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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泗州,他写下一生最后一首中秋词

 菊斋 2020-09-30

更携取、胡床上南楼,看玉做人间,素秋千顷。

1110年,晁补之在泗州写下这首中秋词,不久,有颗大星从泗州官舍旁落下


宋 马远 西园雅集图局部

晁补之生在一个群星璀璨的家庭。

有宋三百余年,晁家出现了近三十名进士,十几人做到高官。这个家族似乎有早慧的基因,族中有“十岁能为古诗”者,有“七岁能属文”者,更有“资敏强记,览《汉书》五行俱下”者。连苏轼都感叹“其家多异材”,晁补之即使“聪敏强记,才解事即善属文”,在家族里似乎也不是那么显眼。

二十岁时,晁补之在杭州认识了他父亲的朋友苏轼。

在“苏门四学士”(黄庭坚、秦观、晁补之、张耒)中,晁补之是最早开始和苏轼交游的。

荒凉废圃秋,寂历幽花晚。山城已穷僻,况与城相远。我来亦何事,徙倚望云巘。不见苦吟人,清樽为谁满。

——苏轼《新城陈氏园次晁补之韵》

晁补之对当时已名满天下的苏轼极为景仰,倾心求学,在诗文和志向上都受到了苏轼的深刻影响。

但他当时一定想不到,他的人生道路从此将和苏轼牢牢绑定。

元丰二年,二十六岁的晁补之考中了进士。宋神宗殿试时对他的文章大加称赞,对左右说:“是深于经术者,可革浮薄。”中举后,他得到的官职是澶州司户参军,两年后改任北京国子监教授,元丰八年,又赴京城任太学正。在世人眼中,他的前途不可限量。

然而为官数年,年轻的晁补之已然开始厌倦。

鸟声落檐间,竹色在户外。解屦置几前,放杖当椅背。默然仰栋时,往与古初会。有时遗坐客,十问不一对。尚因呼乃觉,笑自谢顽昧。知非慕籧子,事去等蜩蜕。一生所未免,饮食与眠睡。所以更颓然,可乐本非内。有心欲何用,桥起则形累。赖客同门生,旷荡乃不愧。

——晁补之《北京学直舍对客》

在王安石罢相之后,北宋的朝堂已成为变法派和保守派互相倾轧的战场。从起初的政见不同到后来的排除异己,新旧党争愈演愈烈,最终沦为意气之争,政风日坏。晁补之深为崇拜的老师苏轼在他走上仕途的那一年差点在乌台诗案中被杀,这让他的前途蒙上了深重的阴影。而他又拙于生事,生活十分清苦,以至于“举家食粥”,进一步打消了他的政治热情。

然而好运气却找上了他。

元丰八年三月,神宗驾崩,年幼的哲宗即位,太皇太后高氏垂帘听政,将苏轼召回,并升为翰林学士。其后数年间,“苏门四学士”先后来到京师。经人推荐,晁补之被升为秘书省正字,又迁校书郎。在短暂地出知扬州之后,复被召回,任著作佐郎。

事业有了起色,师友又都在身边,这几年是晁补之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

人间花老,天涯春去,扬州别是风光。红药万株,佳名千种,天然浩态狂香。尊贵御衣黄。未便教西洛,独占花王。困倚东风,汉宫谁敢斗新妆。年年高会维阳。看家夸绝艳,人诧奇芳。结蕊当屏,联葩就幄,红遮绿绕华堂。花百映交相。更秉菅观洧,幽意难忘。罢酒风亭,梦魂惊恐在仙乡。

——晁补之《望海潮·扬州芍药会作》

他把自己的诗文编撰成集,名为《鸡肋集》,这个题名带着几分自谦,几分自嘲,却也藏着几分自知与自信。生在人才济济的北宋,他知道自己不能与恩师苏轼这样的大家相提并论,但后世有人提起星光熠熠的元佑文坛,一定会有他一席之地。

宋 马远 西园雅集图局部

就这样下去也好,秘书省虽然是个清水衙门,俸禄也够养家糊口;公退之暇能和朋友们一起饮酒作诗,还可以请老师指点指点。他并没有对权力和财富的强烈愿望,这样的生活很适合他。

但是太皇太后去世了。

太皇太后高氏有“女中尧舜”之称,处政清明,对哲宗管教甚严,激起了小皇帝的逆反心理。亲政之初,哲宗即罢黜高氏所重用的旧党苏轼等人,起用此前被斥逐的新党,作为苏轼门人的晁补之也被外放齐州。

