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先生 几十年前,我住家在天津,邻居有位非常有学问的老人,当时有七十多岁,身体不太好,行走很慢,他走在胡同里,邻居们见到都主动给他让路,并很恭敬地叫一声“周先生”,我也随之邻居大人称他为“周先生”,而不是像称呼其他邻居那样叫“大爷”或者“伯伯”。 周先生不但为人和善,而且是街坊邻里中最有学问的一位,他写得一笔好字。对邻居求他文字上的事情,都是有求必应,帮邻居写书信是他最常干的,也是他非常愿意干的事情。他写字从来不用钢笔或铅笔,就是写一个字,也要用毛笔。谁家结婚办喜事,总要请周先生写一堆大大小小的双喜字;过年过节,周先生还给邻居们写“福”字,写对联。这些都是尽义务的,有时他自己还要搭上红纸。邻居们只是送碗喜面或者送点瓜子、糖块的东西,作为酬谢。 周先生家里只有他和老伴周娘,没有见过他的孩子,而他们非常喜欢小孩。我那时已经上了高中,常去他家看周先生写字,周娘总是把我当成孩子,拿出糖块给我吃。 有一次,一个邻居家的老人去世了,请周先生在白纸上写了“恕报不周”四个字,贴到大门口的墙上。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就到周先生家去问。周先生很耐心地给我讲:“恕报不周”字面上的意思是,请宽恕我们没有及时通知您,事情没有考虑周全,多担待。他还告诉我,天津这地方,丧事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家里的某人去世后,一定要及时地通知所有的亲友,亲友们接到通知就来吊唁。但很多时候,家中某人的去世得突然,来不及通知所有的亲友。这时,家人就要在自家街门的外侧,贴上一张写有“恕报不周”字样的纸条,表示家中有人去世。通过这样的方式,告诉不知道的亲友,可以前来吊唁。贴出“恕报不周”的条子,也可防止邻居挑理。周先生这样一讲,我全明白了。周先生那循循善诱的样子,就像我学校里的语文老师。我想他一定读过很多的书,但他家里根本看不到书。 我很喜欢和周先生聊天,他也很愿意跟我聊。有一次,我说,咱天津卫字写得好的是华、孟、严、赵四大家,他听了夸我懂得多,接着他向我讲了天津卫这四位书法家华世奎、孟广慧、严范孙、赵元礼的风格和字的特点,其实我对书法一无所知,只不过我上的南开中学是严(修)范孙创办,知道严范孙是位书法家,进而知道天津卫有四大写家。 周先生在聊天中给我讲过很多天津卫的逸闻趣事、名人掌故。其中关于李鸿章的有两件。一件是,某年李鸿章到天津,地方的官员为了讨好李大人,千方百计、想方设法要伺候好。特别是吃的方面,李大人在京城什么山珍海味没见过,要让他换换口味,尝尝天津的风味小吃,李大人一定喜欢。可是天津的“贴饽饽熬小鱼”,怕鱼刺卡了大人的嗓子眼;“十八街麻花”好是好,就是太硬,怕硌了李大人的牙;“耳朵眼炸糕”也挺好,又怕烫了李大人的嘴。想来想去,还是觉得杨八“杨家茶汤”不错,茶汤又黏又软,又香又甜。 可当杨八把茶汤献上来,李大人正要尝尝这天津卫的名品,手指还没有碰到碗边,一眼看到浮在上面的像马粪面一样的东西,眉头一皱,脸一沉,猛一甩手,把一碗茶汤打落在地。原来李大人没有喝过茶汤,不知道上面撒的是芝麻,以为是脏东西。聪明的杨八连忙下跪,一边磕头,一边说:“大人息怒,小人不知道大人不爱吃碾碎的芝麻粒,惹恼的大人,求大人恕罪。”李鸿章一听,才知道上面原来是碎芝麻,不是脏东西。又一想,这个小贩真有心计,居然看出自己错把这东西当成了脏土,而三言两语叫自己明白了,还给足自己的面子。于是说道:“不知者不为过,你的茶汤名满津门。有赏,来人,赏银一百两!”最后,周先生说,这两个人都够意思,都很“船亮”。许多年后,我读到冯骥才先生的《俗世奇人》一书,其中有一篇《好嘴杨巴》,讲的就是这段故事,可见周先生所讲,不为虚也。 