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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宗祥论书绝句

 无事斋 2020-10-04

论书绝句

甲戌之春,退食无事,历忆所见墨迹,咏歌之得诗数十首。丙子夏添注其下,癸未夏流寓渝中,五年余矣,方始写定,首尾正及十年。其次序仍照原稿,以见随忆随作,本来面目如此也。海宁张宗祥记。

岳忠武(岳飞)

撼山容易岳军难,笔阵纵横一例看。莫道书名因人重,即言书法亦登坛。

  见少保写吊古战场文一篇,凡四纸,不知何时为伧人裁装八幅,作为屏条,遂使裁处接近纸边。字极倜傥,在王米之间。高宗喜王字,故臣下亦效之与。

祝京兆(祝允明、祝枝山)

明代书家法唐宋,惟公能在晋唐间。草书合法真严整,伪札支离愿尽删。

枝指生小楷直逼晋唐,明人实无其匹。草学怀素用笔亦起讫分明,所见狂草纠缠缭绕者均伪作也。

严分宜(严嵩)

能拙能恣绝世恣,钤山文笔两称奇。聪明魄力皆天赋,令我低徊想会之。

分宜墨迹不多见,想因人故为世毁灭。其书厚重恣肆,大类其文章, 不能因人废之也。世传王仲瞿文学秦会之,而秦集终未得见,见著录者仅尤延之书目中有会之奏议一种。闻王氏有钞本,张玉山先生最留心王氏遗书,向曾询及,亦未道见此书。今张先生早归道山,其所收遗书亦均散佚,更无从追寻矣。以视钤山堂集尚得流布人间,幸不幸为何如耶。近世吴昌硕先生行书专法王觉斯,收罗王氏真迹不少,然亦恶其名,而不愿以法王之名表暴於世也。秦桧字会之。

陈眉公(陈继儒)

来仲楼高夜月凉,并时心折有香光。原无别样金针巧,输与山林清气长。

  香光从眉公之说,书画兼攻,卒皆成名。又筑来仲楼以迟眉公之至,心折至矣。眉公书虽若近董,而清气往来,逸韵弥远,非香光所能及也。

徐青藤(徐渭、徐文长)

怀素墓年参鲁公,青藤气逸力难充。却从侧腕回旋处,兴化遥遥一脉通。

  文长书尽法怀素,俊逸有余,沉着不足。文长之法素师,力不足,故出之于俊逸;正犹板桥之法文长,力不足,则出之于大小相同,各为藏拙之地。板桥有印章曰'青藤门下走狗'。闻文长老屋尚存,青藤亦在。前赴山阴曾一访之,藤虽不茂,虬迹宛然,屋则已改为祠堂矣。

郑板桥(郑燮)

莫道先生画兰竹,先生书法尽中锋;若从侧势求真迹,恐失真龙类叶公。

兴化书有乱石铺阶之喻。人几视为写画,其实皆用中锋,所见扁锋侧,笔者皆伪作也。

何道州(何绍基、何子贞)

黑女功兼北海功,却将面目托颜公,晚年病臂多欺世,大似当时诮倦翁。

  子贞先生书,世皆目为师法平原,其实撇捺之间,黑女之法最多,而盛年摹拟北海尤得神髓。余初见杭州众安桥岳庙忠武像题记,几於骇绝,后见所钩法华寺碑,乃知此老深于李法也,平原不过其面目耳。贞老右臂早挛,五十后尤甚,所书皆类古篆,并世又无作者,遂益颓丧。此正如贞老之诮倦翁,旁若无人矣。间作篆书,尤无法度。

清康熙(爱新觉罗.玄烨)

唐家历世传王法,清室初年继董宗。力健魄雄开国象,康熙秦邸古今同。

  清初董字风靡海内,悉君相提倡之力,与唐初推重二王,如出一辙。清室诸帝传为家学,然自乾隆即力弱肉重,不及开匡时康熙远甚。嘉庆之后,有肉无骨,去董愈远,此真如明皇之距太宗,渐远渐非矣。康熙师董,然大字开展过董,书虽小艺,亦系盛衰,其徵明甚。

姜西溟(姜宸英)

