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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马倌:我的马群

 caoyuanhuyang 2020-10-05

杜木恒

五十年前我曾是知青马倌,牧放江岸大队一群六百多匹的马群。
目 录
  1. 无水草场

  2. 牧放马群

  3. 饮马井边

  4. 儿马家族

  5. 马倌节日

  6. 曹格勒布

  7. 以梦为马

  8. 蒙古马殇

无水草场

五十年前我曾是知青马倌,牧放江岸大队一群六百多匹的马群。

当年的江岸大队,隶属四子王旗北部的脑木更公社,是蒙古族为主的一个纯牧业队,蒙汉回各族,加上11位知青,总共才有二百一十多口人,占有草原面积六百四十多平方公里,近100万亩草地。

说来凑巧,“神舟”一号实验飞船,1999年11月21日凌晨,如一匹天马,横空出世,飞落在我牧放马群的那片蜃幻般的无水草场。从此,“巡天使者”把浩渺天空和美丽神奇的杜尔伯特草原牵手在一起,把这块神州福地,推向世界,使华夏北疆边陲的四子王旗名扬四海。

无水草场,说是一片,它延绵几十里,是草原上隆起的一块起伏不平的高平台,由于打不出水井,被当地牧民称为无水草场。没有水井,也就没有畜牧点,羊群、牛群和驼群上不到这里,马群是大畜,腿长,可以探到这片丰美草地。

除了马群,这片草场,蓝天上有草原雄鹰、迁徙天鹅、成群沙鸡、欢唱的百灵鸟等各类飞禽,草地里有狍子、兔子,狐狸、狼,还有大群大群的黄羊;天高凭百鸟飞翔,草阔任走兽跳跃,那里是没有人迹打扰的天堂草原。

无水草场的西边缘是江岸大队的夏营盘,因为地势较高,江岸牧民称“梁上”。从梁上过无水草场往东三十多里的东边是乌兰希利大队,往东南五六十里是阿木古郎牧场,南邻的红格尔丁吉大队,是2003年杨利伟乘坐的“神舟”五号降落之地。

还记得,江岸一个名叫准萨拉的夏营盘畜牧点,我每天饮完马群,朝东往梁上断马(牧民把轰赶马叫断马),映入眼帘的是那道醒目的红色梁坡,那是一道又长又陡、被红粘土覆盖的坡,上了梁坡,就是隆起的方圆百八十里的无水草场。

怎么想,我都认为那道醒目的红色坡梁,和惊艳当世的脑木更大红山(2014年大红山被国土资源部正式批准授牌为国家地质公园),有同样的地质结构,是一脉相承,起源于同时期的古老地质遗迹。

大红山位于江岸偏东北四五十公里的地方,也是草原上隆起的一块方圆上百公里、起伏不平的高平台,经过千万年的风雨剥蚀和洪水冲刷,平台边缘形成红色粘土层的奇险山状地貌形态,记得当年人们叫它“塔柄套勒盖”(蒙语五顶山)。

江岸的无水草场边缘,虽没有大面积的红色粘土覆盖层,没有大红山山体险峻,但是,也有顶平、身陡、麓缓的山状地貌,还有比大红山更好的生态、植被,今天,这里还没有被专家学者们关注,但两座天外来客纪念碑(神舟一号、六号)却永远屹立在这片无水草场上。

2018年8月12日,年近古稀的几位老知青,重返故地。

傍晚,我站在“神舟一号降落点”纪念碑旁,眺望西落的红日,草原上常见的、一抹抹、直刺苍穹、霞光四射的火烧云不见了,天幕间却挂出了一朵朵、一片片、连在一起的奇异彩云,好似赤兔、枣骝、灰青、墨黑毛色的烈马,在落日余晖映衬下,呈现出一副天马行空的美丽画卷。

不远的一处淖尔泊,犹如明亮的玉盘,镶嵌在暮色墨绿的草地上,托起天际线上那片浓彩重墨,好似神话般的马群。我凝视着,脑海中浮现当年在这块神奇草地上的牧马情景。

如今,年已古稀,蓝天百鸟感耳,白云绿地悦目,过眼烟云。草原空洒涕,依稀长调中,唯蒙古马群,难以释怀,终生思念。

那是,这片方圆百里的无水草场,有过一代知青的历史身影,留下牧马人的青春足迹,牧马情愫如同草原晚霞,时常浮现,升腾。

作者在江岸嘎查无水草场摄于2018年8月12傍晚

牧放马群

我初上马群时,住在江岸夏营盘的一个畜牧点,名叫虎头山丹,在神舟一号降落点西北面不远的梁边上,我的马群就在虎头山丹沟壑间的一口水井饮水。

夏季,每天饮马过后,将马群朝东南方向断走,六百多匹由八大儿马群汇集在一起的马群,爬上那片无水草场,散落在起伏平缓的草坡上,悠闲自得地享受那里鲜嫩肥美的牧草。

牧放马群,简述是一项简约的牧业劳作。

天蒙蒙亮时,马倌就要骑马出(到的意思)草场寻(寻找)马,寻到马群,将散落在草坡上的马群呼落(聚拢的意思)在一起,再断到畜牧点附近的水井处,马倌用帆布水斗从井里提水,倒入水槽,直到每一匹马喝足,不再争槽。

