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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汉史学家袁康《越绝书》笔下的古代闽地：人如仙, 依水居, 船为车, 楫为马, 往若飘风，去则难从。传说虽有夸张但美丽。事实是， 福州曾多次扩城，每次均开挖新护城河，重重叠叠。唐之后逐渐连成河道水网，与闽江沟通，再与海潮共起落，造成全国独一无二的奇观：潮汐福州。城在水中，水在城里，涛之起时，旋涡飞卷，缭绕如带，江潮一吞一吐，整座小城就随着大海的进退而一呼一吸。端的是：东海之滨，一片无边蔚蓝之上，城如佳人玉肌横翠，吐气若兰，怎一个媚字了得？ 有人说古福州如丽江，也是主街傍河，小巷临渠，道路按水道曲直而延伸，房屋随地势高低而组合。临街铺面开在绿叶之间，向溪花窗位于柳梢之上。但是丽江却不曾有过与大海共呼吸的旖旎。 与海相连的阔达带来的不仅是诗，也是实实在在的经济利益。大船闽江行，小轮内河走，人们以舟代步，方便闲适。故史载古福州“海舶千艘浪，潮田可倾秋”“百货随潮船入市，万家沽酒户垂帘”。至元代，来访的马可·波罗还写道： 一条大河宽一里，穿行此城，有印度船舶，常载不少贵重货物而来。水，真真是福州的财运。因此，除去闽江东的魁岐、马尾洪门闽安和南面的螺洲等著名港区不计，福州市区内的大港小渡数量全国无双，堪称百渡之城。 百渡之城水做， 如贾宝玉说美人是水做的一般。鸟过无痕水过有迹。福州地名多有“洋”“渡”“洲”“浦”“鹭”“讯”字，全是水痕。由于民国以来的持续填河断泽，福州水网原有的防御外敌、蓄洪排涝、运输货物、市民出行四大功能渐渐退隐，人们也就弃舟从车。正应了沧桑巨变一说。今天，福州水网唯余蓄洪排涝作用。但是渡口还在，虽芦荻茂盛但尚未荒成古垒。因此，要在最短的时间内了解古城，当大力推荐“福州渡口一日行”。且从闽江入福州的西段开始。从洪山桥西望可见沙滩上石堤如剑，即是淮安古渡口遗址，上游物产毛竹、木材、药材等均从此进入福州。往昔的繁华热闹早已消失在历史云烟中，唯余百岁老榕守着苍茫湍急的江面，听不倦的涛声吟哦朱熹的“晚发怀安”诗句“只有远山青，野色一以暝……” 从此东望，不远处即是1985 年建的新洪山桥，而乾隆时代老洪山桥的旧桥墩和桥头石碑依然在旁伫立。石碑上记载着建桥用料价钱和人工费用，明细到一角一分钱。一溜读来，当令今人汗颜。因此，每有游客指点说，此码头应是今天所有交通官员学习的好课堂。 跟着流水东行，便见三县洲大桥——到上渡或福建师大的必经之桥。但对于三县洲名字的来历，今人却语焉不详。原来，桥下的江心公园是江水冲刷出的沉积沙洲，周边地界曾分属闽县、侯官和怀安三县，故得名。未修桥之前，日暮争渡酒旗相望，也是一个折柳送别的好去处。 南岸烟台山下的江面现名“泛船浦”——原名“番船浦”，顾名思义洋人从海外经此入城——清咸丰十一年（1861），闽海关便建立于此。17个国家的领事馆皆从烟台山上俯瞰江面。曾有一张18 世纪的福州旧照片，记录的洋人等船的情景十分有趣。众多的外籍房产和办公地成了最好的掩护，因此，中共福建省委地下机关曾有两年便设在此地，演绎着比今天电视剧更加惊险生动的故事。那些革命者用青春和热血换来今天的共和国，在长天烟水中他们的身影远去，今日唯余“对面青山似画图，烟云且晚自模糊。番船旧说曾聚浦，今只渔舟伴苇芦”。
仓山的北岸便是台江，岸上江面均为昔日福州商贸活动的中心。今天的台江百货即是往昔第一码头的旧址，而后向东依次排开码头10 个，可见当年的船运之盛。但很少有人知道，中洲岛曾是国外轮船的修理和建造基地，在东南亚享有盛名。 当年，第一到第十码头大货船来来往往，客运货运交集，那繁忙堪比今天的港岛与九龙之间的水道。洋人、富贾、妓女、掮客穿梭云集，又像旧日的上海滩。一直到20 世纪70 年代台江码头依然货轮满仓，客轮络绎不绝。如果司马光到此，恐怕也要吟哦“万商落日船交尾，一市春风酒并垆”。 曾几何时，轮渡渡江也是市民的平常功课。台江与仓山之间轮渡每人只要两分钱，肩挑背扛的乡亲闲适渡江，也免得在万寿桥上步行，鼻尖磨蹭，汗流浃背难过。 台江的苍霞洲和仓山龙潭角南北渡口，堪称文青一对。此处水面开阔，但不至于苍茫无际。白昼绿荫杂芳变幻映日，夜来江涛虫鸣幽逸对月。文学史上独一无二大翻译家林纾的故居便在此地。 