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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记散文】邓敏|山谷里的鲍妮法西娅

 珠溪语文 2020-09-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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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谷里的鲍妮法西娅

——2019秘鲁公益之旅(四)

邓敏

在秘鲁北部重省卡哈马卡镶满钻石的夜里,在营地面对鸡舍的小木床上,我接连梦到一个女人。她一会儿是个孩子,被白人抓走,带离自己的父母和家园。她一会儿是位修女,被气急败坏地嬷嬷赶出修道院。她一会儿羞怯迷人,被人娶了回去。她一会儿遭人暴打,受人辱骂。她一会儿成了二流子的情妇,成了妓女……在我的梦中,每次不管她以什么身份、什么装束出现,但始终不变和终究让我忘不掉的是她怯懦、惊恐的眼神。那眼睛明亮而充满恐惧,就像一只被猎豹追赶的小鹿,在亡命时一回头的刹那眼眸中的惊恐。那黑色瞳孔流露出的弱小生命气息以及气息的微弱,让我梦醒后都久久难以忘怀。

卡哈马卡西南20公里处有一个叫库布马约(Cumbe Mayo)的地方因奇形怪状高耸的石林和相传开凿于公元前1500年的山地运河而闻名。库布马约海拔是3500米,比卡哈马卡略高些,应该都属于高原。但奇怪的是,我们并没有什么高原反应,这里也没有贩卖氧气罐的。当地人喜欢饮用或者嚼一种叫古柯叶(Coca Leaves)的植物,它可以抗疲劳,对付高原反应也很有效。在秘鲁人的生活中,古柯叶几乎无处不在。它除了饮用,还被制成焦糖、可乐、饼干等食物。它带有兴奋剂的成分,所以我们不敢随便买来带上飞机,会在安检时遇上大麻烦。不过,秘鲁“国饮”印加可乐(Inca Kola)倒是可以放心大胆喝,它是经过安第斯山区的天然植物路易莎草(Hierba Luisa)提纯,然后特制而成,在当地餐馆、超市、小卖部随处可见。天气炎热、口干舌燥时,来一瓶印加可乐,真的是顿觉神清气爽、精神倍增。它口感好,喝多少都不用担心上瘾而且便宜。

一车人除了我们四个是中国人,其他都是秘鲁本地人。导游是位印加后裔,棕褐色的皮肤是长期风吹日晒的结果。他的脸部轮廓跟东方人比较接近,骨骼不是那么立体突出。他很热情,一上车就让大家各自介绍来自哪里。听起来他们都是来自秘鲁其他省份的。当我们回答“China”时,导游瞪大眼睛重复了两遍“奇纳”。我们怕他们听错了,纠正了好几遍“China” “Chinese”。引起了一阵窸窸窣窣的议论。不知道他们听懂了没有,反正我们这一路上是一句也没听懂导游的西班牙语讲解。但他讲解得那么卖力,常常用眼神关切我们,还时不时地走到我们面前,对着山形比划一只小兔子,或扮成一只老乌龟在缓慢爬行,逗得一一(我们的小女孩儿)捂着嘴咯咯笑。好吧,这么热情的服务还是应该有小费的,对不对?

车七拐八绕,先上到一座高台,导游让我们下来一览卡哈马卡城的全貌。高原山地的人是不是天生具有高瞻远瞩的意识呢?我们每到一个地方——小村庄,小河流,班纳斯、卡哈马卡、库布马约等等,总能找到一处高地,先总览全局一番,就像将军战前在指挥所对着实物微缩模型先运筹帷幄,然后再有战士们的沙场驰骋和拼杀。我们也很受用这种俯瞰众生的感觉,因为老家没山,生长的血液里正缺少这种高亢和伟岸。常年平原地带的生活使我们变得很精细,也就少了点生命里的另一种姿态——粗犷和豪放。

小孩子也很喜欢,坐在车上摇啊摇的,都快睡着了。现在车停下来,还有小摊小贩在卖花花绿绿的玩意儿,他们当然乐意停下来玩一会儿。对他们来说,没有旅游目的地的概念,出来了就是玩,一路都在发现新奇事物的玩,并不在乎到哪玩。我们在高台上俯视了一会儿卡哈马卡城Santa Apolonia山顶的白色十字架,阿马斯广场和周围Conveto de San Francisco、Lglesia de Belen、Catedral de CJA等几座大教堂,还没来得及发出感叹,就被孩子们拉到一个摊位上。原来,他们看上了一个皮毛软绵绵的幼小羊驼制成的标本。显然,这只小羊驼还没有长大。不知道什么原因使它不能长大。它挂在杆子上,从头到脚应该有小凳子那么高。它还大大地瞪着眼睛,脸和脖子都狭长,身上的皮毛白而柔软,在阳光下仍散发着光泽,但干瘦的躯体已然抽干了生命气息,让我心生怜悯和不忍。我好像没有心境将抽离生命的它买回来当作玩物,所以也就匆匆地带着孩子们上车了。