饮完马群后,马倌再骑马到马群中套住一匹自己的专用坐骑,将当天的乘骑放归群里,换马,鞴鞍,骑马,将马群朝预想的草场方向,慢慢从水井处推出。

马倌如同送客一样,跟在边吃边走,缓慢行进的马群后面,待马群悠然散开,才可调转马头,结束一天的放马,来日,朝当天推出马群的方向,再出草场寻马。

马倌牧放马群一天,寻常骑乘几十里,回到住处,靽马、卸鞍,已是黄昏。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寒来暑往,刮风下雨,日复一日,天天如此。

牧放马群,细说又不简单。

至今还记得,1970年春,我刚上马群时,认(蹬的意思)镫上马,心悸发怵,以至每次上马,先要尿泡尿,要说没出息,真是身不由己。

大马倌李二娃,人称二娃子,是我的师傅(那时队里一群马要由两位马倌牧放),为我示范,左手握笼头嚼绳,扶鞍,右手撑套马杆,左脚认镫,翻身上马,一气呵成。

二娃跟我说,马倌的左手握住笼头和嚼绳,右手横端着套马杆。因为笼头绳较长,要把笼头的绳头一段折上几道小弯,用左手大拇指和食指握住,一旦掉马,笼头皮条从手中抻出,绳头还可握在手中,拽住笼头,乘骑不会跑掉。

二娃用左手食指与中指、无名指与小手指的指缝夹提着嚼绳,左右摆动,控制马的走向,告诉我,碰上口硬(提嚼绳也不停)的烈马,狂奔不停时,可以慢提一边的嚼绳。

牧区的马多为急性烈马,当你左脚刚要认镫,它前蹄开始踱步,上马后右脚进镫稍慢,马已窜出。

二娃手握嚼绳比划着说,上马前,要把手中马脖左面嚼绳拽的比右面的嚼绳略短一些,使马脖子向左后稍弯,这样上马时,马不消停,会围你转,顺势上马,人马才会协调。

当上马倌,才知骑马讲究。什么鞴马鞍要使鞍肚带松紧合适,太紧了伤马,稍微松了鞍座向前出溜;什么镫扎皮长短要因人而调,调整好,骑上马,人稳当舒适,马省劲给力;什么骑长路半个屁股着鞍,左右轮换,侧身骑马不铲屁股。

那么多讲究,二娃子都细心跟我数落。

二娃大我10来岁,个头不高,常穿件黑夹克,风天戴副金丝平镜,有气派。他爱人巴德玛,勤劳、直爽,每天天还不亮就起身,小儿子还在熟睡,她就烧制奶茶,备好早饭,照料二娃子和我先吃。

和羊牛驼倌不同,天边泛亮,马倌就出草场,那时年轻贪睡,不习惯。二娃子对我说,晨曦浮现,雀声泛起,是马群争食快走的时段,马倌要是睡懒觉,马群会探出草场很远,分散难寻,呼落齐马群,断到水井处就晚了,几百匹马争槽,水喝不好,再拉晚推出马群,马也吃不好。

知青下乡五十周年,偶然在四子王旗政协编纂的“情在第二故乡”第一集中看到,吴志伟整理的一篇“脑木更公社做知识青年工作点滴”,发现我的名字跃然纸上:“天津知识青年杜木恒放马每天4点起床,下午五点才回家吃饭。”真实的一句话,还真让古稀老头沾沾自喜,其实,马倌都是披着星星出,载着月亮归,草原牧放马群就是如此。

江岸知青与牧民李二娃(中)摄于2000年8月26日(右2为作者)

饮马井边

一段时间后,我慢慢明白,马群喝足喝够井水,会清爽无火;马无火,毛色光亮,风寒不侵,能抵御严寒,健康顺利过冬;尤其是盛夏,马儿喝好井水,吃草不易干渴,不会乱跑,不去淖尔泊寻水喝,马不得病。

牧区的井水,干净、清凉、爽口、解渴。牧民说,这里的畜群,喝矿泉水,吃中草药,拉六味地黄丸,尿太太口服液。

畜牧点准萨拉的饮马水井,在平缓的沟滩中,沟滩是从无水草场梁边的沟壑延申过来,地下水矿物质及营养成分丰富;水井边靠水槽的一面抹有一块水泥平地,可能是为了防备雨水大时,沟水对水井的冲刷。

有一次呼落马群快到井边时,坐骑不知怎的突然加速,朝井边狂奔,紧急中我拽一边的嚼绳,可能是过急过猛,马一扭头,连人带马横拍在井台边的水泥地上,还好,没有大碍,只是右肩搓掉块皮肉,初上马群的井边一劫,没致残,没要命,按蒙族的喝酒礼数,应该谢天谢地,谢高堂,天地老子让我福大、命大,造化大。

饮马是用水斗从井里提水,水斗是用帆布做的。将帆布缝成水桶状,桶口缝上铁箍,配上提手,提手中间穿根一米多长的木棍,如果水井深,就在木棍上接根驼绳(驼毛拧成的)。

饮马时,手攥住驼绳,把帆布水斗扔进水井,灌满水,上拽驼绳,倒把手,抓住木棍,将水斗提出井口,往井边水槽一推。动作简单,弯腰打水,直腰提水,侧身推水,像磕头机,机械重复。

