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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稿选粹】韩剑锋|​转角,小巷深处

 新锐散文 2020-10-06


新锐散文

情怀温度

情感,思想,

角度,视野

转角,小巷深处

我早已习惯在宽敞的大路上奔走,一目了然,没有曲曲折折。大路旁边的那些小巷,不敢轻易岔进去,怕一岔进去转个角就再也兜转不出来,像一个误入到玻璃窗前的苍蝇徒劳撞壁。这样的场景曾在梦境中反复出现。
细想,我记忆中的街角很少。大街要在小镇上才有。虽然小镇的结构跟山村差不了多少,但小镇至少有电影院,有各式各样的商铺,行人比山村多许多。我的山村虽算是一个大村,却只有村口一个供销社,除此之外,连剃头店都不会有一个。山村的房子依山势而筑,路是随房屋的空隙间留下的空白,自然没有设计好的规则。沿着河岸弯弯曲曲延伸着,铺满小石子路的只能叫村巷。
巷子如村子后山那棵俯看着整个山村的老红豆杉,主干之外连接着密密的枝桠。村子里的那条主道就如主杆,随着溪水一路向下,一路又分叉出去,一条条小巷是随机的枝桠,连接着一户又一户村庄的人家,每户人家气脉相通,炊烟随着小巷随意地飘到不知谁家的窗下。

我家住在村南,在县域地图上已经是最南的边缘,村南再往南走,过一个村庄就是松阳的地界,出县了。一座叫寨头的大山横亘着。翻过寨头岭,就到了松阳县城。去柳城古镇里要往北走。供销社、学校、卫生院、公社都在村北。因此,除了砍柴,去田里干活,从小开始,我就一直不停地往北走,北边才有我所需的一切。不像住在村中央的人,可以向村子的东南西北四个方向乱窜。去学校里读书,到供销社里买东西,走到村口的停车场再坐班车去到镇里,都要向北,都要走那条从村南走到村北的道。
那时,我不会正儿八经的走当中的大道,尽管村中的大道比那些小巷子宽敞许多,也宽不了多少,顶多横向二、三步。顺着大道走几步,就势拐进了小巷弄。每一条小巷的深处都可能住着一位年纪相仿的小伙伴。我像一条溪里的小鱼,潜游在这些小巷,熟练地转过街头巷尾,拐过一个又一个墙角,然后领着另一些鱼儿往北的村口游去。似乎没有目的,在一起或玩耍,或集中到水口的枫树下闲聊,或一起去山上砍柴。一帮从来不知愁滋味的少年,总是在那个炊烟袅袅飘散的巷口活蹦乱跳。
我以为对于这个村庄的一切,一草一木,一屋一瓦,一人一巷,都已熟稔到骨子里了。闭着眼都能画出它的枝枝节节,通到某处会断了路,转个角,拐个弄堂又到另一个小巷。有些路走着走着就没了,立在面前的是一堵直直的岩壁,或是一棵连它自已都不知道在哪长了多少年的树,树干上长满了青苔和香禄绳,密密匝匝地,一直攀附到树枝。就像一个不修边幅的老头,遗世独立。村里没几个人会记得还会有这么一棵树。       
村里的巷子有那么多,最热闹的也就那几个转角处。几条小巷的汇入口,常常聚满了人,像是约定俗成。五队的牛栏角,江家大院的大门坛,泉清的大门口,百仓坛的墙角,大凡这几个地方,弯大,转角处的墙角宽敞,沿着墙角排着一溜大大小小扁平的溪滩石。有从溪里搬上来的,也有那种青石条,不知是哪个朝代从哪来的,一律被日日端坐着的大大小小屁股打磨地光光亮亮,不着一丁点青苔。
我早上往村北走,那几个转角会有那些扎着围裙,头上包着花面巾的老妇,端着麦花大碗,坐在石头上喝着蕃薯粥,或是一大碗金黄的苞谷糊糊,咂咂有声。我晚上从村北的学校回村南的家走,那些转角坐着村里的一些老汉,叼着或短或长的旱烟筒,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村里村外的事,话语时有时无,时高时低,烟火明明灭灭,升升袅袅。
我在这些墙角来来回回穿梭了许多年,直到一个叫做岁月的东西把我逼走,让我扔下那些熟悉的转角,游走到外面的世界,去接受人生的另外一些我不熟知的转角,带着陌生和未知的恐惧。但在午夜的某个梦里,那些烙在脑海里的小巷,那些有着光亮石头的转角,时不时闯进来。我在这些最熟悉不过的小巷里一圈一圈地奔跑,怎么也转不出来,满头的大汗。
没有多少人会闲得蛋痛,无缘无故地去转这些破旧的小巷了。时代在飞速地奔跑,动车,高铁,高速公路,这些交通网络,更像一条条四通八达的河流,村与村,安静和热闹的距离更短更小了,转个身,就从乡村到了繁华的都市。我的小巷毕竟太小了,一阵风就能从村北吹到村南。如今,村里好多巷子的路我都陌生了,或改了道,或倒了墙,或建了新房。曾经的小巷,墙角的那些石头还在。着了暗绿的青苔尘封住以前的那些脚步,我的脚步再也没有以前那么轻快,追不上也覆盖不了从前。
我怎么会忽然想起那些小巷的呢?那天参加志愿者活动,为各村八十岁以上老人拍生活照。云溪村,宣平的一个大村落,村落里很静,静得好像还是很遥远的那些时光,可以清晰地听到风吹过巷子的“呜呜”声。当我在村人的引路下,重新走进那些许久不曾走的小巷,拐过老屋与老屋之间的一个又一个转角去寻找那些老人时,我仿佛踏上梦境,寻找旧时的岁月,那些似曾相识的感觉从心底一点点又漫上心头。当我在某个街巷的转角时,一阵风来,清晰了。
遇见的转角有一蓬葱郁的瓜棚,瓜棚就搭在两墙之间,墙是旧墙,古砖,白灰脱落,露着本色。墙角长着几株绯红,节节拔高的艳花,还有些浓绿的鸡脚爪草,低低地趴在地上。有几株鸡脚爪草从砖缝里伸出来,不知它们是从啥时钻进砖缝里又茁壮地生长。瓜棚下依然是旧时的石子路,覆盖着浓密的青苔。走到棚下时,久违的阳光恰好露头,阳光打在斑驳的老墙上,照亮墙角的半棵瓦松。吊瓜青涩,褐绿的瓜皮有些暗淡。一位老妇不知从哪条小巷钻出来,迈着并不轻快的脚步,身后紧随着一条纯黑的土狗,静谧深处有了鲜活的灵动。

