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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写 | 再见朴树先生

 树悲风 2020-09-28

【商业里最文艺,文艺里最商业。每周一、四更新】




再见到朴树,已经是一年零三个月之后了。

上一次见面,是2018年8月。天气溽热,他刚从古巴拍节目回来。和后来节目里呈现出来的那些烦躁和不安相比,他当时的状态刚好相反,是敞开和兴奋的。也许是吸收到了南美人松弛快活的能量,至少在刚回国的那一小段时间里,他愿意出门,相对频繁地约朋友聊天,甚至和高晓松一聊就是一夜。

我还记得,那天我们聊到一半,隔壁桌的客人认出他,送来一大盘羊肉串。为了表示感谢,他干脆拉着我和隔壁桌坐到一起,一直聊到太阳快要下山。最后,有人邀请他有空去自己家里吃火锅,他也没有拒绝。

要在以前,这是难以想象的。

朴树身上有这种魅力。有时候,他是那样生硬和戒备,拒人千里,宁可自己一个人待着。有时候,他又是那样惹人喜爱,让陌生人忍不住想要靠近他,对他好。两种看似完全相反的特质,在他身上以如此不可思议的方式共存。一位孤独的宠儿。

那个夏末,他的内在被一些信息冲击着,好似有很多东西需要倾诉,因此渴望和外部世界发生连接。我们那次见面,是很多个连接触角中的一个。但是很快,这个突发的、强烈的、并不持久的需求,它迅速得到了相当的满足。冬天很快来了,他又像一个小动物,再次回到了自己的穴居里。他用这种习惯的方式来观察自己、感受自己、沉淀自己。

我不清楚这一年多来,他的生活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他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偶尔在微信上问候,我会给他发蠢萌的小狗视频,他则回以同样蠢萌的小狗视频。但是我们无法在狭小的手机对话框里展开有效的交流。所谓有效,我们几乎从来不谈生活琐事,而要谈论某些自我内在的变化,则需要时间和时机。我约不到他。他总是说,一直不想和任何人说话,也不想出门。

一直到这一次安排好的采访工作,我们约好在他奔波演出的间隙见面。我喝了两大杯美式咖啡,他喝了一杯热水。我们还吃了一顿意大利饭。一开始,他建议我把一些问题在微信上先扔给他作答。很快,我收到了他的答案。我非常明显地感受到,他想要配合这个工作,可是他真的很不想要做采访。

从上午十点半,到下午两点四十。这将近四个钟头的谈话,总体来说,相当愉快。大部分时候,他不想说话,是因为不确定自己当下的状态能够被好好地阅读和接纳。

我答应他,其中大部分的细节,不会写出来。那是他刚好愿意跟我讲,我又刚好完全不会感到陌生的东西。我想这是一点小小的缘分,我们虽然在不同的世界里过着完全不同的生活,可是内在成长的某些部分,是同步和有交集的。

简单来说,这一两年来,他一方面完成了一次拖延已久的艰难的任务,做完了《猎户星座》这张唱片。这不仅是他对自己的承诺,也是他和某种神性之间的承诺。他终于做到了。另一方面,一个人在完成一样如此重要的标志性使命之后,接下来,他要面对的是什么样的人生命题呢?


以我对他的了解,以及这次,据他说是一年来历时最长的谈话,我的感受是,他不仅在音乐上,更在最内在和精微的层面上,持续着一个人最为彻底的“个体化”的历程。

个体化——也许朴树自己不会多么喜爱这个形容。有时候,他半开玩笑地对我说,你们知识分子就是怎么怎么。言下之意,读书会让人的头脑被某些社会化的理念所禁锢。不过,这就是生命的相对性罢了。阅读和知识固然有可能束缚人,但也有可能启迪于人,端看此人自己的觉知和悟性。

荣格曾经有段精彩的文章,他这样形容“个体化”这件事——

每一对夫妻,他们在一起生活,都会形成一个能量场。他们的孩子,就在这个能量场里长大,无可避免地收到这个能量场的影响。但是,这个能量场,却并不见得适合孩子自身成长的需要。因此,为了长大成人、活出自己来,孩子往往需要离开这个能量场,逐渐形成真正属于自己的生活能量场,身心灵才能合一。