井边的水槽是木制的,一尺多深,二尺多宽,一丈多长,底窄上宽。

一开始提水,无论多快,都供不上马喝,槽中总是见底,等到所有的马喝了一个遍,槽里才能看到点积水。

一丈多长的水槽,大小六百多匹马,怎么喝呢?当了马倌长见识,排队喝。

强势的大儿马带它的家族先喝,儿马喝完,站一旁看护,有外族夹塞者,上去就是两蹄。

强势儿马并非霸槽不放,解了渴,就带妻妾儿女一家子退到一边歇息,让另一群儿马家族入槽喝水,顺序排队。

都喝了一遍后,喝过一遍水的马再去喝二遍、三遍,待槽边喝水的马儿逐渐稀疏,这时马儿可以随意,想喝就去槽边再喝两口。

马是个大水量,一匹马能喝三四桶水。每天饮一群马要两千多桶,持续数小时,待槽中水渐满,清风吹过,泛起纹漪时,马倌才有这一天的轻松之感。

喝够喝足井水的成年马分散在井边扎堆休息,安详、静默。只有小马驹不知疲倦,在井边嬉戏、相互啃咬,像天真无邪的儿童,伸脖抖动着卷曲的鬃毛,跳动细长有弹性的小腿,追逐玩耍,惹人喜爱。

一匹两岁多,浅红棕色的小儿马,宽胸、阔鼻、长尖儿,一看就是蒙古骏马。当我休息时,总会呆头晃脑凑到井台,冲我调转屁股,我先给它挠痒,再把手慢慢伸到屁股沟下,抚摸它的蛋蛋,小儿马乖乖不动,真让人惊奇。

要知蒙古马群中的马,只要对人一掉屁股,就是要踢,人根本就凑不到跟前,哪有儿马会主动找人的,天方夜谭。大马倌告诉我,这匹小儿马小时没了妈,在蒙古包里喂养,才如宠物黏人,让孩子们惯出了这个毛病。

小儿马的呆萌可爱,让人愉悦、惬意,提水饮马的疲劳,全然不觉。

儿马家族

说起小儿马,总会想起大儿马。儿马家族,并不复杂,但规矩多。

我的马群号称八大儿马群。每匹儿马如同国王,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偏妃。与国王不同,国王靠专权选妃,多当摆设;儿马靠雄风精力吸引,争霸强抢,扩充家室;儿马自然会主动承担家室职责,对发情求爱的骒马,一枪命中,抽出的龟头,居然变成碗口一样大的吸盘,甩动滴流精液,雄性十足,让人惊愕。

八大儿马群,每一匹儿马至少拥有几十匹骒马(母马),正当年的大儿马足有七十二个偏妃,这些妻妾即骒马(适龄母畜)要年年为儿马生养子女,分娩时自理胎衣,舔干马驹身上的胎液,马驹立刻站立而起,三晃两晃,似拜谢天地,即刻,马驹就可颠跑,骒马护马驹于腑下,喂其奶液,尽妻室义务。

马驹两岁后,开始成熟,这些子女,都被族群主大儿马无情赶出家门,一个不留,严格维系血统;小儿马去争霸立业,小骒马自寻门户嫁人。

儿马如何上位?是由马倌钦定的。骒马产出的公子们,极少数出类拔萃者才被选定儿马(即种马),其余都在二岁左右被骟,称騸马。那匹浅红棕色的小儿马,因骏气、灵乖,有儿马像,没被骟掉,留下了儿马身。

騸马少数被牧民骑用,多数作为商品出售,是牧业收入之一,记得那时一匹4岁,身高1米4以上(马站立,从地到迎门鬃的高度,即脖梗儿离地高度)的騸马,算一等马,才卖400元。

没有卖出和队里分给牧民骑乘,暂时放到群里养膘的騸马,它会投靠其他儿马家族,儿马会宽容接纳,认同族员,合群生活。

这样,一群祥和的儿马家族,由骒马、未成年子女、騸马组成,儿马自然为王。

为王者,八面威风,一年四季,膘肥体壮,即便春季青黄不接,屁股也滚瓜溜圆,毛色光亮如缎,耳尖目亮,胸宽膀阔,鼻孔圆大,一眼便知群中之雄。

儿马自幼到老不剪鬃毛,发怒、撕咬时,鬃毛直立,看到外侵或不轨者,几乎头擦地皮,打着鼻响直奔过去,前蹄哒哒刨地,一副决斗气势。

儿马自成年开始自立门户,开始寻求伴侣,碰上情窦初开被逐出家门的小骒马,一见钟情,结为夫妻,有抢妻者,打斗不过,不用纠缠,夫妻双双一跑了之。

随儿马逐年强大,选妃纳妾,扩大家族;若欺男霸女,偷情作奸,两族的儿马站立嘶鸣,鬃毛竖立,连刨带咬,一决雌雄,一欲霸女、一要护妻,胜者成。

我的马群,八霸鼎立,小儿马独立门户,平时族群之间和平相处,每天喝完井水,按马倌推出的方向,以族群为一体,行走吃草,夜间搭伙站睡过夜,互不骚扰,六百多匹的马群散落在草坡上,族群之间方圆不出10里。

记得队里从外地高价引进一匹高大的洋儿马,放到群里,想改良马种,没想到,高出蒙古马一头,外表看上去十分英俊的洋儿马,却呼落不住一匹骒马,还遍体鳞伤;没办法,将这匹洋儿马放到离马群几十里外的饲料地,从群里选了几匹骒马给它,结果骒马还是跑回群里,包办婚姻失败,洋马窝囊。

马寿长者20出头,儿马10几岁以后,走向衰老,能力精力减弱,妻妾逐年减少,家族衰落,直至孤老,回归自然。

有一锡盟的知青马倌,回忆他最难忘的事,是一匹骒马,硬是陪伴即将死去的老儿马,离群不离夫,此番场景,令人感慨;我没碰见过这一幕,只见过孑然一身、鬃毛垂地的老儿马,独立草原,步履蹒跚,走完一生,留下白骨。

