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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樟园】邓敏|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

 珠溪语文 2020-09-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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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

——邓老师讲《人间词话》之四

邓敏

     我们前面提到,王国维在《人间词话》开篇提出了“境界”这一概念,并指出它的重要意义。之后作者从创作手法角度,将“境界”分为“造镜”(浪漫主义的主要创作方式)和“写境”(现实主义的主要创作方式)。同时,又指出两者彼此关联,很难区分。“造境”的虚构、想象不能脱离现实,必须遵从自然规律,其最终也是服务于现实情感的抒发。“写境”的写实和再现是有所选择、有所遗弃的再现,其所写之境也是趋于理想化的。所以,好的文学定然是将“造境”的虚和“写境”的实完美结合的作品,也是将深情和真实完好融合的作品。

      “境界”从创作手法上分“造境”和“写境”,从创作的主体关系上,它又分为“有我之境”和“无我之境”。这两组概念是有交叉、关联的。比如“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中一泪眼把花责难之多情与一花不知解语之无情,这两组镜头就属于非常明显的虚构之境,即“造境”。同时,从创作主体的关系角度来讲,它又属于“有我之境”。作者将自己的感情投注到物上,故物也被强行带上了人的情感色彩,或者因人有情,故看物也似应与己一样多情。再比如“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乃眼前所见之景,是实景,即“写境”。同时,从创作主体关系角度来讲,又是“无我之境”,所写景物中没有人的强烈情感的投射,整个画面是平和、恬淡的,人和物是和谐相融、平等共存的。

  “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的区别并不是景、事、物中有没有“我”。其实,都是有“我”的,区别在于“我”与事物之间的关系。“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着我之色彩”,“有我之境”中“我”占据着绝对主体的地位,万事万物都浸淫在我强烈的情感中,与我同悲共喜。比如我们上次分析的秦观《踏莎行》中“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一句,因为作者遭受人生巨大的打击,内心无比凄怆悲凉,所以所见之景都渲染上一层哀伤的色彩。但也许换成另一个人或另一份心境,也许同样的景写出来又是不同的色调。这样看来,“有我之境”是主观之“我”凌驾于事物之上的,是移情入景,是带有作者浓重感情色彩的境界。


      “有我之境”中有具体、明确、强烈的“我”和“我”之情,这点是毋庸置疑的了。那“无我之境”为什么说还是有“我”的呢?既然有“我”存在,又为什么叫“无我之境”呢?下面我们举陶渊明《饮酒》一诗来解答这两个疑问。

饮酒·结庐在人境

【晋】陶渊明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这首诗前四句写作者摆脱了世俗烦恼后内心的平和、愉悦。所谓“心远”意即远离名利场,远离世俗风波,做一个洁身自好、超然物外的人。因为选择了这样一种清心寡欲的生活,所以才会有下面六句所见所得。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这四句景中难道没有“我”吗?没有“我”,这里的活动、这里的景物又是谁发出的、谁感受到的?显然,诗中还是有一位归园田居的酒翁在的。另外,“悠然”“佳”“相与”等词中,也还是能感受到景中是有情的。“悠然”也许是形容诗人归隐后的生活情态,是一种自得的样子。对呀,正是他自满于这种简单、淳朴又高雅(“采菊东篱下”)的生活,他自得,他悠悠然,才会有山气到了傍晚才更好的感受。“佳”当是受内心情绪影响而生成的一种评价吧。即便是对日夕山气的欣赏,欣赏也是一种主观态度嘛。何况飞鸟还“相与”还,如果是客观描摹,大可以写两只鸟、一群鸟飞回来了,何必“相与”、相伴、相携、相随,这里边还是有作者的心境在悄悄流露的,不是吗?

