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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浒传》里，潘金莲见到威如天神的武松，便在心中寻思：“武松与他是嫡亲一母兄弟，他又生得这般长大。我嫁得这等一个，也不枉了为人一世！你看我那三寸丁谷树皮，三分像人，七分似鬼，我直恁地晦气！” 按照生物基因来说，武松的嫡亲兄弟是武大不错，按照文学基因来说，武松的嫡亲兄弟，却该是拼命三郎石秀！同样是快意恩仇、一往无前，同样是被兄长引来见嫂嫂，同样是推金山、倒玉柱、纳头便拜，同样是被不良嫂嫂风话撩拨，却因二人境遇和外在性格的差异，演绎出了两个截然不同的“杀嫂”故事，一个人格的两筹好汉参差对照，读来实在摇曳生姿！  武松和石秀的人格内核几乎相同，可在评家和读者的口碑中，二人却是天上地下，武松几乎是被一致好评，石秀却是毁多誉少，有人恶其狠毒阴鸷、可怖可畏，更有人怀疑其对嫂子潘巧云的真正用心，认为他压抑到了人格扭曲。其实在施耐庵《水浒传》最初的本子里，石秀和武松一般的光彩照人，之所以被逐渐“污名化”，有两大才子功不可没，这第一大才子便是点评腰斩《水浒传》的金圣叹，第二个才子便是近代“新感觉派”作家施蛰存！ 一、石秀“被污名化”第一步，金圣叹点评删改  在《水浒传》的蓝本《大宋宣和遗事》中，石秀的诨名是“弃命三郎”，《水浒传》改成了“拼命三郎”。何为“弃命”？便是随时可以舍弃性命，拿命不当命，而“拼命”则是在说他一往无前、勇猛无畏、什么也不在乎！石秀这样勇猛无畏、一往无前、拿命不当命，却不是为了一己私欲，而是因为急公好义，在向杨雄解释这一诨名的由来时，石秀便说是因为“平生执性，路见不平，便要去舍命相护”，因此被人唤作“拼命三郎”。 石秀的出场就十分符合他“拼命三郎”的设定，杨雄被以张保为首的一群破落户围殴，挑柴路过的石秀路见不平，放下扁担，便把那帮人打得七零八落，旁观戴宗、杨林都不住挑大拇哥：“端的是好汉！真正‘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可金圣叹在点评《水浒传》时，却不认可石秀人格中最光彩照人的这一面，即便石秀在被潘巧云诬陷后，说不能就此罢休，恐日后杨雄要遭这妇人害了，金大才子也坚称石秀的种种作为，都不过是“为明己冤”，而且因为他的狠毒狭隘，把事做的又彻又绝。  据笔者的不完全统计，金圣叹在点评石秀时，直言“石秀可畏”、“石秀狠毒”、“石秀咄咄可畏”、“石秀狠毒之极”，不下二十次，更有多次直陈他对石秀的终极看法，是“我恶其人”！一本金批版《水浒传》读下来，笔者只觉金圣叹黑的第一多的人是宋江，黑的第二多的人便是石秀。 除了点评“带节奏”外，金才子黑人还有另一大妙招，那便是直接删改，被金圣叹点名大叫“讨厌”的石秀，也没逃过此种待遇。把最接近施耐庵原著的容与堂刊行百回本《水浒传》，和金圣叹评本《水浒传》放在一起对比，会发现金才子狡猾的对原版石秀进行了一系列删改，使其更接近他所厌恶的石秀，下面举“翠屏山杀嫂”时的三个例子：  ①容与堂百回本：石秀睁着眼来道：“嫂嫂，你怎么说这般闲话？正要在哥哥面前说个明白。” 金批本：石秀睁着眼道：“嫂嫂，你怎么说？” ②容与堂百回本：石秀道：“嫂嫂，你休要硬诤，教你看个证见。” 金批本：石秀道：“嫂嫂，嘻！”【金批语:只一字妙绝。上只四字，此只一字，而石秀一片精细，满面狠毒，都活画出来。俗本妄改许多闲话，失之万里。】 ③容与堂百回本：那妇人在树上叫道：“叔叔，劝一劝！”