儿马一生是尽职尽责的一生,天天引领族群寻找美食,个别散漫,稍有远离群体者,儿马嘶鸣警示,不听则追其归群;遇电闪雷鸣,狂风骤雨,沙尘风暴,白毛大雪,儿马都护群左右,绝不让一匹马散失;大马群失马,也不是个别,丢就是一群儿马家族。

那年跑丢一群马,二娃和我过无水草场朝东去寻找,结果还是大马倌在第三天,从几百里外找到了这群马,一匹不缺。

马儿胆小,因天气变化,野兽惊吓,跑丢是常事,马倌寻马不仅辛苦,还要靠常年的牧马经验,根据天气、地形、草场等情况,判断马群走失的去向,去打听、寻找;那时马屁股上都有马印,是马群最明显的标记,知情的当地牧民都会热心提供帮助。

马倌节日

江岸的两大群马,马印标记是“江”字,各队的马印各式各样。马印是马主“主权”的象征,马儿跑丢,好识别,用当今的话语,把马印说成商标、品牌、广告、名片,也未尝不可,央视节目曾播出一位蒙族马印收藏者,把上千的马印样本印在白生生的羊皮上,印出了悠久的马印历史文化。

马印是用烧红的烙铁烫在马屁股上的,牧民把牧区的这项活叫“打马印”,我把打马印那天看成是马倌节日,因为那天是马倌们长杆善舞,展显马上功夫的一天,马倌的套马技术,迎来牧民们的青睐和赞誉。

游牧使牧民居住分散,一处畜牧点两三户人家,畜牧点之间相距十里八里,远点二三十里,牧区又无牧闲,牧民相互聚会交流太少,因此,打马印这天也可以说是牧民节日。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只有打马印这天才是牧民聚集人数最多,最热闹的一天,也是展示队里马群兴旺,牧业丰收的一天。

这天,人们茏起火堆,烧上马印烙铁,杀羊、架锅煮肉,摆好奶食,还有美酒款待远来的朋友,浓浓的节日气氛。

说是打马印,一起要做的牧业活,还有骟马蛋、剪马鬃,调生个子(驯马)。完成两大马群的这些活,不容易,定好打马印的日子,要送信邀请周边邻队的马倌,外队的马倌骑一匹马,牵一匹杆子马,如同走亲戚一样,汇集过来,庆贺、帮忙、交流,当然还会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唱歌跳舞。

1969年春季的一天,插队落户已经半年多的我们,从饲料地坐大车,到大队部前面的草坡上去看打马印;有一千多匹的两大群马,看上去黑压压的一片,这是第一次看见这么多马。

套马是这天的重头戏,无论是打马印,还是骟马、剪鬃、调马,先要套住马。马群的马几乎就是野马,彪悍,灵活,戒心很强,生来就没让人接近过,马倌骑马朝它一去,它就颠跑,稍一接近,便狂奔,套马杆刚一伸过去,它就跑弯或骤然回跑,套住一匹生马,谈何容易。

记得那天两位马倌接连脱手失杆,一匹马身上拖拉着两根套马杆,受惊吓,连跑带踢,将套马杆踢断,火上心头的蒙族后生小苏木亚催马追上,见他弯身空手抓住马尾,顺手一提,马被掀翻,滚躺在地,小苏木亚跳下坐骑,抓住马腿,马四蹄朝天,乖乖不动。

这时,看到骟马蛋的人手握小刀,紧跟追上,把马蛋外皮挑个口,用木夹板夹住马蛋,一挤,将马蛋挤出,用烧红的烙铁在夹板上一推,往马蛋伤口上喷口酒,再从袋子里抓把灰土一洒,骟马蛋完成;另一颗马蛋也如此而就。

人们将刚骟下的马蛋放到火堆里,烧烧便吃,再看那匹被骟的马,四腿发颤,站立不动,可怜的骟马,人吃了它的蛋,还给它为人服役之身。

说起套马,脱杆是常事,你想,骑乘马四蹄腾飞,马倌手握近两丈长的套马杆柄头,追赶狂跑的逃马,接近的一瞬间,将杆送出,抖腕甩动杆绳,套住马头,一连贯的动作,稍有差池,要么套空,要么杆绳进深,套在了马脖梗处,这时马倌纵有千斤之力,也比不上马拉套之劲,脱手失杆,在所难免。

再说,马与马的性格、脾气、速度各有所异,碰上匹刁钻的马,方显马倌的霸气。

那天江岸年仅18的大马倌苏仁加布,技压群雄。一匹两岁的小儿马,体壮气盛,快速机灵,几位马倌追它不上。

苏仁加布身骑枣红杆子马,纵马追去,小儿马竟绕弯奔跑,似乎还想戏弄马倌,枣红杆子马奔驰中居然跑出两个踱步,弯道追上。

只见苏仁加布前身俯冲,似蛟龙探海,一只手握杆柄,将杆送出,手腕一抖,杆绳如海底捞月,不偏不倚勒住马耳,套住了马头,要是一般马,这一杆就让马扭头,回身不动。

没想到,小儿马把头一甩,侧身回跑,杆绳脱头入脖,苏仁加布身腿较劲,人马一体,像圆规一样,杆子马后腿没动,前腿抬起,画个半圆,刚一落地,苏仁加布屁股已坐在鞍后,只见枣红杆子马后腿弯曲,屁股下沉,戳地纹丝不动,苏仁加布一手抓杆,拽住儿马,真是一个漂亮的套马亮相。