受到打击的晁补之并没有因此而一蹶不振。他坦然地离开了京城,兢兢业业地开始了新的工作。

齐州盗贼猖獗,白日就敢劫掠行人。晁补之事先探得盗贼姓名,某日大宴宾客时把捕快叫来,授以方略,酒席未散而盗贼已全部被捕,齐州的治安状况就在觥筹交错中焕然一新。

这样的地方官,就是朝廷不肯提拔,总也没有贬谪的道理。

然而晁补之还是被贬了,理由是修《神宗实录》失实。

其实谁都明白,这是因为朝廷在一步步加重对元佑旧臣的惩处。晁补之真正的罪名,是他“苏门四学士”的身份。

绍圣二年,晁补之被降职通判应天府和亳州,两年之后,党禁再起,复贬监处州盐酒税。奔赴贬所路上,母亲杨氏去世。对晁补之来说,这一重接一重的打击实在过于残酷了。

无穷官柳,无柳画舸,无根行客。南山尚相送,只高城人隔。罨画园林溪绀碧,算重来、尽成陈迹。刘郎鬓如此,况桃花颜色。

——晁补之《忆少年》

元符三年,哲宗驾崩,徽宗即位。晁补之被召还京师,任著作佐郎,又迁吏部员外郎、礼部郎中,并兼史馆编修、实录检讨官。刚从数年打压中喘过一口气,晁补之就听到了一个噩耗——他的恩师苏轼,在多年远贬之后被召回朝的路上去世了。

晁补之一向以他和苏轼的交谊为荣,即使这交谊给他带来了无尽的磨难。这位老师不仅教他读书作文,也教了他如何旷达地面对挫折和屈辱。而如今,他不能再从对方身上得到笑对人生的勇气了。

建中靖国元年,党论再起,晁补之出知河中府,又徙湖州、密州、果州,不久被撤销一切职权,只留下一个“主管鸿庆宫”的虚职。


宋 马远 西园雅集图局部

他安静地回了老家济州。

在济州金乡城东,他买了几亩地,建了一所小小的园子,取名叫“归来园”,取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之意。建好之后,他作了一首词:


买陂塘、旋栽杨柳,依稀淮岸江浦。东皋嘉雨新痕涨,沙觜鹭来鸥聚。堪爱处最好是、一川夜月光流渚。无人独舞。任翠幄张天,柔茵藉地,酒尽未能去。青绫被,莫忆金闺故步。儒冠曾把身误。弓刀千骑成何事,荒了邵平瓜圃。君试觑。满青镜、星星鬓影今如许。功名浪语。便似得班超,封侯万里,归计恐迟暮。

——晁补之《摸鱼儿·东皋寓居》

他已不再向往朝堂,多年来的党争风波泯灭了他对政治的一切热情。他只渴望能在自己长大的地方终老,平静地度过人生最后的岁月。

他在归来园里住了十年,“自号归来子,忘情仕进”。见识过世路艰难,品尝过人情冷暖,才能发现平静的生活是一种奢侈。

就在他在归来园里等待生命终点的时候,等到的却是朝廷起复的诏书。

十年来,朝野内外关于解除党禁的呼声日高。崇宁五年,“元祐党人碑”被毁,当权的蔡京等人不得不稍作让步。大观四年,五十八岁的晁补之起知达州,又改泗州。

在年富力强的时候报国无门,在绝意仕进的时候又柳暗花明,晁补之的命运充满了讽刺。

他到了泗州,在那里度过了人生最后一个中秋。

他身体向来很好,从不生病,某日夜里,有颗大星从泗州官舍旁落下。仆人进卧室看时,晁补之已与世长辞。


宋 马远 西园雅集图局部

这是个多么浪漫的结局。

后来,当人们看到他在去世前所作的中秋词,总会感叹,在满天星辰里,他的光芒多么灿烂。

青烟幂处,碧海飞金镜。永夜闲阶卧桂影。露凉时、零乱多少寒螀,神京远,惟有蓝桥路近。  水晶帘不下,云母屏开,冷浸佳人淡脂粉。待都将许多明,付与金尊,投晓共、流霞倾尽。更携取、胡床上南楼,看玉做人间,素秋千顷。

——晁补之《洞仙歌·泗州中秋作》

世间 · 好物



作者:殊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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