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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行往事】秦文堂 露天电影故事多

 棣华堂 2020-09-29

《故乡离我并不远》系列之八

露天电影故事多

说起小时候看电影,城市里长大的人,可能会想起他们的孩提时代,拿着入场券,被父母牵着手一起走向电影院,在家人的呵护下,对号入座,正儿八经的、准点听着片头曲,一步步欣赏银幕上的影像,悠闲自在的记忆着里边的人物故事。现在的孩子可能会马上想起,和小朋友们一起在有空调的豪华影院里,坐在舒适的座椅上,吃着零食,惊呼着3D4D立体电影的特殊制作效果,体验着惊险的画面、离奇的故事,由此给他们带来的感官刺激。但对于一个在山村长大的孩子,他小时候看电影的一切经历,却是另外一回事。

上世纪六十年代,陵川县除了县城有专门的电影院外,其他小乡镇也大都没有电影院。我们附城镇是当初规模比较大的镇,到了七十年代才有了集放电影、开大会、唱大戏等多种功能为一体的专门场所——附城人民礼堂。我们附城人把它叫做“戏院儿”,或者是“戏园儿”。至于各个村里,什么文化场所都没有,大些的村能修个露天舞台就不错了,比如,像我的故乡南马。电影院老百姓见都没见过、想都不敢想。那时候,县文化馆也只有两个专职放映队,主要是跑乡下,进山村,放露天电影。陵川县当初的大小村庄要有近四百个,所以,放映队的工作量是很大的。大的村庄一年能放三至四次电影,小点的村也就是一至两次,自然村也就是一次,或者一次也没有。我的故乡南马属于大村,每年看三次电影是有保障的。

对于国家和人民来说,上世纪六十年代,真是一个多事之秋。帝国主义的持续封锁,中苏断交,三年自然灾害,文革等等天灾人祸接踵而至。那时候整个国家物质匮乏,农村尤甚。文化建设、精神文明建设更是无从谈起。封闭落后的故乡,一点生气都没有。如果得到县放映队来放电影的消息,全村都会沸腾起来,奔走相告,街谈巷议,喜悦和盼望都写在人们的脸上,关注度比现在对春晚的关注度不知要高多少倍。一般情况下,总是上午得到确实的消息,由镇级电话通知。消息传的特别快,不胫而走,邻村的人都会很快知道。中午时,全村所有的饭场上议论的都是这个话题,大家一起回忆之前看过的片子,纷纷猜测着晚上将会放什么样的片子。农村人吃饭,都好端着碗凑在外边某个热闹的地方,久而久之,形成了一个固定的吃饭场所,叫饭场。全村大大小小有二十多个饭场,或坐块石头、或就地蹲着,男人多,小孩儿多,女人少。一边吃饭,大人们一边相互传播着自己听到、或者看到的村里村外的所谓新闻大事。女人和我们小孩子都没有什么发言权,都是静静的听着,从权威者口中得到一些消息。所以,晚上有电影,每一次都是爆炸性新闻,每一次都是话题头条,每一次都叫村民反复念叨,每一次都会给山村带来生气。那一天,似乎精神文化的饥渴要远远大于肚子里的饥饿。

那时候,乡村大都不通电,我们村是一九七三年才通了电,算是通电比较早的村庄了。所以,电影队都是自带发电机。放电影一般情况下在馆院,大队办公的地方。把银幕挂在老旧的舞台口,四角拉直。搬一张桌子放在不远的正对面,放上放映机。发电机放在馆院外,避免其工作的声音对看电影造成影响。该拉的电线拉好,算是一切就绪了。收秋打夏的时候,有时馆院被粮食或者其他东西占着,也有在外边放的时候。不管在哪里放,没人抱怨地址如何,只要有电影看就满足的不得了。如果晚上有电影,生产小队长一般会让在地里干活的人们早一点收工,大家对看电影都有一种急切的感受。而家里的小孩子和失去劳动力的老人们半下午就去占座位,拿一条长板凳,可以坐三、四个人,或者用坐一个人的小板凳或者马杂,放在自己觉得最佳位置上,这样,晚上看电影的时候,家人或者朋友就有座位了。当然,争座位的事也时有发生,但乡里乡亲的,也不会发展到不可调和的地步。有办法的家庭,父母亲还会为孩子们准备一锅香脆的炒玉茭,分给孩子们,每人一掬,装入口袋,看电影的时候吃。