让人感动的场景总在不经意间出现在眼前,瓜棚下一扇古老的木质门,门下几级台阶。门槛里一位老汉正闲闲地坐在竹椅上看着报纸,神情专注,不时露出像风一样轻柔地微微笑意,一旁择菜的女人或是被什么吸引了,站起,微倾着稍稍转过身,侧个头,也看向老汉的报纸。我同时看到这二个画面,一时竟呆住了。尔后,快速地按下快门,我不知道小巷深处,转角的这种岁月静好,还能遇上几回。
身材矮小,走路一歪一斜的老婆婆得知我们要给她拍照,还是免费的,那口没了牙的小嘴绽放开来,笑意刹那间从嘴角漾上那张爬满了皱纹的脸。扭着被岁月折磨弯了的腰,要去房间换件衣服。
“阿婆几岁了?”我边打量要拍照的环境边问。
“不大,93岁。”她乐呵着回答。
“别看她现在背弯了,腰垮了,年轻时可是个铁姑娘,干活厉害着呢,小时候我们砍柴全跟着她,她会帮小孩子捆柴。人好着呢。上山砍柴可以挑一百八十斤,不惜力。柴冲都被她老公砍断了。”领我们路的那位村民说。
“为什么啊?”我有些疑惑地问。
“她老公半路来接担挑不动。”村民说。
老婆婆还是乐呵呵地笑,岁月留在她身上、脸上的㾗迹没挡住她的笑意。她照着手里拿着的小镜子,对生活里的自己、镜子里的自己都很满意。媳妇给她梳花白的头发。这场景似乎很熟悉,隐约在我梦里出现过,在那些小巷的深处,那些不引人注意的角落,有些清晰似乎又有些模糊。无声无息地坚强和隐忍伴随着那代人那些岁月。她们似乎已经习惯,觉得生活本来就是这个模样,这个颜色,这个声音,没有人能例外。人生就是转过一个又一个墙角,走过一条又一条小巷,守好一个家的静好,然后快快乐乐地老去。
我许久不曾踏入老家的小巷深处了,尽管每条小巷深处留有我年少时的一层又一层脚步,不知道那些巷子是否还会记得我。我每次回家,还是要从村南到村北走一趟,村庄里已有很多年轻人我不认识,我在这里的每条小巷子里畅跑的时候,他们或者穿着开档裤,或是还没有来到这个村庄,一转眼他们都长大长高了。有很多年长的人也不认识我,问我是从哪来的客人,我说了我的名字,他们混浊的眼神和脸上才显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他们把我遗忘了。少时读贺知章的《回乡偶书》:“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一直理解不深,这场景从自已身上开始寻问开始,竟有些愕然。我才真的开始理解这短短四句话里蕴含着的多少感慨。我的鬓毛亦已开始衰了。
在转角,在这个瓜棚底下,在小巷深处,我看见了旧时的岁月,忆起了梦中的那些迷茫,村里和我一起玩的小鱼都游走了,不知在他乡会不会迷茫。走出小巷,我又回头看了看幽幽深深的小巷,谁会知道哪个转角进去就藏着静好?我不知这些小巷是否还会再次出现在梦里,若在梦里,这些小巷的每个转角,我应该都会轻快地转过,不会再迷茫了吧。

作者简介:韩剑锋,爱好摄影、写作,浙江省摄影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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