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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就老了

 大地菲芳 2020-10-07

大地菲芳文学微刊  
2020年10月08日  总456期
农历八月二十二  今日寒露

转眼就老了
 /孙梦秋


电影《黄河绝恋》里面,宁静饰演的女主角带着美国飞行员从长城外回到陕北高原的堡子里,躲避日本鬼子的围捕,伺机偷渡黄河到陕北解放区去。一个晚上,作为族长的父亲跟分别二十年的女儿谈话。父亲神色凝重地说,你离开我去北平的时候,还是一个小娃娃。此后我梦见你的时候,一直就是那时的模样。多想抱一抱你啊!可是梦中一伸手,你就不见了……父亲顿了顿,压抑了一下情绪,无比伤感地说:“再见到你的时候,你已经长到不能抱的年纪了……”

“你已经长到不能抱的年纪了……”这是一句多么伤感的话呀!所有做父亲的,处在那样的境况之下,都会有种无奈的、从骨髓里弥漫出来的伤痛的感觉。

看电影的时候,我还年少轻狂。我理解却没体会。如今,回味电影的时候,我的孩子已经到了不能抱抱的年龄。我懂了!

电影《黄河绝恋》剧照

老,是不由人的。佛说,生老病死,人生四大苦。脱离四大苦的轮回,就是脱离苦海,修成正果。然而,肉体的人,肉体的生命,面对琐细而坚硬的生活,谁也无法脱离。脱离了,就死了。

肉体不能脱离生活,心灵或者精神呢?自然是能的。这就需要修行。可是,一般人谁又能受得了修行的苦呢?因此,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落花流水春去也,随它去吧!轮回就轮回,生老病死就生老病死,不就是老么?谁不老呢?谁无悲呢?不老不痛还是生命么?渐行渐远就渐行渐远吧,不必追问时间都去哪儿了,一天一天的日子,一波一波的流水,一代一代的人……逝者如斯的,不仅仅是时间和生命,还有囊括其中的感情和思想。天道的轮回,不就是这样的么?

秋来夜梦陡然增多。一会儿梦见了早已作古的祖先,奶奶依然是絮絮叨叨;一忽儿又梦见了童蒙未开的儿子,叽叽嘎嘎,穿堂而过,一边跑,一边笑,一边闹……梦见祖先,可以解释为思念心切。梦见儿子呢?只能解释是我已经老了。


我已经老了。这是一个多么无奈的事实。这事实让我恍然醒悟年少时的无知和轻薄。当年,每每听见长辈们慨叹人生苦短,转眼就老了的时候,我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他们的心境和心情。理解不了他们的惆怅、忧伤、不舍、无奈。只有站在“天凉好个秋”的秋天里,才能懂得其中的滋味。眼下,我懂了。我懂了,鬓已秋。

老了就老了,不要悲伤,也无须要强。悲伤不是健康的生活态度,要强只不过是不服老的反应。伟人说:自信人生二百年,会当击水三千里。那是豪迈,是气魄,是诗魂,是情怀,不是写实。他在病痛交加的垂暮之际,也曾吟诵过南朝庾信的《枯树赋》: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他也是人,怎么会不明白自然规律呢?怎么会没有人之常情呢?

该怎么面对老这个客观现实呢?

老了,就要认真地,高贵地,自尊地,圆润地,光彩夺目地,夕阳满天地,笑呵呵地老。子曰:老戒贪。人老了,会变贪。我青少年时代读到孔子的这句话时,只记得前面两句“少戒斗,壮戒色。”所以埋头读书,不去招惹女孩子。书,倒是读得不算太糟糕。招惹女孩子,实在是有贼心没贼胆,究其实是贼没钱。所以面对女孩子的招惹也能泰然自若,不为所动。私下里,同学称我为“怪物”。“一个书包两个碗,食堂厕所图书馆”说的就是我呀!那时候,听到这样善意的调侃,心里也会难过。但难过之后也很自豪,因为我做到了自己默认的守则。现在,要老了,还能守得住圣贤的教诲么?能做到“老戒贪”么?

贪,不仅是一种行为,更是一种心态和思想。戒贪,就是戒自私,就是修炼到无私无畏这个境界。无私,指的是不给任何人增加额外的负担包括精神负担,不给社会增加麻烦。无畏指的是不怕死,科学认知,宗教心态,现实面对。

很多年前,有一天我从外地出差半年之后回到家里,到儿子的房间里坐坐。他那时读九年级,正在学校上课。空空的房间里阳光明亮,书柜和床铺都被收拾得严肃整洁。洁白的墙壁。洁白的木门。我用目光细细抚摸。门的背后挂着一张视力表,我轻轻拿下来,想帮他换一张新一点的,却发现被视力表覆盖的门上,写着一行很小很小的铅笔字:“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立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诉你:不必追。”我知道这是龙应台《目送》里的文字,可我不知道这个初中的孩子将这段文字悄悄写在门后面的时候,他的内心是一种怎样的感受?怎样的感伤或者震惊?也或者是醒悟。

今天,他们长大了。我们老了。

小时候我们抱着他,背着他,扛着他,宠着他。如今,这些权利,已经自然而然地让给了别人,确切地说是让给了他爱的人和爱他的人。我们只能看着,笑出了眼泪……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时刻都是欢聚,无时不是告别。离别的站台不拘形式,随处即是。分手的眼泪往往重叠着新生的啼哭。一切的一,一的一切。参透了,就了了。

最难忘父亲在生命最后时刻目送我离家的场景。那是一个初夏,柿子花开满枝头,也落满了院子四周的场地。天空蔚蓝,布谷鸟撒欢地叫着,有一点风,暖暖地穿过密密匝匝的树梢,落在脸上,很舒服。我要去上班了,离家很远。父亲的肺癌确诊了已经半年了,我这是抽空回家看他。11点多钟,我要去赶火车了,父亲突然出人意料地从病榻上坐起来,拄着一根棍子坚持要出来透透风。走到院子外面的时候,他说:我送送你。我听了以后觉得怪怪的,父亲从来没有对我这样说过话。不过,也就这样了。送送就送送吧。父亲站在场边的树荫下,给我挥挥手,说:到了给家里写封信哦!

现在,我懂了父亲为什么破天荒地要起来送送我。为什么要说给家里写封信……

父亲,这么多年了,我无数次地跟家里写信、打电话、回家……可是,你看不到我了……

你看不到我的悲伤。

你看不到我的变老。

你看不到我在落满柿子花的村口渐行渐远……那一刻的你,该是怎样的伤心和无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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