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的“十·一”,我在老家,经过路口的桥,一眼看见她坐在秋阳里,摆弄玉米。我心里暗暗吃惊,干娘怎么干瘦成这样子?我喊了她,停下来和她说话。她脸颊的皱纹密密麻麻,全然不像我熟悉的干娘了。短短的一次相遇,使我一再惊罕她的干瘪与瘦小。
从前她不是这样子的。
干娘本来是那样白,那样水嫩的。小的时候,邻居看见我总会笑:“你白脸娘来了!”我常常大囧,心里眼里看开玩笑的老骡爷他们几个非常不顺眼。那时候,我闹不明白,为什么硬生生塞给我一个干娘,逢人就被嘲弄。一到过年,我就像过灾,因为一到大年初二我就得去干娘家里,不能和大姑家的表哥表弟们一块玩——他们通常初二一早就过来,外甥拜望舅舅。每年年初二,我就赖在床上不肯起来,就算被走亲戚的人大肆嘲笑也迟迟不起来——直拖到干爹走到门前叫我。
我十分别扭地挎着马篮子一步三扭头地看着送我的妈妈。妈妈知道我心里十分不情愿去,就安慰我说,吃过饭就回来的,就一会儿的。可我还是磨磨唧唧地往前挪,不肯去。
站在我家门前就能看到桥头的干娘家,离得实在是近。就是因为这样近,才让我囧。邻居们老嘲笑我有个白脸娘,我实在闹不明白。我家距干娘家不足百米,只隔了三四户人家。就是这短短的一段距离,在儿时的我,就像千里万里。尤其是过年,年初二。其他的节日好对付,我送了礼物过去,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跑回家,不必吃饭也不失体统,可是过年,那就不成了。我不留下吃饭,多显得不识大体,不懂礼数。
所以过年在我,不知不觉成了一种灾。我多想,像其他孩子一样,留在自己家里,去不成太远的舅舅家,也不用去太近的干娘家。所以我总别扭,因为别扭,总被人开着玩笑。有多少回,因为这个事儿,哭了鼻子。
妈妈总是说吃过饭就回来的,可是她明明知道,干娘家的客人最多,每年年初二早上至少是满满两大桌外加两小桌。她的干女儿排着队,不缺我一个。可干娘家离得实在近,她又总是让干爹来叫我。我不得不去。我去了,那些人——我认识的不认识的都有,就会说“你离得最近啊,总是来的最晚”。不说那些客人,单是干娘的那些干女儿就让我无地自容,她们个个好看又伶俐,而我又丑又小傻乎乎……干娘一个早上都很忙,根本顾不上我们。我不喜欢那些客人和她的干女儿,既不愿意说也不愿意玩。这样的一个早上,不止是一早上,常常会长达几个小时,等吃好散席,就快中午了。到了送客的时候,客人和干娘之间推来搡去,互相撕扯,就是为了多留或少留东西。
我不懂客气,拿来的东西,干娘只会留下一两样,马篮子看上去仍像来的时候那样满——我不想拿回去,这样拿回去怪难为情。有几次我干脆抛下篮子,独自回家。往往是干娘送走所有的客人之后,挎着像送去时候一样满的篮子送回我家。她人还在半道上,邻里间的追问声便此起彼伏,我在家听得一清二楚,只感到异常地囧。妈妈赶紧迎出门,和干娘不免又口舌一番,说着千年不变的客套话,末了就是说我傻气。我拿眼看着她们,总也闹不明白,这不是瞎折腾,白浪费的嘛。我不乐意,她们也不轻省。我默默地看着听着,只觉得大人的世界好复杂……
实在想不通的时候,我忍不住问妈妈:“为什么要给我找个干娘啊!”不听这话还好,听见这话妈妈的音量就高了好几倍:“还不是因为你不好养,老生病老生病,才找的!”我只好勾了头,心里犯嘀咕,别的孩子都没有,就偏我弄个干娘,还这么近的……大人们总是常有理。理是这样的理,可是一到过年,这个坎就不那么好过。
这事儿如此别扭,别扭到我不愿意喊她干娘,任凭大人磨错嘴皮就是不肯喊——我心里的别扭大人哪里懂啊。我只想和熟悉的人一起吃饭,到干娘家就得和那么多不熟悉的人一起吃饭,这吃饭就不是那么畅快的事儿了,这年也就变了味了。
我常常奇怪,干娘怎么能认那么多的干女儿?远的近的,少说也有五六个。难不成真有那么多家的女孩不好养活的?难不成就因为干娘的女孩多?
