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文约5000字，阅读约需要10分钟 朱英贵 有个成语叫“敷衍塞责”，又作“敷衍了事”，是指工作不认真负责，表面应付了事，搪塞责任。于是“敷衍”一词也就成了常用词，“敷衍”也就有了马虎、搪塞、苟且、将就、支吾、草率、应付等一系列的意思。那么这样一些意思是从何而来的呢？原来“敷”字和“衍”字都有分布、铺排、扩展、扩充等意思，不负责任地扩展扩充就是敷衍。如果再深究一步，“衍”字的扩展扩充的意思又是从何而来？“衍”字为什么要将三点水（氵）写在“行”字中间呢？要回答这些问题，都是不能“敷衍了事”的，而是需要参照“衍”字的古文字字形来加以甄别。 一、“衍”字的字形解读及造字本义 要理解“衍”字的构字理据，需先将它的古文字形体跟“派”字的古文字形体加以对照（参见下图）： “派”字与“衍”字的形体对照 可以看出，“派”字（上图第一栏）与“衍”字（上图第二栏）的古文字形体有共同之处，也有不同之处： 共同之处有二：一是二者都有表示河床的构件，而且河床上都有缺口；二是都有表示河床内的水流的构件。因此可以认定，“衍”字的构字理据也像“派”字那样跟河床内的水流以及河床的缺口有关。 不同之处有三：一是从甲骨文字形来看，“派”字表示河床内水流的构件示意为一条主流（竖线条）与一条支流（斜线条），而“衍”字表示河床内水流的构件还有示意为三条主流（川）的，这说明“衍”字所要表示的河水更加盛大；二是从金文字形来看，“派”字仅仅示意有支流从河床缺口处流入，汇入主流，而“衍”字还要强调主流支流以外的多余的水流（永父辛爵）或者缺口内的大量水流（集成10554），这说明“衍”字所要表达的意思是江河之水太多了，有可能会将河床冲决出缺口而溢出。三是从小篆字形来看，“派”字的小篆写作“𠂢”或“派”（水旁是后添加的），而“衍”字的小篆则是突出两侧河床内的大水流。 综此分析，“衍”字由“氵”（水）与“行”两个构件会合成意，“行”这个构件所要表达的意思绝不是四通八达的街道，而是被冲决出缺口的河床，所谓“衍”也就是“漫”或者“溢”的意思，我们不妨将它的造字本义概括为“河水漫溢”。 下面再来看看“衍”字形体的历史演变： “衍”字的字形演变与字源演变 其实“衍”字的字形从古到今并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化。细微之处在于，甲骨文的河床有单边的也有双边的，后来金文与篆文都采用了双边的河床之形，这就很容易被人误解为象征街道的“行”字，其实“衍”字跟“行”并无关系。还有一点细微之处在于，甲骨文有用“川”来表示盛大的水流的，到了小篆“川”就演变为“水”了，以至于隶书、楷书等现代汉字又将“水”规范为“氵”位于“行”字中间了。原来盛大水流的意象逐渐削弱了，致使人们再去追寻“衍”字河水漫溢的本义也就不那么容易了。 《説文解字》卷十一水部：“衍，水朝宗于海也。从水从行。” 许慎解释的大致意思是：“衍”，就是河水像归宗一样奔向大海，它的字形用“水”与“行”两个构件来会意，是个会意字。 许慎的解释所依据的是“衍”字的小篆字形，未能揭示其河水漫溢的本义，“从水从行”的解释也未能揭示水在河床中流淌多了就会满溢出来这一构字理据。现在我们可以回答本文开头提出的问题了：“衍”字为什么要将三点水（氵）写在“行”字中间呢？因为“行”并非表示街道或行走之义，它只是甲骨文或金文表现两侧有缺口的河床的符号的讹变写法，因此将三点水（氵）写在“行”字中间也就不是表示水在街道上流淌，而是表现河床中的巨大水流随时可能或者已经正在冲破河床两侧的缺口，漫溢出来造成洪灾。故“衍”字的造字本义当为河水漫溢。 二、“衍”字的字义演变源流 “衍”字的造字本义为河水漫溢。例如：“然后灏溔潢漾，安翔徐回，翯乎滈滈，东注太湖，衍溢陂池。”（西汉·司马相如《上林赋》）再如：“河之为中国患久矣，乃者堤溃东注，衍及徐方。”（宋·苏轼《奖谕敕记》）又如：“水性本就下，平川衍无势。”（宋·沈辽《重赋》诗） “衍”字在其河水漫溢的造字本义基础上可以产生如下一些直接引申义和间接引申义： 其一，表示思想溢满，事物众多。