车又摇啊,崴啊,开了很久才又停下来。其实空间距离并不远,但秘鲁这边就是这样,比如一个小时飞行的距离,乘客车需要十五六个小时,而且抵达目的地时人也快要散架了。终于到了高原上的石林风景区,人可以将收缩的身体舒展开来了。库布马约的石林是这儿一丛、那儿一坨分散开来的,大部分地区是高山草甸和牧场,周围几乎看不到住宅房屋。景区门口有两排公共设施,导游买了票之后带领我们穿过一个密林,眼前的景象就立刻开阔起来。我们踏过绿毛毯一样的草场。七八月份的天空充满水汽,上午的微风还带着凉意,但青草却水饱肚圆,又被阳光关照得很温暖,所以抚摸着很有点揉捏一团动物软毛的感觉。草地上坐着两位身穿斗篷、围裙,头戴宽檐毛毡帽的印加裔妇女。她们面前地毯上堆放着各色手织围巾、帽子、围裙,看来是她们自己亲手织造的。她们应该是当地的山民,生活清苦,织点物品卖给游客,贴补家用。导游显然跟她们很熟,来到她们面前,将织物展示给我们,帮着赚吆喝。两个饱经风吹日晒、辨不清年纪的女人,只呆呆地坐着,什么也不说。

我们买了点木屋里现烤的小猪排,继续往前走。猪排的香气和剩下的骨头使我们的队伍里多了两个成员——黑狗和黄狗。它们是天然垃圾处理器,常年和主人家一起坚守在这个人烟稀少的古老荒原。这里的一切还保留着原始的气息,人们的服饰、生活、运作都缓慢地遵循着古老的样式,仿佛几百、上千年都没变过。只不过我们是一群天外来客,偶尔搅动一下这里宁静的空气。

石林有的地方很窄,只容一人攀爬过去,但年老的也可以从旁边走上来。我爬上小山坡时,看旁边年纪最长的团友也走上来了,就好奇地走到她来时的地方一看。哎呀,毫无悬念,这个山坡很平缓啊,特别不高,导游让我们攀爬那个小一线天似的窄道,完全是个噱头。山坳里有一个开口半圆形的洞,洞壁有些地方是黑烟灰色,还有些模糊的刻痕,不专心看是不会注意的。据说,这些洞穴是古人在山壁上开凿出来放置亲人遗体的。也就是说,这些洞穴是古人的墓葬,而那些岩石刻痕就是他们的壁画。古印加文明,包括这片土地上更古老的文明是口口相传,没有文字记载的,所以这些年代久远、已快磨灭的岩石壁画也就是对一些古代事件的描述。可惜,即便刻在坚硬的石头上,也终有一天因子孙后代难以辨别而无法流传,成为无法诉说的历史和消失的往事。

和游览国内黄山、泰山等自然景观一样,导游除了讲述有关这片拥有古老印加文化遗存的石林的神话传说外,还会指着某某山头,让你极尽想象之能事,从各种奇形诡态中看出是某种具体物态。至于能不能看出,各凭造化吧。我不爱费这个脑筋去想,就像石林在大地之母造就时可曾想过依什么形状、什么样式呢。也许一切都是任性且随意的,石林自然只能像它自己,它干嘛非得要像点什么呢?多么无聊,有这会儿工夫,石林还不如涵养精神,多在璀璨星辰下发会儿呆,或多眯缝一会儿太阳,辨认它到底有几种色彩呢。形状和身体终究会化为乌有的,有多少会被深深记住?何况记住的人最终也会被世界遗忘。所以,作为石林,它只需要成为不同形态的石林,屹立在那里,其他什么奇伟啊、怪特啊、与众不同啊,哪怕是深深震撼和感动啊,于它都不重要。这么想着,石林平平静静地存在着,亿万斯年都老老实实立在那一片高原上。