干娘家光女孩就有五个。我记事儿时,老大已出嫁。一去她家,老二笑迎上来,接过篮子;老三利索,跑来跑去地忙;老四没话,只顾闷头烧锅;老五比我还小,只知道玩。
再别扭,年也一年一年地过去了。与此同时,干娘的女儿们一年少似一年。不仅亲的,干女儿亦年复一年地零落起来。赶在初二那天去的,不是年年都能来的。干娘圆润的脸日益浮肿,腰弯了,步履也不那么轻盈了。一个个女儿让她操碎了心,她提了这个想那个,讲完这个说那个。家家都有事,个个不省心。
她本来一直是丰腴的,可是这一年的秋天,她竟这样干这样廋了,这是我想不到的,从没见她瘦成这样,干成风中的树叶一样。
她的声音,竟至那样地小了,不仔细听我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但我很认真地听着,看着,想看回她从前的样子。我知道我不能再待下去,正午,秋阳那么明亮,我的眼里快要接近黄昏。
正好打路的那头来了一个小男孩,胖嘟嘟的,进到院里拿了一个耙子搂玉米,我看着他眼生,便问干娘他是谁。干娘说:“这不是你五姐家那小的,今年十一了,四岁那年撂这里的,好不容易带大了,在这边上了几年学。这不,去年转回县城上学了,放假了就往这里跑——”“他跟我亲。”干娘说着笑了。我看着他,想起比我小的“五姐”,也不想着纠正干娘的错——自打十八岁那年她订了亲结了婚,干娘张口闭口就说她是我“五姐”。早些年的时候,我还会想兴许她结婚早,就变成比我大了吧。可年年如是,我再也不管究竟是我大还是她大。既然干娘说她是我五姐,那我就把她称作我的小五姐吧。
我说这孩子真懂事。干娘瞅瞅他,不觉又提起小五姐来。我静静地听着,想起当年。
那年,小五姐定亲,干爹在堂屋里给客人敬酒,一个劲儿地夸一个叫北京的人——虽然不知道是谁,但是我知晓他很重要,这从干爹的神色中就能察觉得到。大人的事儿,我不多问。只是谁曾想到,昨天还和我玩得好好的小女孩,说定亲就定亲,说嫁人就嫁人了。一切在我眼里,变得如此迅速。来年小五姐抱着小孩回娘家,我再遇见她,已经无话可说了。干娘和干爹对她的北京总是赞不绝口。我想这就够了。
一年又一年的大年初二,在干娘家,我默默地吃我的饭。只是不同的是干娘家的女儿愈来愈少了,客人也不似从前那样多了,我便愈来愈多地围着干娘转。干娘与我的话不觉间就多了起来。吃过饭,我也不立刻走,总要坐下来说会话,嗑点瓜子,喝些茶,虽然是我说的时候少。
不晓得哪一年,小五姐就常常被干娘挂到了嘴边。她不说能干独立的大姐,不说中规中矩的二姐,不说破落利索的三姐,也不提肉死到头的四姐,单说小五姐。一开口便是,你五姐如何如何。也许是干娘回望时光,记得小时我俩玩得好,这是个我能听进去的话头。虽然偶尔也提提其他的干女儿,但还是说小五姐的时候多。
小五姐的北京一年到头不挣钱,小五姐在县城蹬三轮,小五姐的一家还住着破旧的平房,小五姐的婆婆事儿多,小五姐的孩子大了,小五姐又生了一个男孩,小五姐做起了生意,小五姐刚挣了钱北京就网恋,小五姐摔了北京给她买的鲜花和棉袄,小五姐去打工把孩子丢在娘家……一年一年,一件一件,叠加起来,厚厚的一大摞。想起干娘曾经给我说过的那些年,我又像小时候那样迷茫起来,一阵风,就吹散了整个秋天。
这年,我看着她那么瘦,那么干,真像风中的树叶。我的记忆随着这薄脆的树叶飘浮起来,挂在秋阳下,拍拍又打打。而搂玉米的那个小男孩,看上去那么懂事,那么安静。
2016年10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