例如：“舜为宾客而禹为主人，乐正道赞曰：尚考太室之义，唐为虞宾，至今衍於四海，成禹之变，垂于万世之后。”（《尚书大传》卷一下）其中“至今衍於四海”意谓舜之禅让天下至於今，其德义溢满四海。再如：“伐木于阪，酾酒有衍。”（《诗·小雅·伐木》）朱熹集传：“衍，多也。”又如：“昔我太祖皇帝以武功定天下，世祖皇帝以文德洽海内，列圣相承，丕衍无疆之祚。”（《元史·武宗纪一》）这段话中的“衍”就是思想精神满溢的意思。 其二，指低下而平坦之处。由于河水在“漫溢”之后会流向低处的特点，“衍”字便引申出低而平坦之地的名词义。例如：“其山、林、川、泽、丘、陵、坟、衍、原、隰之名物。”（《周礼·地官·大司徒》）郑玄注：“下平曰衍。”再如：“若夏盟于鄫衍。”（《左传·哀公七年》）俞樾《群经平议·左传三》：“鄫衍者，以其地下平，故名之也。”又如：“民之有口，犹土之有山川也。财用于是严出，犹其原湿之有衍沃也。衣食于是乎生。”（《国语·周语上》）其中的“衍沃”即低平而肥沃的意思。 由此又可引申出如下几种意思： 一是指山坡。例如：“文公梦黄蛇自天下属地，其口止于鄜衍。”（《史记·封禅书》）裴骃集解引李奇曰：“山阪曰衍。”其中的“鄜衍”就是指“鄜”这个地方的山坡。再如：“被遥隰兮经长衍，雨中深兮烟中浅。”（唐·皇甫冉《江草歌送卢判官》）“衍”，一本作“阪”。 二是指沼泽。例如：“巡陆夷之曲衍兮，幽空虚以寂寞。”（《楚辞·刘向〈九叹·忧苦〉》）王逸注：“衍，泽也。”再如：“春无杀伐，无割大陵，裸大衍，伐大木，斩大山，行大火，诛大臣，收谷赋。”（《管子·七主七臣》）这段话的意思是：春天不要杀伐，不开掘大丘陵，不焚烧大沼泽，不伐大树，不开大山，不放大火，不杀大臣。不征收谷赋。可见“衍”为沼泽之义。 三是指盛物的竹器。例如：“夫刍狗之未陈也，盛以箧衍，巾以文绣，尸祝齐戒以将之。”（《庄子·天运》）王先谦集解引李颐曰：“衍，笥也。”《说文解字》：“笥，盛食器也。” 其三，表示分布，散布。因为“漫溢”的动作属性，“衍”字便引申出分布、散布的动词义。例如：“器不善者不集，农事急，挽运衍之阡陌之间。”（汉·桓宽《盐铁论·水旱》）再如：“仁风衍而外流，谊方激而遐骛。”（《文选·张衡〈东京赋〉》）薛综注：“衍，布也。”又如：“千乘方毂，万骑骈罗，衍陈于岐、梁，东横乎大河。”（《后汉书·文苑传上·杜笃》）李贤注：“衍，布也。”这句话的意思是：成千的战车两车并行，上万的战马成对罗列，一直分布排列到岐地和梁地，向东跨过黄河。其中的“衍”是分布的意思。 由此又可引申出如下几种意思： 一是表示扩展，扩充。因为“漫溢”的动作属性，“衍”字还可以引申出扩展、扩充的动词义。例如：“是以声之眇者不可同于众人之耳，形之美者不可棍于世俗之目，辞之衍者不可齐于庸人之听。”（《汉书·扬雄传下》）颜师古注：“衍，旁广也。”再如：“水渊则回，道衍则圣。”（宋·宋祁《宋景文公笔记·杂说》）又如：“自孔子作《春秋》，然后纪年有次，事尽首尾，丘明衍传，迁、固承流，史书始粲然大备。”（章炳麟语）其中的“丘明衍传”是说左丘明在孔子所作《春秋》的基础上扩展为《左传》，可见其中的“衍”是扩展、扩充的意思。 二是表示推演，演变，演述。例如：“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易·系辞上》）高亨注：“《释文》引郑云：‘衍，演也。’先秦人称算卦为衍，汉人称算卦为演，衍与演古字通也。”再如：“东坡酷爱《归去来辞》，既次其韵，又衍为长短句，又裂为集字诗，破碎甚矣。”（金·王若虚《滹南诗话》卷中）又如：“初，吴有高僧说法，士人醵金，从之讲《法华》……处士夷然登座不让，畅衍厥旨，众大说。”（清·王源《刘处士墓表》） 三是表示富足，丰饶。因为“衍”字有河水盛大的形容属性，便引申出盛、多、富裕等形容词义。例如：“若夫重色而成文章，重味而备珍怪，是所衍也。”（《荀子·君道》）杨倞注：“衍，富裕。”再如：“昔在强秦，爰初开畔，霸自岐廱，国富人衍，卒以并兼，桀虐作乱。”