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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行民生】启程:乡戏若梦

 棣华堂 2020-09-29

乡戏若梦

   每次回老家,有意无意间,目光总会投向那个闲置不用的舞台,“人民舞台”四个大字已经被风雨侵蚀得模糊不清,曾经端正挺拔的屋脊已经倾斜佝偻。说它闲置不用,其实并不准确,应该说没有被用来做它的分内之事,继续作为演员们唱念作打的场所,而是不务正业地充当起了公共仓库的角色。谁家的麦子谷子没有地方堆,可以堆在这里;谁家的水泥沙子没有地方垛,可以垛在这里;谁家的废旧车轱辘,石磙子没有地方存,可以存在这里。燕子做巢,老鼠安家。孩子们在下雨时或烈日暴晒时,偶尔也会将它作为暂时的避难所,拿着枝杈棍棒在被各种杂物占得所剩无几的空间里玩一些隐蔽偷袭之类军事题材的游戏。

   三十多年前,这个舞台可是我们乡最时髦最气派的舞台建筑,把乡政府所在地的那个颤颤巍巍的舞台甩出不止一条街,作为乡村最为重要的文化娱乐场所,舞台的格局,排场体现着一个大队的人口数量和经济实力。各村的舞台多数是历史遗留下来的土坯结构,矮小简陋,而我们村这个舞台是第一个用青砖为材料的舞台建筑,高大敞亮,飞檐转角,曾经吸引了其他大队多少羡慕嫉妒恨的眼光。

   那时各村请戏班子来的目的,绝大多数是和田地收成旱涝有关的,或者是庆丰收,或者是盼丰收,或者是为祈雨……主观来说,是为了巴结农神,取悦农神,感谢五谷神,感动雨神……娱乐只是客观带来的附属品。但是这个附属品却常常喧宾夺主,堂而皇之地占据了主位。

   唱戏的时节一般选在暑期或者收秋后。

   每次请来戏班子,会唱个十天半月。演员们的饭,要不由各家轮流管,要不零星分散固定在几家吃,要不就在村委大院里搭个棚子,支一口大铁锅,专门派人去烧火洗菜做饭。当然事后村委会给以相应的经济补偿——或者是现金支付,或者是记几个工分。

   鸡鸣狗叫,蝉鸣蛙唱向来是村子里永恒单调的音符。戏班子来了以后,打谷场上,大清早又增添了一些依依呀呀吊嗓子的声音,或是婉转悠长,或是雄浑粗犷,还能见到演员们练早功的情形,下腰,扳腿,翻跟斗,转花棍,背台词……跟头翻得不利落,腰下得不达标准,或者腿向上扳得不够直,唱词不够流畅,甚至眼神不到位,都会得到师傅毫不留情的一顿棍棒伺候,而后噙着眼泪继续翻,继续弯,继续扳,继续背。看着那些比我们大不了几岁的孩子,已经离家在外,每天这么早地出来练功,一次又一次,一天又一天地重复相同的动作,唱背相同的唱词,没有达到师傅的要求,就会受到棍棒的问候,这才真正体味到我们在学校的生活是多么的悠闲幸福。难怪大人们常说,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呀。

   舞台上那个化妆间,是个神奇的地方,清秀的小伙子转眼就变成了婀娜的美娇娘,满头青丝转眼间已经是白发苍苍,身材挺拔步伐矫健,转眼间已经佝偻蹒跚,单薄的女子转眼间变成了铿锵的武将……化妆后的那个人,是他(她).又不是他(她).,让人有些精神恍惚。

   那些环珠叠翠的女角帽子,翩翩如仙子的水袖也常让女孩子们钦羡不已。

   重重幕布是舞台上设置悬念的必不可少的道具,你永远不知道拉开幕布后,会有怎样的场景展现在你面前,可能是一个男子仓皇奔逃,可能是一个女子悲声哭泣,可能是凶神恶煞般的刽子手们举刀欲落,可能是刀枪棍棒的激烈打斗……而后随着幕布一次一次的开合,故事情节也逐渐铺展开来。红脸黑脸白脸花脸纷纷登场,生旦净末丑悉数上阵,三五步走遍天下,七八人百万雄兵,咫尺地五湖四海,几更时万古千秋 。人生大舞台,舞台小人生,古往今来多少相同不同的生活场景,喜怒哀乐便被浓缩在了这小小的舞台之上,观众们陪着演员哭,陪着演员笑,而后在真相大白平反昭雪花好月圆的结局中随着落幕的铃声,心满意足地离开。对于一般老百姓来说,更注重的是剧情的曲折性,而对于为数不多的戏迷来说,还会关注演员们在舞台上的身段,唱腔,并来几句不失水准的专业点评。