一小伙提着烧红的马印烙铁,跑到儿马跟前,往马屁股上一按,一缕青烟,儿马站立不躲,打上了“江”字马印,这一幕永远定格在我的脑海里。

知道什么是杆子马吗?那是马倌专用套马的坐骑,是从马群中百里挑一,经过调教,训导出来的马。杆子马懂人意、提速快、聪明且灵动有劲,平时在马群中养尊处优,只有打马印,或抓逮生个子(生来没被骑过)马的场合才让它出场。

苏仁加布的那匹枣红马是江岸的首席杆子马,它比一般马高大,体形壮硕,很少能见到这么漂亮身材的蒙古马;苏仁加布,一副典型的蒙古族方脸盘,浓眉大眼,英俊潇洒,手握的长杆足有两丈,天生蒙古人与蒙古马的一对绝配,套马功夫,说天下无双,并不夸张。

那天,苏仁加布要抓套一匹桀骜不驯的生个子白马,几个马倌在马群周边围堵,将白马赶进群马中间;白马狡诈,意识人要抓它,低头扎进群堆,此时苏仁加布突然驱马,那枣红马如入无马之境,硬是冲撞前进,直插群中,没等白马反应,已将其擒获。

跑过一女主,手起笼头,套住马头,干脆利落,这是江岸厉害的骑手波丽玛。她鞴上马鞍,翻身上马,白马前后发疯似的四蹄腾空蹦跳,见掀不下骑主,一溜烟跑的不见踪影,没多久,看到远方还没返青的黄色草坡上,冲下一白马,尾后留下长长的、一朵朵马蹄踏起的尘花,如箭般的神速,瞬间回来,女主神采飞扬,白马气性全无。

那时队里规定,凡调出的生个子,由个人骑用一年。

后来听波丽玛讲,那匹白马,人骑上它,越跑越快,口硬的提不起嚼绳,几十里不带减速;它还有一个坏毛病,生人骑它,嚼绳稍松,它会用牙咬住马嚼,疾跑中头一甩,将人拽下马,一般人不敢骑它,波丽玛给它起名叫“道克钦萨勒”坏孩子。要说波丽玛是天下第一女骑手,也不夸张。

打马印那天,知青按耐不住,跃跃欲试,乌兰花女知青傅连枝也骑上一匹白马。

白马刚跑动几步,付连枝身体歪斜,右脚颠出马镫,马又跑几步,傅连枝屁股离鞍坠马,左脚套镫,人顿时拖在马下,出现了让人惊恐的一幕。

受惊吓的人们喊出了声,队长曹格勒布,急速朝白马跑去,不知喊了几句什么,又出现了让人惊异的另一幕,白马居然原地停步,曹格勒布赶紧把傅连枝抱下,人们那颗悬着的心才放下,真的是有惊无险。

牧民们说,骑牧区的马套镫,十有九死,付连枝命大,多亏有队长曹格勒布。

后来才知,曹格勒布能叫停的那匹白马,原来是他曾经调教过的一匹杆子马,要说,马认人,马有情有义,还真不假。

作者与江岸大马倌苏仁加布(右)摄于2004年7月16日

曹格勒布

打马印是我第一次见到牧民们马上纵横驰聘的套马场景,这天的心情是激动、感慨、羡慕、惊奇,说不上来,都有吧。

童时对马的喜爱,少时对鞭敲金镫的憧憬,下乡后对金戈铁马的期冀,这天一起涌上了心头,梦想有朝一日,也能成为一位马倌,信马由缰,奔驰在草原上。

江岸大队队长曹格勒布1968年知青下乡时的照片

插队落户头一年,天津知青主要是在饲料地务农,要求去畜牧点放牧,是大家的一个心愿。下乡第二个年头,1970年春季,队长曹格勒布让天津知青包放一群羊、一群牛,还准我上马群当了马倌,心愿实现,逐梦成真,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曹格勒布是知青的知心人。

上了马群,曹格勒布为我选出了五匹马,专由我牧放马群轮换骑用,其中就有那匹他调教出来的白马,还有一匹大黄马,一匹小黄马,一匹红白花马,最让我喜欢的是匹白马一线,马身雪白无杂毛,马脊梁上有一条缎带般的黑线,十分英俊,草原上传说,成吉思汗拴在大帐前的战神,就是匹白马一线。

曹格勒布对我说,马有的胆大、有的胆小,眼也有好有差,胆小、眼差的马易受惊、爱躲闪,骑上容易坠马,给你骑用的这几匹马都没毛病。

看着为我选出的良驹骏马,心中感谢之余,又想起了那匹枣红杆子马,很想骑它一把,我试着一说,曹格勒布点头,欣然一笑。

当我骑上那匹枣红杆子马,它仰头紧绷嚼绳,竖耳如剪刀,不停转动,突然冲出,硬把前面一匹马撞开,差点让我翻身落马,第一次骑杆子马,吓了我一大跳。

曹格勒布告诉我,骑上杆子马,马知道主人要骑它套马,即刻兴奋,蓄势待发,马倌稍有动作,它心领意会,反应迅速。

我骑上枣红杆子马时,马跃跃欲冲,我却不知所措;不明白又没反应的我,慌乱中摆动套马杆头,杆子马不顾一切冲向杆头指向的马,我还以为杆子马有什么毛病,其实是我不懂它。

没多久,我真的骑着枣红杆子马,跃马扬威,套过一次马,还上了镜头,用今天的话说,是次“摆拍”。

那年夏季,天津电视台来人,要拍摄曹格勒布和我牧放马群的情景,五十年过去,三组镜头,当时的场面彷佛还清晰地挂在眼前。

那是个雨过天晴的一天,一眼望去,那片无水草场,如同一块延绵起伏的绿色地毯,伸展到天边;曹格勒布让我骑上那匹枣红杆子马,他骑着一匹黑马,右臂夹着手握的套马杆,跟在六百多匹的马群后边,左右跑动,照顾着马群,由远而近,慢慢向摄影机走去。

