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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宁日记

 黄金想当然 2020-09-29

摄于南宁,广东商会设立的“粤东会馆”

“广西没什么好玩的,赶紧走吧”,这是踏上广西的土地后,当地人和我说的第一句话。

我喜欢在中国的各个角落游荡,目的并不是山水,我不着急见它们,而是因为一些城市化相对慢的地方,保存着更多差异。

2010年,我16岁,在老家过暑假,自隔壁县临海龙心寺来了个和尚,教我太极拳。两个小县紧密相邻,方言相差无几,顶多类似老北京话和普通话的差别,大人们就用方言交流,毫无障碍。而我听不懂,我爸说:“你还小,长大后走的地方多了,就听得进去了。”

2014年,我20岁,搭绿皮火车去西藏,硬座,两天两夜。第二天上来一群人,都上了年纪,提着橡胶桶,握着长柄滚筒刷,上车后长枪短炮立刻插满了车厢。他们每个人衣服上多少沾了些油漆,一张张在高原下晒得漆黑发皱的脸上,长着硬茬的黑白胡渣,干瘦,却健壮。往后,我又见过许多要养家糊口的老工人,都是这样的状态,像站在高原峭壁上坚毅的老山羊。

摄于2014年长途列车,老山羊们还没上车

他们身上的外套我很熟悉,外婆六七十年代留下来的旧衣服里,就有这种面料和款式,摩搓着像塑料。现在大多是工人在穿,好奇它早先是不是为体面场合置办下的衣服,因为它有西装的平驳领。

老山羊们坐在我的前后左右,打牌,喝高粱酒,咒骂着相互取笑。我问邻座,你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他扯着嗓子回答我半天,我才明白他们都是云南人,每年趁冬天封路之前,受雇去给西藏的一些寺庙刷一遍漆。

黄昏,火车正经过一段悬崖,落日挂在冰凉的窗角。

他们中一个高大壮硕的后生(40来岁,在他们里只能算后生),一头短发硬得和鬃毛板刷一样倒立,喝多了脱光鞋袜,歪头睡倒,整个车厢像打开了咸菜缸,他们自己人都憋着气,叫骂着跑散开来。汉子被吵醒,恼羞成怒:“去哪跌儿?不得你们抱块石头冲天去么!”云南话中的“去”,是古汉语,读“克”,用胸音读来嗡嗡响。

我爸说的对,走的地方多了,就听得进去了,在那天以后,我能听懂一些云南话。

摄于恩施去奉节的大巴上

从此以后,我经常把自己发配到人海,坐长途大巴沿着长江一路向东,到奉节;从太原,过黄河,到陕北,搭车一直到内蒙……在这些不同的人文环境中,我懂得了这世界上没有绝对的正确,明白了所谓愚昧,就是不知道在自己的经验范围之外,还有别的可能。

可是,伴随着互联网的发展,信息的飞速传递,我发现地理区隔所造就的文化差异,在迅速消失。人们看待世界的眼光变得一致,开始缺乏自主的思考和面对面的交流,我们思想传达的方式已经被改变。

我们习惯了无聊时刷短视频来寻找情绪波动;我们习惯了转发一篇公号文章,以此来代替自己表达对某件公共事物的态度;我们习惯了内心苦闷的时候,从网易云转发一首音乐作为情感出口……

于是,年轻人的口音慢慢不复存在,大家用一样的词汇开着玩笑,表达情绪,网络正在教人们怎么说话,数万万条舌头在网上舔舐同一个信息,个性变得脸谱化,人们的同一性越来越强。在一次次转发中,看不见人的自我。

曾经地理限制所造就的区域文化、地方性格在逐渐消逝。从曾经相邻县城的人都有区别,慢慢只是变成了你来自抖音,我来自快手,这些人是下沉市场,那些人是高净值用户,这样单调的区分。

我并不是怀旧,现代社会,对过去的生活、生产方式要么傲慢,要么有一种媚,都是不足取的,难免盲目。当下的一切也会变得陈旧,陈旧并不一定值得关注,可惜的是失去多样性。

现实似乎已经证明,网络并不能带来一个多样的、个性化的中国社会,它没有能够带给更年轻一代更多的自主性,网络“爆款”所提供的价值似乎更加单一。

过去,地域区隔使人与人之间有着最起码的区别,可在地方性格越来越淡,同一性越来越强的未来,社会新的、多样的人文环境,或许只能寄希望于独立思考的个体,和因爱好而聚集的小团体,他们渴望自由。

在面对网络上“爆款”的信息时,反思是不是还有别的可能?面对另一种可能时,我们有没有勇气迈出自己的脚步?反叛单一的价值观,这是我们拥有一个尊崇个性,保持活力的中国社会的方法。

我们需要更多的叛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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