周先生给我讲的另一个李鸿章的故事,是关于一副“绝对”:某年李鸿章到天津,住在一个四合院中,一天早上,天津的地方官员府县道台,都来请安,李大人一面在四合院中溜达,一面舒展腰腿,那些地方官跟在左右。这时,一个小丫鬟正在廊下生炉子,炉子冒着烟,袅袅上升,又沿着屋檐消散,正巧屋檐上有一个燕窝,一会儿,这个燕窝就被淹没在浓烟之中。看了一会儿,李大人突然对他身边的天津地方官说:“各位,看到那股烟了吗?像洪水一样把燕窝给淹了,已经淹到小燕的眼睛了。”一听李大人这话,其中一人,忙呵斥丫鬟,让她把炉子搬到别的地方去。但李大人阻止了他,又说:“各位,我见景生情,突然得一上联,请各位对个下联。我的上联是:烟沿艳檐淹燕眼。”李鸿章的这个上联七个字,一个音,而且有情有景,不可不谓奇巧、绝妙。那些天津官僚个个抓耳挠腮,搜索枯肠,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没有一个能对出下联。 讲完这个故事,周先生说:“不要说那几个人没有对出下联,就是后来李鸿章的这个上联在天津卫传开后,天津卫那么多文人墨客,也没有一个人能对上来。它就成了一个‘绝对’了。” 周先生给我讲了李鸿章的这个“绝对”后,我一直记在心上,也曾给别人讲过,但真的没有人能对出下联。有一年,我叔叔从外地到天津来看我们,他在我家住了一段时间,在我与他聊天时,说到周先生讲的这个“绝对”。我叔叔很认真地把那七个字写在一张纸片上,说他要试一试。他离开我家前一天,给我一张纸片,除了李鸿章的那个上联外,他对了一个下联:鱼于淤域欲遇雨。叔叔给我解释这个下联的意思,鱼儿处于几乎没有水的淤泥之中想要遇到下雨。我只知道这七个字也是一个音,而且也有道理,但是否在其他方面也吻合,却不知道。真想让周先生来评判一下,可惜周先生已经死去多年了。 说到周先生的死,也很蹊跷。记得那年夏天,我高中毕业,考完大学后,在家等着发榜,我等得很焦急,每天干什么也干不在心上,更看不下书去,除了找同学看电影,到海河、水上公园去游泳,就是到周先生家去聊天。一天,一家邻居的老太太去世,他又为人家写了“恕报不周”的条子。来人走后,他一边清洗毛笔,一边好像是自言自语地说:“我给人家写了半辈子的丧报,我死了不知谁给我写。”我听了周先生这话,不由得打了个激灵,忙说:“周先生,您身体好好的,又没有病,早着吶。”他苦笑着摇摇头,说:“快啦!”我那天不知怎么啦,竟然脱口而出,问道:“什么时候?”周先生一点也不怪罪我的无理,而是像平时我问其他问题一样,很认真地回答道:“你考上大学我送不了你了。”我听了周先生这话,又打了一个激灵,没有再说话,心中有一种恐怖的感觉。回到家我把这事告诉父母,父母都申斥我太没有礼貌了,不该这样说话。我想去向周先生道歉,父母说,不要去,以后不要提这事了。 一个月后,大学发榜了,我考上了。邻居们也为我高兴,自然周先生也很高兴。我还是像以前一样去他家里聊天,他还是像往常一样过日子。大学报到是九月初,八月末的一天大清早,天还没有亮,突然听到周娘的哭声,我随着人们去周先生家,才知道周先生去世了。周娘告诉邻居们,天快亮了,周先生从床上起来方便,突然跌倒了,把他扶到床上,睡下再也没有醒来。 周先生是在我们之后,搬到这个胡同来住的,他从什么地方来,他是做什么的,甚至多大年龄也没有人知道,似乎也没有人问过。我到外地上大学后不久,父亲来信告诉我,周先生去世后,周娘也搬走了,至于搬到什么地方去了,也没有人知道。 我大学的第一个寒假回天津过年,听邻居们念叨着,今年没有人给大家写“福”字,写对联了。 本文作者:李树德 地址:河北省廊坊师范学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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