   在那个没有手机电脑电视的时代,看戏是一件非常隆重的事情。一个村子里唱戏,远远近近,十里八村的人都会穿戴一新,而后翻山越岭前来看戏,有些也趁农闲的机会来亲戚家转一转,唠唠收成,唠唠身体,唠唠家人。白天戏看完后,在亲戚家吃了饭,等着看晚上的戏,晚上的戏结束后,再乘月归去。除了偶尔有辆拖拉机,也只能坐有限的人,多数人还是要步行来回的。不过也好,三五成群,一路上,骂一骂陈世美喜新厌旧,攀附权贵,不认妻儿的狼心狗肺,潘仁美,秦桧之类的阴险狡诈,卑鄙无耻;叹一叹秦香莲的艰辛不易,凄楚可怜;赞一赞包拯的铁面无私,聪明睿智,岳家军的纪律严明,所向披靡;论一论杨家将几兄弟或是慷慨赴死,或是无奈投敌,或是惨烈丧生的不同结局……七八里地的路程转眼间已经被抛到了身后,往往意犹未尽的时候,已经到家门口了。

   唱戏时节,各个小摊贩也会应时而动,卖芝麻糖的,卖酸梅粉的,卖炸糕的,卖牛羊肉丸子的,卖糖葫芦的……孩子们平时舍不得吃或者没有机会吃的,现在终于可以解解嘴馋了。哇,芝麻糖酥脆香甜,满口留香;酸梅粉甜中带酸,回味无穷;炸糕色泽诱人,松松软软;糖葫芦红润饱满,酸中带甜;牛羊肉丸子软硬适中,嚼劲十足……

   卖头花,小发夹,皮筋之类的小摊子,总会黏住女孩子们留恋的目光;卖皮球,玩具手枪的摊子则更能留住男孩子们的脚步。然而,一场事故,让看戏的欢快热闹变成了一场噩梦。事故发生在大概九零年左右,很清楚地记得那晚下着毛毛细雨,当然没有月亮,因为担心天黑路滑,所以,戏还没有完全落幕时,很多其他村子里的人就提前散场了。舞台上正唱着《白蛇传》,白蛇刚刚出场,舞台上的灯泡突然爆了两个,接着就看见远处一道亮光划过,而后传来一阵急迫的隐隐约约的呼救声。有人反应比较快,说,快,翻车了,赶紧上去看看。于是,将孩子们送回家后,大人们打着手电匆匆忙忙往出事点赶去,有亲戚坐车的人家更是心急如焚。据大人们第二天讲述,黑漆漆的看不清楚,只听见呻吟声,惨叫声此起彼伏,没有手机联系,也不知道自家亲戚在不在出事的车上。于是在那面布满荆棘,石块的坡上一声声地呼唤,一遍遍地找寻。

   那次事故,四个人丧生,包括卡车司机和他的小儿子,其他不同程度受伤的有二十多人,有些摔断了颈椎,有些压断了胳膊腿,事故原因,客观是因为天黑路滑,主观是因为怕孩子们淋雨,司机将驾驶室中塞了五六个同村的小孩,在拐弯处踩刹车时,身边太多的人让他没有能够及时地踩下刹车。于是酿成了事故。

   很长一段时间,那面山坡上血迹斑斑,很是瘆人。胆子小的都不敢独自从那里走。事后,有人庆幸自己当晚没有上那辆车,有人庆幸自己虽然上了那辆车,只是落了些小伤小痛,当然也有人后悔不迭,而有人连后悔的机会都没有了。人生就像一场多幕剧,你永远不会知道下一次幕布拉开后,给你的是惊喜还是惊吓。对于掌握在上帝手中的那一半命运,我们还真是奈何不得。

   那次事故,让很多人心有余悸。之后很多年,我们村都没有再请戏班子来。而随着电视手机电脑的普及,年轻人的目光心思逐渐转移到新鲜事物上面去了。而老年人打开电视的曲艺频道,坐在沙发上,泡一杯茶,手指轻叩茶几打着拍子,就能悠闲自在地欣赏更多更美的名家选段,不必再翻山越岭赶夜路,也不必再担心雨淋日晒,于是也很少念叨村里舞台唱戏之类的话题了。

   而今偶尔有文化下乡活动,舞台下见到的只是本村几十颗顶着斑斑白发的脑袋。附近村子的人早已经丧失了曾经那勃勃的兴致,年轻人都外出读书或工作了,即使在家,听舞台上这依依呀呀的漫长节奏,对他们来说就是一种痛苦煎熬,哪如在网上看一场打打杀杀的电影或联机打一场过关游戏更过瘾。

   想起了汤显祖《牡丹亭》中的《游园惊梦》一幕中的两句唱词“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这描绘得何尝不是戏剧在乡村的现状?

   水袖翩翩,跟头翻飞,花棍转如风车,人流熙熙攘攘的,小摊上此起彼伏的吆喝声……这些场景还常常在我的梦中出现,但是,我知道,永远回不去了。

   曲终了,人亦该散了,梦也要醒来。

图片源于网络

启程:长期战斗在教育一线,擅长诗歌散文创作。作品细腻、精致、自然、明丽。境界宽广,热爱生活。【太行出游】启程:甘南,我来了


文字凝固时间乡土永连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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