《兰亭》一脉分欧褚,君得河南的乳来。想见贵妃珍本在,天风环珮自徘徊。

慈溪虽生清初,独不宗董,其秀丽娟静,则又非尽法王,盖得力於褚临兰亭独多也。褚临本凡数十种,先生所致力者,为宋高宗赐潘贵妃本,其石向藏先生家,宜其临池独绝也。今此石闻已屡易主人,惟仍在四明耳。

赵子昂(赵孟頫、赵文敏)

王家拙处已全删,巧到吴兴不可攀。若向书家论功绩,越唐绍晋有谁班。

  吴兴书毁誉相参。人品如何,今且不论。小楷直入晋人之室,行书亦然,恐非宋人所能梦见,独酬应过多。时有烂熳之笔,此不可讳也。余所见临淳化阁帖八卷(缺其二),纸是金粟山藏经笺,挥洒自如,极笔墨之乐。又小楷参同契一册,瘦硬通神,以较董临《淳化》十卷(此十卷在北平所见,字较原帖略小),小巫大巫,不辨自明矣。且细审其用笔,亦为刚毫,柔毫创自吴兴之说,殆未可信.董文敏晚年极佩吴兴,想因一生止於唐、宋,未窥晋人之奥故耶?

张二水(张瑞图、张长公)

侧锋刚腕势雄奇,狭巷兵回相杀时。可惜不留闲笔墨,五人墓上再书碑。

  二水以北碑之笔散为草书,雄奇恣放,不可一世。党於魏阉忠贤,生祠记出其手者至多。阉败悉遭毁仆。此真非白毫庵主所料矣。

陈白沙(陈献章)

缚茅为笔开奇趣,字迹依稀绍紫阳。岭表诗书出江右,至今山谷泽流长。

白沙喜以茅为笔,字极朴茂,然实师山谷者。

董玄宰(董其昌、董香光、董华亭)

愈疏愈淡董香光,秋柳秋山映夕阳。集得大成群帖学,远传衣钵到刘王。

书至吴兴,人工尽矣。人工尽则天趣减,故吴兴同时鲜于氏矫之以拙,至明而香光救之以韵。然香光胸襟虽清旷,书学则仅至唐人,故凋疏之弊,在所难免。香光时临米书,且尤爱临天马赋,盖亦欲自救其短也。刘诸城用浓墨,王太守极纵横,无非救弊之法,不可为古人所欺。

包倦翁(包世臣、包安吴)

独从帖学昌明日,掉舌江湖说古碑。一卷《艺舟双楫》在,半生辛苦有谁知。

安吴行草最权奇,得力升仙太子碑。自古书家珍秘笈,不将此意叫人知。

  帖学之盛,清初极矣。殆至末流,颓波难挽。慎伯先生不殚烦劳,到处谈碑学之妙。自《艺舟双楫》一书出,碑遂继帖而兴矣。平心论之,帖之弊在辗转摩刻,非写帖者之弊也。倘有多见墨迹之人,自能辨之。此正与学北碑者,并其刀刻方稜之处亦皆仿之,其弊正复相同。倦翁如生今日,亲见陶心云、李梅庵之书,当悔谈碑矣。故碑、帖均有是处,均有弊处,惟在明眼人能择之。崛起群靡之中,力挽狂澜,此则倦翁之功不可没耳。安吴行草最有力,其笔法实自升仙太子碑参悟,然绝口不及此碑,岂惧金针度人耶!抑因此碑为武曌所书而讳之。则天天擅聪明,又见王家历代真迹,宜其书法几迈太宗,高宗,明皇直奴视之矣。安吴何惮而不以语人也。

陈香泉(陈奕禧)

拨镫一语记乡贤,笔法亲承思白传。如此门楣如此字,只应御榻伴炉烟。

  陈氏书法,自元瑞先生之后,代法香光,盖香光早年曾馆于其家,故衣钵真传,数世不绝也(《玉烟堂法帖》四卷、《妙法莲花经》十卷,皆陈刻董书)。太守书名重-时,有《梦墨楼法帖》十卷,则雍正十二年奉旨抚勒上石,石贮内廷者。《予宁堂法帖》十卷,则家刻也。其书华润,墨彩丰腴,而神韵不甚冲远。予得太守临董《十七帖》一册,《来禽》一帖,维妙维肖。

查学士(查升、查声山)