在这个过程里,我们的社会,是否能够给予每个人相应的启蒙和支撑,让他意识到自身的这个需求,并且帮助他实现自身的这个需求?很遗憾,这个启蒙和支撑,在我们的文化顶层设计里,经常是匮乏的。一个人走上社会之后,经常是把父母的能量场内化了,被动地去追逐、适应外在的一系列生存要求,缺少觉知地去扮演一系列的社会角色。
这样一来,人到中年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不像是真正活过,有一扇门没有被打开,而自己不过是一个“适应的小孩“,而那个“内在的小孩”,则被关在了那扇从来被打开的门里。

说来有趣,我感受到的是,朴树他这两年,在持续地通过离群索居的方式,试图把自己的内在之门打开。

这种打开,并不特指出门社交,而是说,让自己摆脱掉经年以来受到的社会性叙述的影响,发现自己生命里的积极资源,成为自己生命的专家。

他说,以前自己上台演出,永远是那么拘谨,“像一根棍似的”。后来他知道,上台的时候,他启动的是自己的“交感神经”,那是一种被动的、应激的能量,而演出结束下台之后,他所体会到的放松和愉悦,那才是来自“副交感神经”的能量,是可以流动的。

他想要生活在那种可以自在流动的状态里。

当然,所谓离群索居,这并不是说,他每日就在家待着,什么也不做。不是的。

首先,他演出,赚钱,帮助经纪人运作整个团队,也让自己身边的乐手们能够过上不虞匮乏的体面生活。

瑜伽给他带来的启发和改变是巨大的,而且一定会持续下去。
他也会报读一些课程,关于如何调整自己的呼吸,如何尊重和运用自己身体的能量,如何从灵魂而不是社会性的层面,重新理解和释放自己。

这些都能够帮助他完成自我净化,一点点地修复自己,好像距离一种能够和宇宙共振的纯粹性,更近了。

当然,他仍然还不够稳定。有时候,他感到自己非常有力量,有时候,他则相当沮丧。

因为他太敏感了。他是非常非常敏感的人。有位美国女作家写道:对于高度敏感的人来说,碰触是拳击,声音是噪音,不幸是悲剧,喜乐是至福,朋友是情人,情人是神,而失败对他们来说,是死亡。

他在持续修行的路上,也许,当他的自我净化到了某个程度,下一步就会追求更加和谐的稳定性。无论在生活上,情感上,还是和外部世界的互动上。

临走的时候,他在笑。我问他,瑜伽带给他的最理想的状态是什么样的。

他毫不犹豫地说,是放松。

然后他晃一晃手里的钥匙,骑着那辆著名的助动车,回家练瑜伽去了。

访谈录

问:你的狗狗们还好吗?秀梅还好吗?
答:小象不在了。大海低落了很久。她变安静了,长大了。她有了两个新朋友。

秀梅还好,看不出时间的变化。

问:此时此刻,你在哪里?回答问题之前你正在做什么?回答完问题之后你打算去做什么?你的状态怎么样?
答:火车上,华北平原。

刚睡了一觉。

烟和火机都准备好了,马上到德州东,我有2分钟的时间。

夕阳西下,平稳。

问:2017年春天,我们刚刚认识的时候,你正在做《猎户星座》,当时你说,相信自己在完成这张唱片之后,会成为一个“全新的人”。现在,两年半过去了,现实有如你所愿吗?你真的成了这样一个“全新的人”吗?你怎么形容两年前的“朴树”,怎么形容现在的“朴树”?
答:是的,全新的。变化还在进行,不知道还要多久。也许旁人看不出来,但我自己知道,内在的那个转变不可逆转。

回头看两年前的自己,非常的陌生,像另一人。他憔悴狼狈执拗专注,濒临崩溃。在有限的眼界里,他尽了全力。

他需要时间和耐心。

问:现在回头看《猎户星座》,纯粹从音乐上,你如何评价它?
答:观念上有点老旧,其余的不错,诚恳,能量充足。相当不错。

问:我知道《猎户星座》的意义不止于此。从自我生命历程的角度,当一个人经历长久的拖延和迷茫,最终完成了一件注定属于自己的事情,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是在一个什么样的时刻,你意识到,自己终于做到了?这时,你本能的反应是什么?想要和谁一起分享?想要和过去那些年的自己说什么?
答:回忆了一下,没有那样的时刻。第一次混音失败,很难过,边修改边投入到巡演里,体力心力都到了极限,很多感受还没来及消化就失去了新鲜感。直到去年演出的时候时,我才突然意识到,唱片已经被很多人听到了,这件事不错地结束了。

