起能透入光芒的玫瑰窗棂 此时，语言的层叠才彰显了全部的意义 当我醒来，欢喜和悲伤的星星跳入大海 谁的眼泪在凌晨簌簌无声，秋风横行 那美好的仗，从今天始 没有光，这世界什么都不是 粗羊毛旧军毯的桌布，桌布上翻开的诗集 被锻造的字密密麻麻，集结在一起的词句 园中玫瑰盛开，受命采蜜的小黄蜂飞越荆棘 在花香的曲径中，为回忆录存储初次的日记 晨曦的祷钟、正午发烫的邮筒和黄昏逐渐淡漠的 墓碑之名 美女腕上的花链、弓弦喷溅的松香、蕾丝花裙的飞扬 托马斯河泰德角的巨石，巨石下的水，水中恋爱的鱼 楝、花楸、枫香、黑桦在四季的娇嗔、喜悦、 悲痛和愤怒 田野上袒露的土地，从嫩绿、浅绿到深绿 直到灿若黄金 奔跑的奶花狗、迷茫的黑山羊、想念战场的红色老马 远山的岩石，岩石上闪亮的雪 雪上的老鹰在俯冲闪电...... 没有光，这世界什么都不是 为了提醒人类，上帝在每天的24小时中 赐以长短不一的黑夜，提醒眼睛、皮肤、身体和心灵 就像在短如朝露或流星的人生中 给人类以广阔的爱 同时也有芒刺一样坚硬的的嫉妒、仇恨、贪婪....... 周日，我细读二十页书 周日，我细读二十页书，或更多 让身体休息，将思想横七竖八垒积在纸质壁炉中锻烧 散发热量和喷溅哔剥的火花 当鲜花凋尽，一年生的草本狼藉横陈 木本们也华叶凋敝，坦露嶙峋的瘦骨 在预报暴雪将来之际，早春、盛夏和初秋娇美的笑颜 已然混乱不堪，溃不成军 它们撤退到人类最后的防线——书本的堡垒 以芥尘一样的花籽布阵 那些已故伟大春天们的子嗣 字迹坚硬、词义饱满、标点清晰 初版新鲜，疏忽少年无所畏惧的的孟浪 修订版谨慎，胆怯的中年总是盘算敬语的毫厘之差 锯齿不齐的毛边，坚忍不吐鱼齿紧锁 被快意无限的时光，慢、慢、慢裁开 印数计算里程，曾经到达的最远乡镇和年代边际 苦茶与甜酒、暴风雪与朗晴、幸福与痛苦 距离微妙。很近！ 不会厚过唇间的雪花、罂粟花妖娆的火焰、 以及那顿悟的一念 很远！如海拔平均——峰巅和谷底跌宕豪迈的丘陵 对于文本 语文老师负责规范，诗人则承担语言运动的极限 从扉页后第一章第一行的第一个字，直至冒险抵达 最后一页最后一行最后的那个句号标点。 （原载《星河》诗丛2019年冬季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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