石秀：“嫂嫂，哥哥自来服侍你。” 金批本：那妇人在树上叫道：“叔叔，劝一劝！”石秀道：“嫂嫂！不是我！”【金夹批： 石秀狠毒，句句都画出来。不是你劝的事，又是你帮的事耶？】 金圣叹每次针对石秀的修改，都是删长就短，故意突出石秀的狠绝无情，第二处修改最是触目惊心，让石秀拿出裴如海人头之前，先发出“嘻”的一笑，活画出一恶毒刻骨之人来，不得不让人赞叹，最狠绝老道的不是石秀，而是金才子对文字的把控！ 第三处修改更是直接改了石秀本人的意思，原版潘巧云向石秀哀求后，石秀只是复述了杨雄的话，说杨雄自来服侍她，而金圣叹却让他很突兀的说了一句“不是我”，努力证明石秀的所有举动，都丝毫没有公义之心，只是“为己鸣冤”……  一边通过点评“带节奏”，一边又通过大量删改，来力证自己的节奏带没错，好好一个急公好义的好汉，变成了一个恶毒狭隘的小人，金才子实在杀人诛心！而因为金圣叹的很多删改，的确有润笔之效，后来很多出版社出版《水浒传》时，前七十回多有采用金删改过的版本，以致不少读者都认为石秀就是一个一边嘻笑、一边掏人头的狠角色，让人怕到后脖子生风！ 二、石秀“被污名化”第二步，施蛰存心理演绎  跟金圣叹不喜石秀，通过有意删改，使石秀显得恶毒不同，施蛰存不是有意黑石秀，他是运用自己的文学理论，又创造了一个“石秀”。施蛰存是近代“新感觉派”的主要作家之一，最擅长的便是利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法，从潜意识中挖掘人性，塑造人物，而石秀便被他当做典型从《水浒传》中摘了出来，单独写了一部小说，塑造了一个受困于“力比多”、被欲望压抑到扭曲的“新石秀”。 施蛰存的小说《石秀》，除了故事框架仍与原著相同，其他一切都变了味道。自打到杨雄家见了潘巧云，石秀便对潘巧云生出了不可说的念头，晚上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对着潘巧云房间的方向，开始各种绮念妄想。面对潘巧云的风话撩拨，石秀羞赧自卑又蠢蠢欲动，想到跟杨雄的结义之情，才勉强克制住自己，而当他一转头，发现潘巧云已跟裴如海好上。  石秀又妒又恨，这才向杨雄告状，最后杀裴如海，挑唆杨雄杀潘巧云，也是因为妒恨。而因为要顾念跟杨雄的结拜之情，不能沾染潘巧云分毫，石秀也对这位结拜义兄生出了隐隐的恨意。 在施蛰存的这部小说中，石秀已不是那个一往无前、急公好义、将兄弟义气看得比天还重的硬汉，而是变得软弱、自卑、畏葸、不堪，成为一个受困于欲望的普通人。单独就小说来说，施蛰存前辈的《石秀》的确精彩，人物性格和行为也都立得住，可是却也连累了“水浒”好汉石秀的“风评”，毕竟普通读者在阅读和感受时，不会把这俩文本里的石秀分的那么清楚，因此在很多人眼里，石秀就不仅狠毒可怕，更是背负了一个觊觎嫂嫂、心理扭曲的罪名…… 三、招黑体质，不被理解的英雄  除了古今两大才子推波助澜外，石秀口碑不及武松，还有个很大的原因，便是他有点招黑体质，是个不太被理解的英雄。因为自幼成长环境的差异，武松和石秀虽然人格内核相同，外在的性格却不尽相同，武松做什么事情都是单刀直入、明火执仗，石秀却更乖觉伶俐，能忍会装。 比如同样是自觉受到主家亏待，武松便会直接横眉怒对，大骂：“如今却听庄客搬口，便疏慢了我，正是‘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而石秀却只“自心忖道：‘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然后自己麻溜交账搬家。