没有很强烈的满足感。很一大部分原因是录音期间你的采访,在听你说李安的时候,我突然非常绝望,我知道即使完成这张唱片,我还会把自己一再推入绝境。这大概就是我的命运,我的生活。

我想对自己说,放松点,你应该学会庆祝。

问:现在,以《猎户星座》的完成为界,你把自己抽离出来,观察这个名叫“朴树“的人。当一个人完成了这么一样至关重要的自我证明之后,你发现,接下来,这个人会开始处理什么样的命题?紧接着发生的,是什么样的生命剧情?你可能无数次设想过,但当它真的发生,你的感受又是怎样的不同?
答:不愿细说。总之,命题一个接着一个,没有所谓最后的战役。人格和无意识里面隐藏着什么,生活就带来相应的烦恼和麻烦,无休无止,像剥洋葱,一层又一层。所有真相背后好像还藏着什么。你不知道还有什么会发生,你不知道这颗洋葱到底有多大。

问:这两年的巡演里,你好几次在舞台上谈到了自己对于“爱“的反思。在台下,你又无数次被作为“钱”的某种主角来谈论。对于爱和钱,你的认知发生了怎样的变化?
答:在演出中,包括在旅途中,那些素不相识的人让我感觉到被接纳,被爱,我也把爱给予了回去。我非常享受这种流动,我觉得被滋养,很感激。在我长大的那个年代,没有爱这个词,大多数人不知道自己是需要爱的,更不会去表达。

两次说到钱也不完全是开玩笑。缺钱是当时准备拍mv,三首,预算挺大的,当时兜里的钱只够录音。后来只拍了一首baby,不是钱的事,是突然没热情了。

我觉得我们那代人,至少我,是羞于谈论钱的,乃至一切需求和欲望。对于钱,我还是没有很强的概念,也没那么急切。好像很早就清楚我不是个赚大钱的人,钱来了也留不住。但是衣食无忧。这样很不错。

问:在2017年初的印度,你对镜头说,你不相信爱情,你不信任它。现在还是这样吗?为什么?
答:不相信它什么,又相信它什么呢。它是电光火石,美妙,让人失控。以现在的年纪和阅历,我不认为应该因为它而陷入无意识。我不确定它是否只是来自业力的牵引。我仍旧认为它和我们身处的这个世界一样,本质上都是错觉,但也无需回避。体验,觉察。

(两天之后,朴树再次补充了这个回答,如下)
今天听你说到爱情在占星学里属于游戏那一格,我在想,如果它是个游戏本质的话,那么我们为什么不简单地只是去享受游戏的乐趣,而会牵动那么多的执着和痛苦呢。这个灰度像我,(演出)刚下台,每次都很荒诞,像在繁盛与空无之间蹦极。

问:这两年,有哪些书、音乐、电影、旅行、课程、交谈、人际关系,对你的内在产生过哪些重要的影响,甚至是顿悟?
答:上了一些课,有幸与几位有趣的老师和朋友学习和谈话,他们深深影响了我,像打开了另一个维度。顿悟没有,领悟有一点。我想分享的是,越是烦恼痛苦的时刻,越是机会,让你可以穿透自己。

一个长者对我说,听来的道理都是别人的,带着觉知,去勇敢地寻找你自己的路,百无禁忌。


问:这个问题,它实际上是三个问题。这两年,你实际上以三种方式“回来”了。第一种,在音乐上,你回到了自己的音乐生活里,或者说,你让音乐重新回到了自己的生活里。第二种,你通过这张唱片,重新回到了媒体、舆论和公众视野里,重新扮演了某种公众角色,无论你乐意不乐意。第三种,你似乎回到了一种更清晰、更完整、更富于觉知的内心秩序里。在这三个领域里,无疑都有其真实和荒诞。你都有怎样的收获,又有怎样的困惑?
答:是的,我正在努力扮演这个角色。我觉得很幸运拥有这份工作,我很认真地在做。比起几年前的艰难,现在已经轻松得像天堂了。我非常珍惜。有时会反应不过来,我怎么会以此为营生,像带着戏班子走江湖。完全不像我。这个角色确实有荒诞的一面,有时候会让我混乱,迷失,消耗掉大量的时间和精力。不过,我觉得这是我对整个团队和我自己应该付起的责任。我想要试着调整好自己。如果有一天发现我做不到,我会放弃这个角色,回到以前的生活。对我来说那样更简单一些。