南台十景之一的苍霞晚照，曾是著名的香艳之地，艳霞月色波影中笙歌不歇。歌妓按照福州习俗裸足待客，给客人斟酒时单足挺立，在摇晃的游船内动人别致。不少歌女仰慕林纾，以为能将《茶花女》翻译出回肠荡气的书生一定多情。不承想她们均被婉拒。相反，林纾抱着对底层女性深切的同情，将其人其事一一展现在自己的文学作品中。我们实在太有理由期待着他的旧居兼学堂“苍霞精舍”开放的一天。 从诞生到9 岁，近代大思想家翻译家严复在苍霞洲边度过了童年。今天，严复公园内芳树无人花自落，严复雕像临江而立，“天演亭”上的楹联——非新无以为进，非旧无以为守——或风或雨或涛或浪，声声呼唤着思索。可谓“苍霞无所有，聊寄一江春”。
对岸的龙潭角，背山临江。表面温柔一湾碧泓，实则水深凶险，旋涡处处。在此搭渡船要分外小心。后来曾辟为公共游泳场，是少有的风光旖旎之游泳地。大概出于安全考虑吧，不久游泳场也关闭了。冷清了几年后，有风雅老板在龙潭角公园开了渡船餐馆，但不久也闭门大吉。究其缘由，大概旧文青一辈老去，小鲜肉们虽然犀利，却不解真风月吧？今年一回到福州，就有新老文青相告：龙潭角公园又开了，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江南还有上渡、下渡、洋冾、白鹭岭和湾边等渡口，似一颗颗珍珠，遗落在年复一年的莺飞草长中，有心的行人或许有邂逅的奇遇。 八一七中路工商联旧址内有一古榕，旁插一竹篙，为古渡口遗物。不妨伫立片刻，是否能感觉到水道上的隐秘往事？比如，很久很久以前， 福州中共地下党给游击队送枪送药，或热血青年在江湾开会谈理想？如迷宫般的水网连接闽江， 既是最好的掩护，也是给闽北游击队运输武器医药的通道。曾有一部电影《地下航线》，描述的便是地下组织给闽北的游击队送枪支药品和给养的故事。提到此事，我想，我们真不应该让渡口这般寂寞老去。无论春秋如何更迭，青春应当留痕，有家国情怀的青春尤其值得赞美。 闽方言里码头和渡口统称“道头”。台江一区就曾有道头25 个组成“台江讯”，后正名为台江码头，其实是许多渡口总称。台江码头举足轻重的地位，关乎国家利益。人工河道“直渎新港”在1484 年（明朝期间）建成，台湾和海外琉球国、菲律宾、越南、印度的船便可由此直达福州市内。商人使者们留居之宾馆名曰“柔远驿”， 今天的新港街福州开关二厂便是旧址。虽然已经不复万商云集华夷杂处的辉煌，但意指航道笔直贸易诚信的“直渎”二字，依然是不息的警醒。 从水部( 今福新路) 到台江讯共有14 座桥跨越14 条内河，凡桥处皆渡口。万寿桥河口渡旁的是第12 桥。以号码给桥命名，可以看出当年市政管理的规范化，也风雅。令人想起“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的闲美澄和来。
从台江到鼓楼一路水巷无数小渡口，水波荡漾，浓荫夹岸。只是行人步履多匆匆，无人停留片刻，默哀逝去的芳华——岁月的残忍纤毫毕现。最旖旎处在安泰桥：园林多是宅，车马少于船，当年无处不是舟楫桥楼红纱笼青榕，酒市歌台波光荡画船。拾级几步台阶，便可矅水戏浪。时至今日，暗雨昏黄中只须凭栏片刻，便能感受到另一个时空在晃悠，灯影下隐隐约约似有美人纤腰微步上下画船。 这感觉太真实了，以至于总有人想垫高河底，引流恢复河道。结果很不理想。逝者如逝夫，与其恢复内河以前的水位，倒不如修复几个有代表性的渡口，使今人有所抚摩有所思古有所寄托。从《诗经》始，渡口在中华文化中从不缺席。渡口总有新诗，渡口总有离别。此渡口到彼渡口，往往就是一段或全部的人生。所以渡口总有仪式，或刻骨或神圣，或牵手或分别，或遗忘或原谅。其实，我们每一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渡口，用以珍藏心底最隐秘的时光。 所以，渡口不止是地理概念，也是心的丈量。即使被摒弃的渡口，在春日秋风里也总有微尘雾气扬起，那是渡口的灵魂。 站在渡口边，我们，曾经仰仗渡口而生存的福州人，如此这般地，就成为瞬间的哲学家。 （2016《闽都文化》第六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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