经过雨水洗礼,草原更显得清新、幽远,天边的一道彩虹,犹如一条七色彩绸,阳光洒在挂满水珠的青草上,晶莹闪亮,草丛中不时蹦出野兔,鸟儿叽叽喳喳时起时落,无水草场一片生机而又显得自然祥和,广袤无垠的草原上,充满活力而又静谧,似乎只有曹格勒布和我两位马倌置身在这个绿茵世界,这组镜头让人充满无限遐想。

当马群距摄影机百八十步远时,把马群圈停下,曹格勒布和我骑马走到摄影机前,背靠马群、绿地、蓝天、白云,曹格勒布骑在黑马上,边说边为我示范套马技术,告诫我,套住马头,再抬屁股后移到鞍后,一是示意杆子马停步,二是借助马力拽住被套的马;他拍着自己的腿,刻意提醒,冲进马群套马时,一定要加紧双腿,避免杆子马跑动冲撞时将腿劈伤。

曹格勒布言传身教和他那微笑的面孔,记录在这组镜头中,印在了我的心田。

让我冲进马群套马,是电视台专门为我设计的一组镜头。

那时,我上马群时间不长,连骑马都不算熟练,套马就甭提了;心想,赶鸭子上架,那也得上呀,心一横,抖擞精神,套马杆一指,轻磕马肚,枣红杆子马撩开四蹄,朝杆头指向的马追过去,这时,才感到杆子马真给力,按示范动作,追马、甩杆、套马,顺势坐到鞍后,拽回马头,坐骑与套住的马相对而立,一个亮相,知青套马的表演,定格在那片无水草场。

其实,我追套的那匹马,是匹调教好的一匹老实骟马,要是套生个子马,能否套住不敢说,就是套住,不是脱杆,也是连人带杆一起被拖下坐骑。

70年拍摄的这三组影视,被编辑到一部名叫“广阔天地育新人”的纪录片中,当年,曾在天津电视台、影院循环播放。

直到上世纪90年代,时兴知青回访,思忆心绪难抑,才想起寻找放马视频的念头,意想考备成光盘,送给曹格勒布,寄托知青对曹格勒布和草原牧民的思念之情。无奈,当年由天津电视台,拷贝了8部35毫米的知青纪录片,已无踪影。

1998年,江岸知青下乡30周年,部分知青回访草原,得知曹格勒布97年去世,怀念之心,写篇“魂牵梦绕草原情”,对逝者道出几句梦醒之话:

“每当拣拾已沉淀在岁月中的往事,一个热情、善良的蒙古族人总是浮现在眼前,他就是队长曹格勒布。娴熟的套马技术、丰富的牧业经验使他成为当地远近闻名的牧民。

直到多少年后,我才慢慢明白,曹格勒布和他的牧民们才是那片草地的真正主人。他们终年终生与牛羊为伴,与蓝天草地共处,草枯草荣,日出日落,繁衍生息。

是他们那来自大自然的纯朴性格,是他们固有的草原般广阔的心怀,容纳了这些来自城市的知识青年,感染了知青一代人的为人与处世、奋斗与抗争的生活信念。”

以梦为马

曹格勒布走了,他从草原来,是草原骄子,披着一生的风霜,又走向草原深处,融入蓝天白云;知青们走了,从喧嚣中来,又艰难地去寻找自我,匆匆的草原过客,走到今天,走进了历史。

从草原走过一遭的我,因为思念,才去寻找,寻找走过一遭的心灵情感。牧放马群的那一页,有景、有事、有情、有爱,也有孤独、寂寞。

放马那段日子,无论是在沟壑纵横的梁边,还是走进无水草场,天天都会遇到零散的小群黄羊,尤其是那艳阳高照下的无水草场, 远远望去,似是奇观蜃景,飘忽不定的风水中,显现马群的身影,当纵马跑到近处再看,原来那是群黄羊,让你白跑一趟。

记得有一天,我骑马登上红色坡梁,眼前的一景让我惊呆了,放眼所及,黄黄的一片,满满一草坡的黄羊,少说也有数万只,见到人来,像黄河之水,奔腾直泄而去。

铺天盖地般的大群黄羊,它们为什么会聚集在一起,让人不可思议,它们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留下了无尽的好奇和猜想,也许这是上苍单独送给一位孤独知青马倌的眼福。

如今,黄羊成了以往草原上的故事传说。

牧放马群,经常发生的事,就是骑马挨摔、被踢、坠马,这种事真不是小心注意能避免的。

刚上马群时,骑马行走,草丛中蹦出只野兔,马稍微一闪,人肯定摔下;若马踩鼠洞,或马失前蹄,轻的翻滚坠马,重的人从马背射出数米;套马时连人带杆被拖下马,也是常有的事;开始,我还有心数记坠马次数,几十次后,习以为常,也就记不过来了。