（《后汉书·文苑传上·杜笃》）其中的“衍”是盛、多的意思，后以“富衍”谓富饶，繁盛。又如：“夫地广则骄尊之心生，财衍则僭奢之情用，固亦恒人必至之期也。”（《后汉书·刘焉传论》）李贤注：“衍，饶也。” 四是表示动植物孳生繁衍。因为“漫溢”的动作属性，“衍”字又引申出孳生、繁衍的动词义。例如：“荐草多衍，则六畜易繁也。”（《管子·八观》）这句话的意思是：如果牧草繁茂，六畜就容易孳生繁衍。再如：“畜槃而衍，茧纯于田。”（汉·扬雄《太玄·敛》）又如：“篠簜敷衍，编町成篁，山谷原隰，泱漭无疆。”（薛综注：“衍，蔓也。”） 五是表示多余。例如：“其小歌曰：念彼远方，何其塞矣，仁人绌约，暴人衍矣。”（荀子《赋篇》）再如：“苏晓为淮漕，议尽榷舒、庐、蕲、黄、寿五州茶货，置四十四场，一萌一蘖，尽搜其利，岁衍百余万缗。淮俗苦之。”（宋·文莹《玉壶清话》卷二）这两例中的“衍”都是多余的意思。 其四，表示恣意欢乐。例如：“昊天曰旦，及尔游衍。”（《诗·大雅·板》）毛传：“游，行；衍，溢。”孔颖达疏：“游行衍溢亦自恣之意也。”再如：“于役傥有期，鄂渚同游衍。”（《文选·谢朓〈和伏武昌登孙权故城〉诗》）李周翰注：“衍，乐也。”又如：“岂知丹鼎就，龙下五云旁。飘然真驭，游衍仙乡。”（《宋史·乐志十五》） 由此又可引申指文章中因传写错误而多出字句的意思。例如：“作者七人，虽不见主名，其文势似与上文为一章，‘子曰’字疑衍。”（金·王若虚《论语辨惑四》）再如：“王劭因为史文衍一‘人’字……误矣。”（清·陈鳣《对策·孟子》）又如：“上月得石印传奇《梅花梦》一部两本，为毗陵陈森所作……《小说史略》误作陈森书，衍一‘书’字。”（鲁迅《书信集·致台静农》） 其五，表示引进，延聘。例如：“二千石长吏明以诏书，博衍幽隐，朕将亲览，待以不次，冀获嘉谋，以承天诫。”（《后汉书·安帝纪》）李贤注：“衍，犹引也。” 其六，用作祭名。例如：“男巫掌望祀、望衍、授号，旁招以茅。”（《周礼·春官·男巫》）郑玄注：“杜子春云：‘望衍，谓衍祭也。’……玄谓衍读为延，声之误也。”衍祭，据说是古代九种祭祀名之一。再如：“辨九祭……二曰衍祭。”（《周礼·春官·大祝》）郑玄注：“衍字当为延……声之误也。延祭者，《曲礼》曰：‘客若降等，执食兴辞，主人兴辞于客，然后客坐，主人延客祭是也。’” 根据上面对“衍”字的字义演变过程的梳理，现将“衍”字字义的发展脉络简示如下（示意图中的横直线表示字义之间的先后演变关系）： 三、含有“衍”字文化含义的相关成语 含有“衍”字的成语不多，其河水漫溢的造字本义已经难觅踪影，而一些引申义还有不同程度的保留，例如： 侈丽闳衍——华丽繁富。多用以指文辞。语见《汉书·艺文志》：“其后宋玉唐勒，汉兴，枚乘司马相如，下及扬子云，竞为侈丽闳衍之词，没其风谕之义。”（“衍”字保留盛大富裕的引申义） 风影敷衍——指罗织罪名，捕风捉影，诬赖人。语见清·孔尚任《桃花扇·朗丁》：“飞霜冤，不比黑盆冤，一件件风影敷衍”。（“衍”字保留不负责任地扩展扩充的引申义） 敷衍了事——敷衍：做事不认真；了：完。指办事马马虎虎，只求应付过去就算完事。语见清·李宝嘉《官场现形记》第一回：“也有先作揖，后磕头的，也有磕起头来，再作一个揖的。礼生见他们参差不齐，也只好由他们敷衍了事。”（“衍”字保留不负责任地扩展扩充的引申义） 漫衍鱼龙——曼衍：亦作“漫衍”、“曼延”，巨兽名，古代仿照它排演百戏节目。鱼龙：古代百戏节目。原指各种杂戏同时演出，后形容事物杂乱，也比喻变化很多。语见 《汉书·西域传赞》：“设酒池肉林以飨四夷之客，作巴俞都户、海中砀极、漫衍鱼龙、鱼抵之戏以观视之。”（“衍”字保留多、多余的引申义） 螽斯衍庆——螽斯：昆虫名，产卵极多；衍：延续；庆：喜庆。旧时用于祝颂子孙众多。源自《诗经·周南·螽斯》：“螽斯羽，诜诜兮。”（“衍”字保留孳生繁衍的引申义） 敷衍塞责——塞责：搪塞责任。指工作不认真负责，表面应付了事。又作“敷衍了事”。（“敷衍”的“衍”其实是隐含着扩展扩充的引申义，不负责任地扩展扩充就是敷衍）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