不生不熟坐调簧,眉月娟娟照画堂。学得董家柔静气,恨无一笔法襄阳。

  声山先生书法全学思翁。惟思翁深于米。余见其临《天马赋》,前后凡四卷,用笔极得'刷字'之旨。学士师董,未参米法,故淡远有馀,恣肆不足。

查东山(查继佐)

查陈作者皆师董,只有东山迥不群,到底天才胜人力,直排阊阖荡层云。

伊璜先生纵横捭阖,书画皆然。清初海宁陈、查为巨室,其书法不入董氏之冶者,仅先生一人。

姚惜抱(姚鼐)

水正流时花正开,吹箫骖鹤上瑶台。胸怀直似天心月,不受人间半点埃。

以书学功法求惜抱,似不及得天、西溟;以胸襟冲远谈书,则清代无出姬传先生之上者。此书中仙品也。

南北二梁(梁同书-号山舟 、梁巘-字闻山)

不生只熟山舟老,熟里能生有北梁。尽是唐贤佳子弟,莫将生熟细评量。

  山舟学士熟极巧生,然取径皆出《多宝》。其所书碑志,可证余言。

  闻山先生学北海,而锋皆不裹,毫尽平铺,以用笔之法论,皖梁 实胜浙梁,以功力纯熟论,浙梁又过皖梁。二先生要皆能法唐贤者。

晋人写经

钩勒皆从隶法来,旋风使笔石为开。后人帖里求真迹,慢腕柔毫大可咍。

余见晋人写经二卷,用笔皆类《戎路》帖,而极迅捷,参章草及隶之处尤多,乃知尚书

《宣示》一帖,后人摹勒失真,即旧拓佳本,亦仅存形式已耳。

  晋时尚无椅桌,无论大小字,必须悬腕以书,故决难迟慢。清人能悟此理,运笔之法自然明白矣。

六朝人写经

点挑横勒锋皆露,一入刀工便失真。南北谈碑混刀笔,可怜误尽后来人。

  予藏六朝人写经一纸,及所见三四卷,皆点向上挑,横则截止,并未显著圭稜如所见碑文者,则知传世之碑,刀多笔少也。刀笔不分而劝人写碑,流弊实不胜言,学者审之。阅晋人、六朝人写经,始知笔法出自一源。后人论兰亭某字似魏碑,某字出章草,枝节之谈,未有是处。知碑之误於刻,则可知帖之亦误於刻。倘能从笔法研求,自无诸弊。惟帖翻刻至多,遂致失真愈甚,不可不知。

唐人写经

健腕刚毫墨倍浓,力能扛鼎势如风。楷书细字须雄肆,晋圣唐贤一脉同。

  黄白麻笺八千卷,每逢蜡纸字方优。始知王令书生绢,驰骋毫锋仗纸柔。所见唐人写经凡八千卷,白麻、黄麻、绵纸皆有。白麻纸质量最粗,黄麻以黄蘖制过,云可辟蠹,纸较细致,绵纸极薄,但能用以印刷佛像及誊写捐疏之类,写经者极少。黄麻写者较精,白麻上所写之经,几无一卷可称精品。惟黄麻以蜡制过者,纸虽脆而极光滑,乃有工整绝伦之书。余收得一纸,字体绝类《灵飞》,而用笔健捷,则非后人所能梦见。乃知《灵飞》因上石始失笔意变为柔媚也。吴兴小楷能得此旨。

颜平原(颜真卿、颜鲁公)

一射能令百马倒(平原送裴将军诗原句),平原笔力亦如斯。祭文遗墨千回读,始信东坡是可儿。

故宫藏平原祭侄文墨迹,阅之可医学颜者犷悍臃肿之病。盖颜出於王,此文大可证实也。

苏东坡(苏轼)

寒食黄州三谢表,表忠观记八关斋。乌云赤壁真公字,肥到杨妃肉亦佳。

  《黄州寒食》诗第一章与三谢极相似,第二章稍烂熳,为坡翁本色。《表忠观》,《醉翁亭》二碑,则皆出自八关斋,其中于字几可乱真。苏之学颜,用力深矣。故宫所藏《天际乌云》、前后《赤壁》二赋,为公自己面目,虽肥尚未患冗。坡翁用刚毫而执笔过低,由此推求,伪者易见。