记得曹格勒布跟我说,草原上的牧民,马背是儿时摇篮,马镫是人生起点,马陪伴一生,牧民骑马和对马的感觉,比你们城市来的要好,你们从小就学习写字,字写的好,论写字,牧民就不如你们。

几个月后,骑马才慢慢有了人马一体的感觉,出现马失前蹄、躲闪、骤停,一般不会坠马,就是坠马,也不至于死摔,可是,偶然出现意外,还是在所难免。

记得一次呼落马群时,也许是离一匹骒马太近,骒马受惊,屁股突然一撅,后蹄撩起,狠狠地踹在我右脚踝处,幸好,没有坠马,有马镫护脚,也没伤筋动骨,只是在马背上趴了好一会,回到住处,脚踝肿痛的已经脱不下马靴。

其实,坠马,挨摔、被踢,是牧马常情,念念不忘,我是谁?我行我知,现在才明白,压根我就不是牧民,来自异乡的异客,是腾格里的保佑,才让我在草原上平安地走了一遭。

牧区放马,因为马群食量大,要不断挪动草场,我也跟着换住处,开始住二娃家,后来又搬到小苏木亚家。

小苏木亚家包群牛,爱人叫毛女子,有个可爱的小女儿,还有毛女子的妹妹,叫温格玛,一家四口人,一户温馨的草原蒙族人家。和他们住一起,当年叫知青插包。

小苏木亚为人厚道,毛女子善良;女主人很辛苦,要看孩子、做饭、还要挤奶、捡粪、操持家务。

记得每天放马回到包里,温格玛给我端上碗酸奶,告诉我天热喝酸奶下火,毛女子用覚肯(蒙语音,鲜奶飘到浮头上的奶油)、白糖、炒米和一碗给我吃,真是又香、又甜、又解饿。

小苏木亚一家人的实在,温暖着一颗孤独的心;进了蒙古包,以梦为马的憧憬、期冀,融入一家人的温情。

进入秋季,天气变凉,畜群开始倒场,先小畜后大畜,最后是马群。牧民们陆续从夏营盘搬到地势较低的冬营盘;大马倌二娃先行,去冬营盘安排马群倒场的事情,我一人住到准萨拉配种站的一间土房中。

秋天的草原,天高云淡,极目远眺,苍茫浩渺;梁上周边几十里,广阔天地间,只剩下我和马群;夜幕降临,湛蓝深邃的星空,满天星斗,伸手可摘,独自仰望,思忖,哪里是我的命运星座?

夜深,万籁俱寂,除了系着马靽的坐骑,在不远处守候着我,那些天,总有一位贵客降临在屋顶,像小孩般的哭啼,是只猫头鹰,好奇怪的叫声,是想诉说什么,还是为我筑梦而来?天知道。

寒流袭来,马群最后倒场到了冬营盘东北边的畜牧点达呼尔。

江岸冬营盘畜牧点分布在南北走向的塔布河(干涸的草通子)周边,草通子里长满了一簇簇一人多高的枝芨,牧民讲,塔布河早年雨水季节有水,自然灾害那几年,高北(后来人们又称杜尔伯特草原)牧区恰是水草最好的年成,春季到来时,牛群莫名其妙地就从草通子里带出来好多新牛犊,牛羊多的放不过来,那时牧区水草丰盛,畜群兴旺。

我的马群,在北邻马盖图饲料地(黑沙图大队)的一口水井处饮水,地处草通子东边,这片草地上生长着一眼望不到边的“草原红梅”牧民叫不墩儿草(也叫骆驼草),一堆一堆的,草针叶状,根茎发达似木质,发咸,是牲畜所爱。

从饮马水井往西走,过了草通子,是江岸大队最北边的畜牧点崩毛,记得插队第二年夏天,天津知青去崩毛打草,进了草通子,看到里面有大面积的芦苇,水草、淤泥、浅水沟,还有众多鸟类和昆虫,这里就是塔布河的尽头,真是一个完整的小生态体系。

初冬的一天,我在马盖图西北的一处淖尔泊寻到我的马群,出现了糟糕的一景,几匹马站在冻结的冰面上,四肢颤巍巍不能抬步,几匹小马驹陷在了淖边没上冻的冰凌水里,动弹不得;我只好下马,走上冰面,将大马慢慢推到淖边,再下到水中,将小马驹从淤泥冰水中抱出来,冰水灌满了毡靴,真有刺骨扎心的感觉。

后来才知,马群跑去,是想喝咸水。崩毛北边,与黑沙图交界的那些淖尔泊大都是盐碱淖,那时牧民还常赶着马车,到崩毛北边的淖尔泊去捞盐;为了让羊群上膘,肉食鲜美,牧民每年有一个月要让羊群去打碱(到咸盐淖喝咸水或甜食干涸结晶的盐碱)。

距淖尔泊不远处,塔布河尽头,数千平方米的草地上,生长着一种纯属天然的珍贵树种“陶来”(蒙古语),即胡杨,这是当今世界上最古老的杨树品种,被誉为“活着的化石树”。今天人们才知道,胡杨是今日树中国宝,插队当年,近在咫尺,却从没听人们说过,也没人去光顾。

今天能把蒙古马当成国宝吗?这似乎是说笑话,可蒙古马群能在冰天雪地中顶天立地,一年四季,寒来暑往,冒漠北严寒,受高原酷暑,无论狂风暴雨,白毛大雪,蒙古马都是风餐露宿,这是真话。

