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亭荟珍屋纪事

九亭荟珍屋纪事

九亭是上海松江的一个地名，今人已很少知道它的原意了。这里，原来是有一个亭子的，今已损毁。古代有灞桥折柳、长亭送别的传统，亭文化是中华特有的现象。近人李叔同《送别》：“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就很好地记录了长亭送别的景致，留下了动人的一幕和不朽的篇章。

遥想当年，松江是鱼米之乡，文人荟集之地，也是陆机、董其昌的家乡，留下过无数的绝唱。这里曾经阡陌交错，十里一亭，而九亭，就是长路上的第九个亭子，一个让过客遮风避雨、送君千里的地方。

桂林公馆旧貌

如今，现代化的进程改变了农耕文明的一切，九亭成了市镇，成了工业区，但十年之前，我来到九亭荟珍屋，见到堂主赵文龙先生，还是颇感惊叹和敬佩的！

荟珍屋，占地一二十亩，内有古屋十余座，廊廊相连，错落有致；又有小桥流水，红鱼潜底，四季花卉，盛开不息，一景接一景，令人目不暇接。荟珍屋建成以后，没有对外开放，是主人结交朋友、文人墨客的休闲之地。从喧闹的市中心来此小坐，一杯清茶，一支沉香，或三五知己晤谈，或独坐品茗读书，不失为修身养心的绝佳之地。

然而与文龙先生的交往，始知他的初衷不在于个人养心，还在于守护古建筑，延缓它们的生命。这就要从这本书和它的书名讲起了。

赵家从祖父起至他为三代，都与黄金荣的黄家花园有关。黄金荣是海上闻人、青帮大佬，1929年起曾在沪上西南建有黄家花园，占地3.5公顷，出资350万银元，风格借鉴愚园，建筑雕梁画栋，古意盎然；局部引入西式风格，体现舒适为上。园内遍植四季花树，尤以金桂为最，每年金秋十月，香气四袭，不醉而醉。园内有“四教厅”，取意于《论语》，相传蒋介石在此厅拜黄金荣为老头子，意欲借助黄的势力为其事业服务。黄金荣倾力建此公馆，计划在此地颐养天年。不想革命来临，此地改为桂林公园，对市民开放。

文龙先生为上海本地人，祖、父二代都在黄家花园做花匠，这个有利条件，使他从小与黄家花园就是后来的桂林公馆结下了情缘。他告诉我，他自小出入此地，对古建筑了如指掌，情有独钟。尤其对古木家具、榫卯结构，几乎有天生的辨识力。对中华独有的木料、习性、特点，如黄杨、黄花梨、紫檀，也有与生俱来的认知。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他父亲在桂林公园工作，他伴随身边，玩在其中，有了耳濡目染的获得。

后来，文龙兄下乡插队务农，为了生存走上了淘宝、淘旧家具做生意的生活之路，为此，他买了上海最早的摩托车走街穿巷，收集旧物，由此一发而不可收。

历史翻开了新的一页，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大规模城市改造开始了，从乡村到城镇，都是如此。农民的儿子要结婚，不喜欢新房放在暗无光日的山里老宅。城市大片拆迁，其中会有一些极为珍贵的老房子。看到这种毁损，看到这种机会，一般的人可能无动于衷，而自小在桂林公馆玩耍的赵文龙则心里大叫可惜，由心痒到心动，开始了收藏老房子的行动。

记得最早是从收藏荣毅仁家的一幢小花厅开始的。谈价、小心地拆下来，给建筑构件编号、存储，这比收一把椅子、一个柜子显然困难了很多，收藏的资金也大了无数倍。但他情有独钟，欲罢不能，不知道以后派什么用场，只想到先收下来、保护起来。那时他年轻，又开摩托车，只要有人告诉他信息，他就开着坐骑去看、去谈。常常囊中羞涩，还是忍不住要去。一年又一年，收了不少宝贝，但自己的生活就很拮据，甚至有一次瞒着太太把家里在市区的一套房子卖了变现，他太太直到有人上门看房才知道。

“荟珍屋”内的古建筑被恢复中

其实，那一二十年，是全国拆除旧民居的高潮。各地都出现了一批赵文龙，包括成龙、秦同千、马国湘、李建忠、王卫、黄修志、王炎根、赵文龙……，这是一曲挽歌，但至少还为我们这个时代留下了一点生气。就是在大拆的时候，中华民族还是有人知道要加以保护。我尊敬的阮仪三教授是全国保护古建筑出力最大的，他以自己的影响力说服政府官员，救下了平遥，救下了一批古村落，救下了一批古建筑。他是主张原地保护的，这是古建筑保护的上上之策。

但是，这么大的国家，一个阮仪三是不够的。事实上，很多未来得及编入文物保护范围的建筑尤其是散失各处的古民居，还是被大量地拆除了。赵文龙们的贡献，就是用他们个人的力量，部分地收藏下来保护下来，并且异地复建了起来。虽然不如原地保护，却比拆掉、毁掉、了无痕迹要胜过百倍！

回过来说，如果文龙先生把古建筑只是收藏起来或者卖给他人，故事就失去了意义。可贵的是，二十多年前，他在九亭买下了一块地，开始了荟珍屋修复的艰难工程。之所以艰难，来自于复建的花费比买一套古屋构件的花费要大得多，而他并没有它业资助，资金奇缺。其次来自于复建的技术性要求。买来的建筑构件，要恢复原样，既要增砖添瓦，又要补充很多材料，更要有好的工匠团队。好在文龙先生是从桂林公园出道的，加上他有韧劲，百折不挠的决心，一年复一年，我们看到了荟珍屋的建成。的确，这是一座凝聚民居文化技艺的园林，这是一个凝聚情怀的地方。

如今，九亭荟珍屋成了一个新地标，吸引了四海宾朋前来观赏、品茗。几年前，爱马仕的全球年会在上海召开，他们寻遍各处，最后把会场选在了荟珍屋。这绝非偶然。异国他乡的来宾为这里的古物所吸引，也为主人真诚的精神所感动。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是主人的情！

荟珍屋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