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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周课堂】邓敏 |它的名字叫沧浪

 珠溪语文 2020-09-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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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的名字叫沧浪

——邓老师讲《古文观止》之二十

邓敏

      人们往往有这种认识:对一处景致的喜爱或者对一个物件的珍惜,并不是那景、那物超凡脱俗、与众不同或者格外贵重,而是因为那里倾注了人的某些情愫、有着某种寄寓或者它陪伴过你,有着你的生活记忆。由于它和你产生了某种心理上的连接,于是它在你心目中的分量也就不一样了。记得中学时,我丢了一只最惯常用使用的笔。为此,我难过了好几天,还为它写了一篇纪念性的文字,并且时时觉得它仍在某处等我,可就是寻它不着了。现在想来,笔不见奇,我甚至已不记得它的模样,我之所以惦念它是因为它日日伴我的一段少年时光,是因为它记录着我的成功和失败,是因为它见证着我的喜悦和汗水。一支普通的笔里面有我感情的倾注,它便与其他笔断然不同了。有的景致也是如此,比如沧浪亭。

沧浪翁

      位于苏州市三元坊附近的沧浪亭,是一座独具宋代建筑风格的园林。它与狮子林、拙政园、留园一起被列为苏州四大园林,是今日游人出入苏州时常流连之处。

      沧浪亭是北宋著名诗人苏舜钦在政治上受打击、罢职闲居苏州时兴建的一所私人园林。对于横遭迫害,苏子美自然是激愤不已,带着这种愤懑和抑郁来到苏州,他要寻一处“高爽虚辟”之地,以历图解脱苦闷压抑的心境。可惜,这样符合子美“以舒所怀”的地方并不易得。

      幸而他在城外偶遇一处弃地。这里不光有前朝贵戚孙承佑所遗下的池馆,关键是周围环境幽美,而且“旁无民居”,正契合了子美此时“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春夏与秋冬”的心意。于是,他“以钱四万”买下了那块地,并按照自己的构想建亭修园,取号“沧浪”,自己也成了“沧浪翁”。

      子美是在人生最困顿的时候拥有了这一处心爱之地,这对于他来说已意义有别了。原本他是带着几多不平、几多失意、几多怨愤来到这里的,本日日难安、怒气难消,但自从有了沧浪亭,他的一颗抑郁难平之心也便渐渐平静下来,不仅平静了,还平添了几分生活的享乐。这又是沧浪亭,给予子美不一样的人生体验。于是,他时时泛舟湖上,常常在沧浪亭上把酒赋诗、仰天长啸。这里是人迹不到之处,恰恰是子美醉情忘怀之所。

      像瓦尔登湖一样,沧浪亭周围的自然山水不仅对失意之人有疗治功效,也可以给人无穷启迪、净化人的心灵。我并不认为子美在沧浪亭创作的诗文都是在宣泄或有什么消极的表现。应当说,人的心境、情绪和认识是在不断变化的,沧浪亭正好伴随着苏子美的变化,也是他心境变化的催化剂。试想,有这么一个清静幽雅的好归处,又无俗世的搅扰,人是不是会渐渐回归人的本体,而成为一个纯粹的自己;是不是会觉得从前混迹于名利、细较着得失,心累身疲,那样的自己好傻;是不是会庆幸于现在因祸得福,了悟了生命的真谛,不必再与众人一道驱驰于官场;是不是会觉得从此在沧浪亭拥有一种以前未曾经验的生活,这种生活平和而冲淡,这种生活闲逸而清远,这种生活超脱又潇洒,这不正是人人都向往的吗?

      所以,沧浪翁在沧浪亭完成了大量的文学作品,源源不断地寄给好友欧阳修,惹来了朋友的好一阵艳羡。欧阳修在《沧浪亭》诗中,对自己的这份嫉妒毫无掩饰,“穷奇极怪谁似子?搜索幽隐探神仙”(谁能像你这样穷尽了山水的瑰异奇险?一直搜索到幽深隐秘之处,探求的地方还居住着神仙),“清风明月本无价,可惜只卖四万钱”(清风明月本是无价之景,可惜卖给你只用了四万铜钱,你赚了),“岂如扁舟任飘兀,红蕖渌浪摇醉眠”(哪儿比得上你驾起一叶扁舟,飘忽来往于沧浪亭边,水中红莲、绿波轻摇着你酣然醉眠),“虽然不许俗客到,莫惜佳句人间传”(虽然那清幽的沧浪亭不让我这俗客亲眼得见,还望你切莫吝惜笔墨,一定时时寄来佳句好向人间流传)。欧阳修在回赠子美的这首七言古诗最后还不忘叮嘱老友,多写点关于沧浪亭的诗文给我哦!