张南皮(张之洞)

忘却平原专法苏,笔如卧帚墨如猪。近来只有南皮老,韵秀神清善学书。

学苏之病,笔软墨浮,几成通弊。惟文襄精神在苏而气韵自足,近世无他人矣。

文襄幕中无不学苏书者,亦无一能似者。

刘诸城(刘墉、刘石庵)

暗将肥笔救凋疏,此老真能学董书。浓墨刚毫复灵腕,浑沌七窍凿全无。

  石庵相国学董而病其凋疏,故思以肥笔救之。其所作小楷,则仍纯乎董也。一生用紫毫,故墨虽重而无毫外之墨。喜写蜡笺,故笔虽刚而有流动之致,看似凝重,实极巧妙。

王太守 (王文治、王梦楼)

太守风流挥洒馀,欲将放纵救凋疏。散仙成佛知何日,误把禅书当道书。

梦楼以放纵之笔法香光,虽有飘逸之致,成佛证果,究隔一尘。

外祖父沈公韵楼(沈韵楼)

分明面目托诸城,却以精神寄率更,力重骨沈遗墨少,人间谁识老书生。

  外祖父讳恕,平生得力於颜欧。以欧作骨而外貌若诸城,见其书者无不以为法刘。其实骨力坚挺,无熟地之病也。先严在日,专致力於《颜家庙》、《多宝塔》二碑,盖承外祖父之训,予三十岁前亦师鲁公,兼临阁贴;三十之后,方易宗北海。外家之泽至余,盖三代矣。

钱南园(钱沣)

不拘燕尾蚕头法,却得锥沙屋漏神。若向平原求的派,南园之后更无人。

  南园楷书为多。在季侃同年处见曙裳年伯所收一大七言联,独为行草。健鹘摩云,猛狮吼月,得未曾有。南园倘能天假之年,其所造当不止此。

张得天(张照)

天地人中公第一,天机天趣得天然。最难举世师思白,独向王家猛着鞭。

得天居士在清初独忠於羲献,非习董者所能及。

金寿门(金农、金冬心)

北碑晋隶互相参,侧笔平锋别有妍,自出机杼织云锦,能成佛但升天。

  冬心先生之画首画竹,继之以马,又继之以佛,皆自出心裁,不宗古法。字虽终其身未变,然亦自出心裁之作。盖一生书画皆求解放,不受束缚者。然其入室弟子华秋岳又自成家数,则知古人不肯依傍门户、人云亦云,非若近世吴昌硕氏之门徒,印则乱凿,画则乱涂,书则乱写,嚣嚣然鸣於人曰,此师法也,世亦以是推之,欲艺之成难矣。

王良常(王澍、王虚舟)

分明已入平原室,微觉枯寒得气清。若向诸城参墨法,南园低首拜先生。

  良常学颜,笔力极坚挺而墨气不厚。此骨胜於肉之病也。

赵撝叔(赵之谦)

能御柔毫写北碑,悲庵信有过人姿。若从起讫求规范,涨墨浮烟未可师。

撝叔深明刀笔之理,最为难能。所惜专用柔毫,故笔法合於古人而转折起讫之处,因毫柔难尽其力,未能十分斩绝,点则未敢硬挑,横则收笔下垂,竖则末端略用侧锋,此皆就柔毫之弊,而思所以救之者也。撝叔三十以前师平原,最得力於《争座》,故寻常酬应尺牍尚有流露颜意者。早年画山水之款,几尽为颜字。其后虽专学魏,而篆隶之功亦深,篆隶用笔师完白山人者多。篆则参之琢印,隶则揉入行书,此实后人所当知也。予昔见撝叔临《张猛龙》碑整幅,古人临碑皆如此,试悬平原《家庙》,《广平》、《麻姑仙坛》诸碑观之,方知其行间之妙,一经割裂,不可问矣!

张叔未(张廷济)

能将金石端庄气,一变襄阳狂放姿。海岳重来应大笑,刷书今竟化钟彝。

叔未早岁学王,小楷一宗《黄庭》、《乐毅》,中年之后,顶礼襄阳,大字楷书,锋挺毫齐,至饶刷意,惟终觉金石之气充溢纸上,此米书别派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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