 每次电影队来,大队都派油坊的大平板车去镇里接,一车连人带设备就都拉来了。记得在一个夏天,中午听大人们讲晚上要放电影,夏天的白天又特别长,下午放学早,我们三、四个小孩子,想第一眼看到放电影的人,更想知道今晚放的是什么片,就相跟上到大路坡上去等。大路坡是村口通往外边的一条最宽的黄土坡,外村人到我们村来,下了大路坡就是村里了。我们在坡上左等右等,就是不见车的影子,感觉时间过的特别慢特别慢。我们心里都很焦急,就顺着黄土路向村外一直走,相互之间还回忆着我们看过的电影里的故事情节。回忆到《地雷战》里的日本鬼子,挖地雷挖了一手屎,大家一阵哈哈大笑。走着说着笑着,打闹着,不知不觉,就到了“茶棚上”。“茶棚上”是一个地名,据老人们说,这条路,在古代是一条商业古道,这里是人马歇息的地方,为了过往客商的方便,设有茶棚,供其喝茶休息,故叫做“茶棚上”。这时,我们依然没有看到接电影的平板车,心里颇有些失望。那年我们大约八、九岁,因为太小,交通也不便,这条路就没走过。这里的“茶棚上”离村大约不过二三里路,但对于我们来说,却是觉得走出了很远的地方。

时间一分分过去,西边的太阳变的红红的,像要燃烧一样,天似乎没有原来那么明亮。一马车宽的土路,两旁的庄稼比我们高多了,偶尔,一阵风过来,地里沙沙的响。向远处望去,通往镇里的路看不了多远便拐弯了,庄稼遮住了视线,路上什么也没有。心想,是不是今晚没有电影呀!难道中午的消息是假的?看天,渐渐暗了下来,我们都不约而同的往回返。小孩毕竟是小孩,黄昏的荒郊野外,每一点声响都叫人心惊胆颤。可能是又想起什么怕事来,或者想起大人们讲的那些野地里狼呀狐呀的故事,看看两旁密不透风的庄稼,怕突然窜出个什么来,心里确实有些害怕了,都不再打闹嬉笑,并加快了返回的脚步。

内心忐忑的我们急急慌慌的走了一小会儿,似乎听到后面有车马声。心里正在想,是不是拉电影的车呀?那一刻,似乎特别快,心里还在疑问的时候,马车转眼就到跟前了,腾起浓浓的尘土,我们向两旁闪开,车把式黑肉大爷一声“吁——”,车停在了路中央。“谁家的小孩,快半夜了,怎在野地哩!不怕狼吃了?”声音大的吓人。我们几个低着头,不吭声。“爬上来!天快黑了。”他又吼。我们上了他的车,他一声鞭响,马蹄哒哒,尘土飞扬,一颠一簸向村里飞奔。车上有几个大箱子,箱子上坐着两个人,那一定是放映员了。下午来时还想,遇到他们叫声“叔”,先问问放什么片,这时却吓的大气不敢出。很快到了村口,我们下了车,天确实快黑了。

那晚具体放的什么故事片,现在已经想不起来,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不是新片子。但馆院那沸腾热闹的场面,却始终记得。其实,不是那一次,每次放电影都是一样。全村近三千口人,除了实在出不了门的,坐月的,生病的,谁也不愿意错过这个机会,都要去看。村民们早早吃过晚饭,急急忙忙赶到馆院坐好,等多久都不烦。黑压压的一院,全是人,连东西厢房的窗台上都站着小孩。当然,外村的人也不少。电影开演之前,各种说话声,找人的声音,混在一起,嘈杂作响。大人们说,关键是要招待好放映员,否则会给你隔一段。小时候不怀疑大人们的话,以为就是真的。现在想起来,觉得有些幼稚。但肯定的是,放映员的待遇那可真是不一般,比招待县级领导厉害多了。一般当天是两顿饭,晚饭一顿,放映结束后还要加餐,故乡人叫“喝夜汤”。

第二天,在下一个村接走之前还要管好饭,因为还有下一次。经常吃的饭食是:鸡蛋拉面,故乡叫鸡蛋臊刀圪离。葱花烙饼蛋花汤,故乡叫油馍鸡蛋汤。还有猪肉面片汤,故乡叫荤汤镢片。等等。这些食物老百姓过年都是很少吃到的。县级干部下乡来,最好的也就是土豆粉条刀圪离,或者小米焖饭面叶汤,不会有肉和鸡蛋,这已经比老百姓平时的生活不知高了多少个档次了。但和招待放映员的档次比,那真是天上地下。那时候人人肚子里没有油水,农村除了土豆萝卜和自制的酸菜,没有什么绿色菜,客人也不喜欢菜叶类的东西,认为植物叶菜不香也不耐饥,最馋人的、喜欢的都是硬头货,鸡蛋、肉、油。老百姓愿意在放映员身上舍代价,因为生怕少看一个镜头。