      沧浪亭给了苏子美别样的人生际遇,不光他与朋友关于沧浪亭的唱和之作成为文坛佳话,即便他的心灵轨迹也发生了巨大转变。他从此活得更加从容、释然,生命也更加纯明。沧浪亭对沧浪翁来说,是寄放心灵的一处净土。

沧浪僧

      宋庆历五年(公元1045年)苏舜钦首建沧浪亭,到明嘉靖二十五年(公元1546年)文瑛和尚重修和恢复沧浪亭,沧浪亭还原为沧浪亭中间间隔了五百年。这五百年历经了多少世事变迁,又有多少是是非非。沧浪亭多次易主,见证了几多人世的兴衰更替,在南宋时一度成为抗金名将韩世忠的“韩园”,元朝时成为僧人居所,后来修建了大云庵。二百年后,浮屠文瑛寻访古迹,按照苏子美所建亭子的原样,在荒废埋没的遗址上重建了沧浪亭。这样大云庵又变回了沧浪亭,文瑛也被人称为“沧浪僧”。

      时隔五百年,沧浪僧为什么要重建沧浪亭呢?

      这就不得不提及归有光的《沧浪亭记》了。归有光写这篇文章正是应好友文瑛和尚的盛情,所以他开篇就交代了写作缘由“记吾所以为亭者”(记述云瑛和尚重建沧浪亭的原因)。通过记述沧浪亭的历史变迁和古今对比,归有光不无感慨道“诸子姻戚,乘时奢僭,宫馆苑囿,极一时之盛。而子美之亭,乃为释子所钦重如此。可以见士之欲垂名于千载,不与其澌然而俱尽者,则有在矣。”前人极力争夺、苦心经营的东西,虽可盛极一时,但转眼成空儿。苏子美所建造的沧浪亭,却被佛家子弟如此敬重,能够流传千年,看来是另有原因的。

      文瑛和尚到底为什么喜欢沧浪亭呢?

      应该不只是山水风物,不关乎风花雪月,应该与沧浪翁苏子美脱不了干系。我想,是不是文瑛在古寺参禅时、打坐静默中常常与北宋那位豪健慷慨的沧浪翁有心领神会的时候呢?抑或他在流连庵中苍翠古柏、潺潺溪流时想见到苏子美当年在湖上荡舟、亭中豪饮的潇洒风姿了呢?还是案头在读的苏舜钦与欧阳修、梅尧臣等人往还酬唱的诗文,让文瑛遥慕那群志趣相投之士的风雅情操了呢?

总之,沧浪翁以他高洁傲岸的品行、冲旷超远的情志和风雅飘逸的文人情怀深深打动了文瑛,也深深感染着一代又一代文人雅士,使沧浪亭不只简单是一座庭院,而是一种情怀的象征,一种文化的象征。可以说,沧浪亭对沧浪僧来说是追怀古思的一块圣地。

沧浪亭

      其实,沧浪亭是自春秋以来文人的集体创作,是一种凝结集体记忆的文化载体,也是一种特殊情怀的集体寄寓。沧浪亭不止一处,全国众多地方有沧浪亭。明代文学家何白的《游沧浪亭记》则记述的是湖北均州的沧浪亭,而要推究起来,均州才是中国沧浪集体文化记忆的源头。

      “沧浪”之名,最早见于《尚书·禹贡》,意指汉水之色。而最早发现的沧浪洲亦在湖北均州一带,且被认为是《渔父歌》的发生地。从春秋以来,“沧浪”就逐渐由自然之水上升为一种人文之水,被赋予了高洁、坚韧、淡泊、超脱等的精神内涵。孔子入楚时,听闻《沧浪孺子歌》,体会颇深,将它融化到儒家文化中。战国时期伟大的爱国诗人屈原在《渔父歌》中也有记载“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自此,形成了一种仕途受挫或怀才不遇的文人士子在精神和思想上的自我平和解脱的沧浪文化。

      孔子、屈原、苏舜钦、文瑛和尚、归有光、何白等等,这一代又一代人不断生发和丰富着沧浪文化的记忆。而沧浪亭也就成为历代谪宦逸士精神寄托的载体,成为一个文人雅士寄寓情怀的长留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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