沿着山体有一条弯弯绕绕的人工石渠,大约有一张椅面那么宽。山上的泉水顺着石渠往下游流淌。别小看这个并不宽阔、水流也不湍急的石渠,它可是卡哈马卡的母亲河。而且它的开凿时间非常久远,约建成于公元前1500年。想想看3500年前,古人的建筑和运输工具都相当落后,到底是怎样的智慧和毅力支撑他们开凿出这样一个庞大的水系,从高山之巅盘山而下,然后流淌到千村万落,连接到千家万户。最关键的是,至今石渠的水仍汩汩滔滔,流动不绝,几千年来从未有一刻停歇,世世代代灌溉着这方土地,泽被着这里的人民。如果说山是高傲的,它只愿如它自在的样子远远地静立在那里,那水就是最亲民、最随和的,它总是改变姿态,或高山急流,或渠中缓动,或塘里静贮……它总是不远千里万里款款来到你的身边。

卡哈马卡城里的人可能渐渐将这条昔日的母亲河忘却了,人们再也不必去屋后的贮水塘里取山上流下来的水使用了。但库布马约的马儿、狗儿和山坡上的这儿一片、那儿一团像云朵一样的羊儿们还是最熟悉母亲河的,它们一起头挨着头在交流,“咩,今天的水很甜……”

在峰峦攒聚的山谷里,我们遇到当地的两个小姑娘。她们应该十二三岁,正是上学的年纪,但不知什么原因却冷冷清清地坐在这里,面前有些不太新的旅游纪念品,估计销量并不好。这里的游客不多,而一路上花花绿绿摊点也太多了,两个小姑娘在这山坳里显得孤零零的,周围连个羊儿、马儿也没有。显然她们太不会选地方了。导游走到一个瘦巴巴的小姑娘面前嘀咕了两句。小姑娘就顺从地走近人群,面对大家开始羞怯地唱起歌来。声音不大,听不出欢快还是忧伤的曲调,就像老师抽学生背书一样,她将歌词给背了出来。导游也看出太没有观赏价值了,就让她一边唱一边跳,表演个舞蹈。也不知今天是太冷了,还是她本身就没什么艺术细胞,她只是紧裹着小单披肩,干巴巴地做了几个动作。

我仔细端详着眼前的这个显然发育滞缓的小姑娘。她耷拉着眉毛,瘦瘦尖尖的下巴。她将脖子和手全部缩进那件小披肩里。显然山风凉,她原本静静地坐在地上的,所以很冷。相比我们穿着色彩鲜艳的轻薄羽绒服,都忘了南半球的七八月份正是冬季。印加人喜欢穿着色彩艳丽的斗篷和围裙,但这个瘦弱的小姑娘身上的着色让人看了有点心酸。小披肩里面是一件浅棕色的粗布褂子,下面是黑色的裙子和黑色的裤子,脚上的深棕色皮鞋很旧,和光脚一起都布满了灰渍。

她的嘴唇有点干,眼睛无神且卑怯,脸上没有小孩子红扑扑的血色。干瘪的身体和瘦弱的脸庞让我脑海中一下子回闪到刚才小摊上看见的小羊驼的标本。他们一样都缺少一种生命的活力,小姑娘本是在父母面前撒娇的年纪,正是生命里最肆意的年纪。是什么原因使她满面愁容?又为什么她要在这里并非心甘情愿地出卖不擅长的技艺?她那本应如花朵般绽放的生命力又去了哪里?

我听着她在风中颤抖的微弱声音,心里在流血。匆匆在她面前放上几枚硬币,就赶紧离开了,快步走到听不到歌声的地方停下来。我觉得自己有点喘不过气,心头像压着一块几百、上千年的巨石,又仿佛深陷于梦魇之中。梦中一个小姑娘被人追赶着,被人咒骂着,遭人暴打,受到种种侮辱和损害……她始终面无表情,而那充满卑怯和恐惧的目光直刺我的心房。

山谷里那位歌唱的小姑娘应该和500年前送到秘鲁安帕托雪山上的人类的祭献品——胡安妮塔(1995年发现的冰冻木乃伊)差不多年纪吧。那也是秘鲁著名作家略萨《绿房子》里土著女孩鲍妮法西娅被带离父母的年纪。十二三岁豆蔻年华,最含苞待放的饱满生命,却还没来得及绽放就蔫灭了。

什么时候

社会发展到

妇女和儿童

不再,风中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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