蒙古马群,野外生存,野性十足,大自然练就了蒙古马吃苦耐劳的品质,赋予它强壮健硕的体魄,无以伦比的奔跑耐力,这也是一个知青马倌的真话。

我无法忘记,冬日里外出寻马,常常下马走两步,以缓解腿脚和身上的僵冷,坐骑跟随我身后,两个鼻孔下,流出鼻涕结成了冰挂,好像嘴角上长出两颗象牙,此时,我心感愧痛,我无力为它驱寒,只感觉马是我最近的伙伴,无论是寒风凛冽,还是白雪皑皑,马与我一同前行。

蒙古马殇

假如马会说话,草原的马说,我是蒙古马,从远古新世纪来,与人类为伴,草原自古就是我的家。

蒙古马走到今天,这个家没了;屯垦开荒、网围化,游牧没了;草原退化,马草没了;牧业方式改变、马的使用价值、市场价值异化,大马群的生存环境没了。

伴随改革开放,经济发展,蒙古马数量急剧减少,种群退化。据内蒙古统计年鉴表明,1975年内蒙古共有马239万匹,那时还是知青上山下乡时代,到2010年,三十几年过去,马急剧减少,已经不足50万匹;蒙古草原,拥有天然牧场13.2亿亩,已经没有蒙古马群的容身之地。

知青在小苏木亚家与毛女子(前排左4)合影  摄于2000年8月27日(后排左1为作者)

1998年,知青下乡三十周年重返江岸时,草场严重退化,牧区改革,畜群、草场承包到户,网围栏将草场分割,草原的碎片化,使传统游牧戛然而止,大马群消失,不仅大马群没了,黄羊没了,狼、狐狸也都没了。

2018年,知青下乡五十周年再返江岸时,数年风调雨顺,加上牧区多年禁牧,草原大变,一望无际的草场,黄毯已然换绿坪;然心中仍存一丝忧伤,只因,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不现蒙古马群,也不见牛和羊。

江岸无水草场,江岸草通子冬营盘,都曾是蒙古马群的乐园,即使当代工业文明的进步,人们生活方式的改变,马力被机械力替代,马的运力服务、征战工具等功能退出历史舞台,它们的家园也不能被剥夺,蒙古马种群应该繁衍下去,大马群、半野生、物竞天择、传统的草原牧民的自然放牧还应传承下去,这是现代生态文明的自然选择,是草原牧民长期生产生活的历史选择。

蒙古马的衰退,不仅是种群之殇,也是族群之殇;种群之殇以自然创伤为代价,族群之殇以民族性的迷失为代价。

考古发现,蒙古马是世界上最古老的马品种之一,内蒙古地区上新世和更新世就有蒙古野马的祖先三趾马存在。

从草原大自然、生态平衡和物种发展的自然法则认识蒙古马,做为自然界的人类,不能太自私,没有理由剥夺做为自然界的马类在草原生存的乐园。

史书记载,北方少数民族驯养蒙古马已有五千年的历史;草原蒙古族与蒙古马的伴生、共存、共荣也有上千年的历史。

蒙古族牧马、爱马、骑马,视马为自己最好的朋友,称自己是草原马背民族;蒙古马为牧民生活、游牧,为牧民运输、征战一生奔波,给牧民带来了幸福、欢乐、财富和胜利的喜悦;蒙古马陪伴蒙古族的先民和现代的创造者共同推进草原文明,积淀了上千年的草原民族文化底蕴。

从人与马交融的草原族群发展历史认识蒙古马,马文化是草原民族文化的精髓,是蒙古族认同感和归属感的神圣象征,是蒙古族人民的灵魂图腾。

人马交融的关系,超脱金钱利益,市场经济范畴内,将马群归属公共物品,或公共资源,马群的繁衍与市场取向并行不悖;人马自然的关系,摆脱人类至上,回归自然,马群的传承与自然的保护并行不悖。

基于现代生态文明理念,退耕还草,恢复江岸塔布河归宿地的生态原貌,江岸草通子是块洼地绿洲翡翠,江岸梁上那块无水草场,即是马群家园,又是神舟家园,蔚蓝色的高台草原是快蓝宝,两宝交互映衬,向北拱托脑木更大红山,大红山是块草原上的古地质红宝,三宝联在一起,将杜尔伯特草原上这条珍珠彩带,命名为国家草原公园,充实国家自然宝库,这是知青马倌的一厢愿景。

从草原上走过一遭的老知青,期冀天人合一的没有受过创伤的原生态草原,人畜和谐的牧业草原,牧民权益受到保护的草原,民族文化不断繁荣的草原。

这痴心愿景,源于花季之年的切身感受,明于花甲之年的感悟。一个美丽的江岸草原,总比随意开垦网围、生态退化的草原要好。

蒙族文化是蓝天白云、绿地青草抚育的,是马牛驼羊与牧民共生共荣中蕴含、绽放出来的一簇姹紫嫣红的草原鲜花。

蒙族文化是族民生产生活中的汗水、泪水、鲜血的结晶,血肉与灵魂的融合。

千百年的历史文化不仅是羊皮卷上的历史印迹、不仅体现在街头、广场的雕塑上,也不单纯流露在赛马会、套马秀、歌舞、服饰、祭祀祷告中。

是什么支撑一个马背民族的文化?没有蒙古马群的牧业活动,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一场知青梦,醒来的乡愁。

2020年5月

本文由作者提供,图片来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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