      所以,“无我之境”也还是有“我”的,只不过“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还是从主体关系角度来分析,“有我之境”是只有“我”,物也是“我”,“我”是绝对主体,物也着“我”之色彩。而“无我之境”中既有“我”,也有物,主观之“我”与客观之物之间是平等的、和谐的,是物我交融,物我两忘,故而分不清“何者为我,何者为物”。这也是道家所提倡的“天人合一”的境界,精神与自然已浑然契合,人已达到超然物外、超脱凡尘的境界,所以在表现上就是一种悠然自得的恬淡与平和。

最后,返璞归真的诗人说“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妙就妙在这种“忘言”的自失,这种物我两忘的心境。所以,“无我之境”当是“忘我之境”,因为失却了得失心、哀乐情、悲苦意,所以人身处于自然中与自然之物一样平静,一样淡然。心波平定,无喜亦无怒。

      相对于“有我之境”,王国维还是比较推崇,或者说更钦慕“无我之境”。他说,“古人为词,写有我之境者为多,然未始不能写无我之境,此在豪杰之士能自树立耳”。“无我之境”是豪杰之士能够独树一帜的表现,这种用语可见王国维的情感倾向。其实“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各有特点,并无高下之分。那王国维为什么要加上最后那句评语呢?

      是因为从心境角度来讲,“无我之境”常人很难做到。我们正常人具有喜怒哀乐惧、七情六欲,而词的本意也是让人发抒真情的。歌也当哭,正可爱在于我们情感的张力可以借助诗词倾吐出来,一显人生的快意恩怨。可见有喜怒、有哀惧,这是人生的本意,这还是有得失心的。王国维认为,最难的恰恰在于无喜无忧,无怒无惧,“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人世的宠辱悲欢全不挂怀,不受外在世界的侵扰,也不为内心的波折所动,物与己都相忘于江湖。这点说易行难,王国维自己也做不到,做到便是刀枪不入,他也不必选择沉湖的人生结局了。所以,王国维很羡慕、很向往“无我之境”,他称道写出“无我之境”的诗人为“豪杰之士”。下面,我们来欣赏一首被王国维点评到的“无我之境”的诗。

颍亭留别

【金】元好问

故人重分携,临流驻归驾。乾坤展清眺,万景若相借。

北风三日雪,太素秉元化。九山郁峥嵘,了不受陵跨。

寒波淡淡起,白鸟悠悠下。怀归人自急,物态本闲暇。

壶觞负吟啸,尘土足悲咤。回首亭中人,平林淡如画。

      看诗题就能知道这是一首送别诗,地点是在颖亭。开头两句直接交待老友之间在水边分别,一个要归去,一个重离别,情深意切。接下来两句写景意境却极为开阔,“乾坤展清眺,万景若相借”,放眼望去,天地浩淼,万物相依,生生不息。这两句犹如水墨丹青高手将远远淡淡的江山大布局先摆布好,有一种气定神闲的奇伟风度。此两句完全看不出离情别意,诗人没有将个人的小情绪放置“大江入荒流”的阔大明朗中。“北风三日雪,太素秉元化”,北风吹起,当有三日大雪,天地造化主宰着万事万物。这两句意在安慰友人,生死穷通皆由命,悲欢离合总难免。“九山郁峥嵘,了不受陵跨”,山川郁郁苍苍,气运峥嵘,壁立千仞,有不可侵犯之势。“乾坤”句阔大苍茫,写出天地渺远而有生机,“九山”句则刚健雄壮,写出山川的奇伟不凡。“了不受陵跨”之“陵跨”不仅写出山的威严,是不是还意有所指呢?当然,这只是一种猜测。总之,这两处写景句中,诗人并没有将远归和送别的心境、情绪放置天地山川之中,相反,所见之景、所写之物都别有一番气势,清新伟丽,格调高远。故而这两处都是“无我之境”,“以物观物”,不参杂个人的悲欢离合情愫。