坦率说,我在学习建立你说的那种清晰完整富于觉知的内在秩序。我觉得那很重要。我想了解自己,驾驭自己,为自己负责。

问:讲一件最近最开心的事情吧?眼下,你最大的成就感是什么?最着急上火的、最大的困惑又是什么?最近一次哭是什么时候、为了什么?你还为什么而感到恐惧?你幸福吗?
答:昨天的瑜伽课,察觉到肩膀里好一大块的紧张感,在老师的帮助下消融了他们。很开心,很感慨。他们来自我人格的深处。

想了想,目前还真没什么成就感,正如我说的,我不懂得庆祝。

夏天前,房东突然说房子不租了年底必须搬走。一个录音棚三只狗…疯了。找了几个月房,还好找到了,租了六年。基本把房子拆了,按我的想法重新装了一遍。施工中。

困惑依然很多,无处不在,但大多时候并不会困扰到我。

哭是六月在印尼的课上。别问我什么课,说不清。

在目前这个阶段,在我心神散乱时,即使被什么事暂时吸引,之后,我会立刻陷入恐惧,无论发生什么,哪怕是得到或被称赞。你可能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读到过北岛的话,“我不知道什么是幸福,只有平静”。是这样的。不仅如此。一顿吃到刚刚好的饭,散步时闻到青草香,读到一本有趣的书,当我临在时,任何细节都能让我感到强烈的满足和喜悦。你怎么会问这么个问题。

问:孤独和自律。它们都是有灰度和相对性的存在。它们带给你哪些自由和享受,又带给你哪些限制和压力?

答:不懂你说的相对性,感受了一下这两个词,没有感觉到灰度,只感到放松。

我接受我是一个孤独的人,而且越来越享受他。现在,我清楚我这个人的特质就是这样。我需要大量独自的空间和时间,来消化整合我感受到的信息。这会让我放松宁定。孤独,而不封闭。

自律不太能说清。它应该自然的,清醒的。一开始也许需要一些强迫性,从旧习性里摆脱出来。他是一个清洁的过程。

在意志力消失以后的那个部分是非常享受的,他来自于和更深的内在的连接,或更本质的需要。

问:你对5年后,甚至十年后的自己,有怎样的好奇心?你希望自己在哪里,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发生哪些改变?
答:没有好奇,我不想靠计划和幻想活着。我在学习让自己只在这个当下。我希望那时的我健康自然从容,心口如一,保持活力。

问:一个人生命里的幸运是真实的。一个人生命里的艰难也是真实的。如果上天选择了一个人,让这两样礼物/诅咒在他的生命里同时发生,而且二者不可对冲,这背后,是需要这个人发现什么样的生命任务?你已经隐约洞悉了这个生命的秘密了吗?
答:没有人的人生是容易的。

我是幸运的。我也是艰难的。而且我总是趋向于选择更难走的那条路。

有时我觉得所有的艰难和苦难都来自我的臆想和造作。

我还糊涂着呢。比过去稍好的是,会有一些片刻,我知道我是糊涂的。

我依旧愿意用我的人生做实验。

问:和认识你的那个时候比,我也不一样了。再过14天,我就整整40岁了。你还记得自己的40岁是怎么度过的吗?你为了它,做过哪些聪明事和蠢事?渡过之后,你现在觉得这段中途岁月对一生意味着什么?
答:忘了,无感。我的人生好像不用年纪分界。

我分不出来哪些聪明哪些蠢。长远看,区别不大,无论怎样迂回,我们都在接近那个无限真实。

一切都是为了接近那个真实。

问:如果有可能,你会为古往今来、古今中外、现实或虚构的哪一个人物写歌?无论他/她是感召过你、激励过你、伤害过你。或者说,你的歌,在你心目中,有一个人,你最希望被他/她听到,那样你会感到满足。
答:也许会有那样一个人。但是不会为ta写歌。ta会变成我人生的一部分,我心里的一部分,在某个时刻把ta的故事讲出来。

(文章发表于《时尚先生》杂志2019年12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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