而武松知道嫂嫂不良，又被其污蔑后，是怒气冲冲的搬家，石秀遭潘巧云污蔑，又被杨雄下了逐客令之后，却是不怒反笑。 遇到针对自己的不平之事，武松会怒，石秀却经常不怒反笑，这不是石秀的人格缺陷，而是特殊成长环境造成的特殊性格。  虽然都是父母双亡之人，武松还有一个一母同胞的兄长武大郎，武松在乡里横冲直撞，总有这个哥哥帮他去衙门应官司，别看武大郎身材短小，头脑可笑，但他对武松的爱和信任却是至真至诚，让人感动。而石秀却是孤身一人，自幼被叔叔带到外乡贩羊卖马，叔叔半道死了，只剩他一个流落江湖，也就是说武松自小是有家的，石秀却从来都是一个流民飘萍。 有家没家对人的心理影响极大，这跟穷与不穷没关系。在武松这里，无论如何，这世间总有一人信他、怜他、爱他，把他当做心头最重要的至亲，普天之下，总有一处地方让他安心，而对流落异乡的孤雁石秀来说，世间却无一处地方让他安心。“武松杀嫂”和“石秀杀嫂”之所以演化成两个故事，有个很大因素便是杨雄这个哥哥不及武大郎，同样是嫂嫂污蔑兄弟，武大郎直接为兄弟辩白，俺兄弟不是这样的人，杨雄却是痛骂义弟：“知人知面不知心”，然后拆肉案赶人……  诗人木心说：“看清世界荒谬，是一个智者的基本水准。看清了，不是感到恶心，而是会心一笑。”看到世界的荒谬，武松会“感到恶心”，石秀却会“会心一笑”，他俩的差别不是智与不智，而是幼时受到生活劈面毒打的多寡。 作为普通读者，大家更能理解武松的愤怒和“恶心”，却不理解石秀的“会心一笑”，反而认为他可怕可怖，实在是让笔者为石秀一哭！ 四、石秀刑场一跳，从此地位不下武松 梁山数一数二的好汉，都有奠定其地位的标志性戏码，鲁智深是倒拔垂杨柳，武松是景阳冈打虎，石秀也有一出同样震撼人心的戏，那便是大名府刑场那一跳！卢俊义二次被擒之后，燕青赶紧到梁山报信，路遇前来打探消息的石秀和杨雄，三人不打不相识，杨雄和燕青一起回梁山搬救兵，石秀自去大名府打探消息，谁知第二天早上只一入城，石秀便听路人议论，今日午时三刻，卢俊义便要在闹市问斩！  读者都慌得没做手脚处时，石秀却不发一言，找了市曹最热闹处的一家酒楼，坐楼上开始闷头喝酒。眼见得午时三刻将到，街上人流熙攘，锣鼓喧天，刽子手蔡福持刀立在卢俊义旁，便要问斩，就在这风雨欲来愁煞人时，酒楼之上的石秀却如一道惊雷，掣刀大喊：“梁山泊好汉全伙在此！”应声纵身跳入闹市，拿着钢刀便如切瓜砍菜，分开众人，拖住卢俊义，投南便走！ 因为寡不敌众，石秀和卢俊义终究被擒，但是石秀在午时三刻那一跳，却是惊天动地！武松景阳冈打虎，是不知山上真有老虎，石秀此番却是“明知山有虎，偏往虎山行”，是“虽千万人吾往矣”！大名府刑场一跳，表现了石秀作为一个江湖人独立作战的本色，他真不愧“拼命三郎”这个诨号，这一跳之下，一个顶天的好汉彻底立起来了，就此光耀彪炳！ 石秀这等大豪情、大气魄，在梁山一百零八将里，除武松和鲁智深外，罕有匹敌，只可惜石秀不仅声名不如武松和鲁智深，结局也极差，征方腊时，跟史进、陈达、杨春、李忠、薛永一道，做一堆儿被射死在昱岭关。如此一个血性好汉，活着总被误解，死得像个龙套，怎能不让人扼腕叹息？ 在鱼龙混杂的梁山，真英雄便如皎皎明月，让人心中生敬、生慕、生怜，希望施耐庵的石秀、金圣叹的石秀、施蛰存的石秀，能够各归其位，不被理解的英雄石秀，能够获得其应有的传唱颂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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