那时的电影下乡,出发点不是赚钱,是起政治宣传作用的。宣传党的方针政策,歌颂中国人民在追求民族独立和民族解放斗争中的光辉事迹,以达到教育广大人民群众的目的。所以,一般放映程序是:先放一些幻灯片,都是一些宣传党的政策的标语性口号,都是放映员根据领导指示自己制作的。那时,我们已经上学了,能认识部分字,但连不成句,理解不了;二是放一段新闻记录片,让老百姓了解国家大事,我们也看不懂;三才是正本,故事片。而故事片大都是抗日战争题材和解放战争题材,以及抗美援朝题材。如《地道战》《地雷战》《鸡毛信》《南征北战》《智取华山》《渡江侦察记》《侦察兵》《黄继光》《上甘岭》《英雄儿女》等等,也有表现社会主义建设题材的、忆苦思甜的,也曾放映过前苏联、阿尔巴尼亚等外国影片,但很少。那时的电影,无论国产的还是翻译国外的,都是黑白影像,没有彩色的。

在我的记忆中,八一、长春、北京制片厂的比较多。那时候制片厂的产量好像也不多,就是这些片子一次又一次巡回播放,看新片的时候特别少,老片重复的时候特别多。所以,很多台词,故事情节老百姓都可以背下来。但没人因为这个片看过,晚上就不去看了,依旧兴致勃勃的去观看,并且很少中途离场。稍大些的孩子在放学后或者礼拜天,总是模仿电影里的情节,扮演各种角色,一群群、一伙伙的做集体游戏。一些有音乐细胞的大人,仅凭看了几遍,就可以把电影里的插曲用二胡或者笛子演奏下来。晚上电影看后,第二天的饭场上议论的话题依旧是昨晚的电影,他们凭借自己的感觉和认识,评论哪个演员演的好,哪个一般,有些时候几个人意见相左,辩的面红耳赤,几乎要打起来。由此可见,当初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村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泥腿子”父辈们,对精神文化的渴望是何等的强烈!

每次电影到村里,家家闭户,户户锁门,倾巢出动。因为大人都要去看,所以,连同五六岁的小孩也成群结队的去看热闹。当然,小孩子什么也看不懂,电影放开几分钟后,就在党支部门口的青石台阶上进入梦乡了。当电影散了之后,那三层二十多米长的台阶上,东倒西歪睡着很多小孩儿。当时每家孩子都是三、五个,家长回到家才去炕上看孩子,少了,都返回馆院去找。

后来,稍大一些,十一、二岁的时候,约几个小伙伴,背着母亲,悄悄跟在大人们身后,去邻村看电影,山后、东河、搭界高平辖区的侯庄、平头等村都去过。总是凌晨的时候才能回到家。有一次去东河看电影,回来的时候雷雨大作,淋成了落汤鸡。烂布做成的鞋子根本走不了泥泞的山路,鞋在泥里滑,脚在鞋里滑,根本不在一个节奏上,又怕把鞋走丢了,只好用手提着鞋,赤脚在山上走,深一脚,浅一脚,水一脚,泥一脚。雨水从头上往下浇,根本睁不开眼,相跟的几个小伙伴也走散了。雷电一闪,眯着眼看着前面黑乎乎的一溜人,瞎跟着,也不知道是往哪里走,更不知道跟的是哪个村的人。觉得走了很长很长的时间,进了村后,才知道没走错。到家的时候,已是后半夜了。湿漉漉的上衣流着水,上面全是溅落的泥点,裤子就更不要说了,就像从黄土汤里拖出来一样。第二天没有衣服换,上不了学。脚也被山路上的石头划破了好多口子,睡醒后才知道了疼。虽然给老师捎了个假,当老师知道了是去外村偷看电影了,依然被罚写了好多作业。

一直到了一九七六年,我们附城镇终于有了自己的放映队,县里调拨了设备,培训了放映员。从那时起,县放映队不再服务于我们镇,我们村每年可以放一、二十次电影了,老百姓喜出望外,品尝享用着农村里唯一的文化大餐。

随着“四人帮”的垮台,中国电影进入一个蓬勃发展的新时期 。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题材更加广泛,反映社会生活中各类矛盾的故事也搬上了银幕。如《天云山传奇》、《喜盈门》、《人到中年》 、《高山下的花环》 、《血,总是热的》、《伤逝》、《骆驼祥子》等等,这些电影都在乡村上映。露天电影依旧热度不减,新题材,新观念,新视角,老百姓喜闻乐见,这些都成为那时山村农民的主要精神食粮。

上世纪 八十年代晚期到九十年代中期,随着电视机走进千家万户,电视剧的大量创作,造成了对电影的冲击,人们关注点的转移,越来越追求快捷方便。交通的发达,媒体的发展,艺术形式的多样化,人们获得文化精神享受的渠道越来越多。又随着体制的改革,文化市场经济的形成,放映队再也无法生存,直至解散。露天电影走完了它在乡村的全部历程,完成了它沾满山风的历史使命,逐步谢下了画满山村图景的多彩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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