      “寒波淡淡起,白鸟悠悠下。怀归人自急,物态本闲暇。”“闲暇”说明前面两句景致的整体特点是舒缓柔和的。“淡淡”“悠悠”,平静从容,不似怀归人那么心急,行色匆匆,也不像“乾坤”“九山”句那样阔大和峥嵘。平和舒缓,冲淡闲雅是这两句景的鲜明特色。“壶觞负吟啸,尘土足悲咤”,看似气定神闲、笔者游龙的诗人现实情形是怎样的呢?接下来的这两句足可见诗人的现实生活是并不如意的。长年远离故土,奔波劳碌,知交故旧又漂泊零落,以致诗人忍不住发出尘世悲凉的慨叹。但“回首亭中人,平林淡如画”,回望亭中饯别的老友以及身后的漠漠平林,诗人并未将人事惨淡的凄凉之意尽情泼墨在景上,笔下仍是轻轻点几笔,点几笔淡淡寒波,点几笔悠悠归鸟,点几笔漠漠烟林……在辽阔壮远的宏大背景下点上的那几处闲笔,以及亭中送别之人,林外远行之人,共同组成了这一幅清新旷远、又给人淡淡思索、久久回味的水墨山水画。

      诗人明明有愁情,有种种人世的不如意,但在所摹写的景中已明显超脱了自己身世的烦扰,达到了一种宇宙的胸怀,对待万事万物以造物者的本意来呈现他们状态,进而对人世也有所反省,获得一种超然的旷达。这种将现实生活之局促与天地自然之闲淡放置在一处,却无半点突兀和违拗之感,恰恰在于作者巧妙的运笔和超脱的淡远心境。而这份人世的从容豁达,恰是王国维最羡慕、称之为“豪杰”的地方。

      接下来,王国维在交代“无我之境”和“有我之境”的创作状态时,都强调了一个“静”字。“无我之境,人惟于静中得之”,这一点容易理解。人如果没有超脱世俗、恬淡静谧的心境,也无法创作出“无我之境”的诗词来。关键是“有我之境,于由动之静时得之”,“有我之境”的创作也需要“静”,只不过是“由动之静”。这是为什么?什么叫由动之静呢?

      如果说“静”是心境的平和,物我相谐;那么“动”就是情感的激越,是强烈的喜或悲,而且这种强烈的感情将物性也淹没了。但感情过于激越时,不是创作的极好状态,需得放一放,沉淀沉淀。正如鲁迅所说的,需得在“痛定之后”,在静思的状态下才能有清晰的构想。2008年,作家阿来参加了汶川大地震后的救援工作,面对残肢断臂、哭泣的孩童、失去故园的老人,他无法静下心来。直到十年后,坐在自家的书房里,当年的情形一幕幕回闪,情感突然爆发,他创作了关于那段记忆的作品《云中记》。

      心情平静,物我两忘,形诸笔端的是纡徐平缓、清雅淡定的境界;感情激越,心潮澎湃,故而表露出来的也是激昂深切、惊心动魄的意境。所以,王国维评说两种境界的特点是“一优美,一宏壮”。“优美”对应的是“无我之境”的静谧平和,“宏壮”则指“有我之境”情感的程度比较激越、强烈,并不是感情的种类。下面以李白的《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一诗为例来分析“有我之境”的“宏壮”之美。

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

【唐】李白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

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这首诗想必抒写之情特别的快意,所以读来也有一泻千里之势。诗人在名楼(黄鹤楼)送别自己所钦慕的名士(孟浩然),又在一个盛时(繁花似锦的三月)去往一处盛地(繁华富丽的扬州),加之是酷爱壮游的诗仙李白,所以这次送别就有了别样的憧憬和意味。诗人十分喜爱孟夫子,又向往维扬地,显然这次送别全无分离的凄苦。诗人欢快的内心随着孟浩然一路江流直下,先行神游了那个“烟花三月”的绮丽之都。他的畅想和憧憬,也从此给了那个遥远的都城一个美丽而充满幻想的界定。

      最后两句看似写景,却充溢着抒情的氛围。诗人对朋友的一片深情、对朋友所去之地的向往,都化作滚滚东去的一江春水,托举着一条小船,目力所及是渐行渐远,江水流处却是渐远渐无穷。这勃发的诗情和澎湃的内心也正如滔滔江水奔腾激荡。一碧如洗空明下的那叶扁舟,水天交接处的浩荡江流,这一切都牵引着诗人海阔天空的生命向往,这一切也共同构筑了一种奇伟宏大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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