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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事求是地说说“是”

 秋琰 2020-10-08

朱英贵

“实事求是”备受推崇,这个成语的意思通常指按照事物的实际情况办事,也就是从实际的事物对象出发,探求事物的内部联系及其发展的规律性,借以认识事物的本质。语见《汉书·河间献王刘德传》:“修学好古,实事求是。”既然“修学好古,实事求是”,那么所求的这个“是”字原本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实事求是”有个反义成语叫“似是而非”,它的意思是好像是对的,实际上不对。人们对于“是”字造字本义的传统认识往往是根据许慎的《说文解字》,认为“是”字“从日从正”会意。这种看法本身就有些似是而非,“从日从正”会意告诉我们,“是”字的本义与太阳有关,“是”字的本义与“正”的意思也有关,这些理解给人的感觉都是“似是”的。那么我在这里为什么又要说它“而非”呢?因为许慎的解释并没有从源头上说清楚“是”字的本义是怎样与太阳有关的,也没有从源头上说清楚“是”字的本义是怎样与“正”的意思有关的,而这些都须从考察“是”字的古文字字形入手。

“是”字未见甲骨文字形,其金文字形最早见于毛公鼎,后来有多种字形出现,从“是”的金文字形来看,大致可以归为三类情形(如上图):

第一种情形如上图的前两个金文字形,这是表意最完善的字形,可以看出“是”是一个会意字,它由三个表意构件构成,上边是“日”,中间是“九”(与“止”的竖画发生交叉),下边是“止”。“日”就是太阳,“止”本义是脚,这里含有行走、运行的意思,“九”为阳数之最,在这里表示太阳在一天中已经运行到了阳光最强烈的时候,也就是正午时分,此时太阳正对着地面上的人或事物,阳光是直射下来的,所以“是”字在造字之初兼有“正”与“直”两种含义,它的本义应该是“正午时分,太阳直射”。

第二种情形如上图的第三、四两个金文字形,这是对第一类字形的省写形式,将“九”这个构件省写作一直横和一直竖的交叉形式,而这样的“十”字符号又与上边的“日”字相连接,合起来很容易让人误以为是“早”字。

第三种情形如上图的第五、六两个金文字形,这是对第二类字形的进一步省写形式,将表示“九”的“十字形”符号进一步简化,只剩下了一横,而这一横的写法又有两种情形,一种是与上边的“日”和下边的“止”都不相接触,另一种是与上边的“日”不接触,却与下边的“止”的竖画相接,这样一来,又容易引起人们的两种误解,其一是认为“是”字“从旦从止”会意,其二是认为“是”字“从日从正”会意。

小篆字形是对第三种金文字形的进一步规范,选取中间一横与下边的“止”的竖画相接触的形态(参见下图),许慎的《说文解字》依据小篆字形解意,故言“从日正”会意。

现代汉字的“是”系经由小篆隶变、楷化而来,其形态还与小篆大体相似,但已经很难解读出它的造字本义了。

“是”的本义是为记写太阳处在正午时分所造的字。《说文·是部》:“是,直也。从日正。凡是之属皆从是。”《说文》所释的“直也”,如果是指太阳的光线直射,那应该是接近造字本义的,然而许慎说得很含糊,未能名言“是”与太阳的关系,也没有把“是”归入“日部”,而是为它专门设立了一个“是部”,并说“凡是之属皆从是”,可见他的解说未能一语击中要害,因此他对字形构造的解释“从日正”,也就显得隔了一层。清·段玉裁《说文解字注》解释道:“以日为正则曰是。从日、正,会意。天下之物莫正于日也。”这样的解释是符合“是”的造字本义的。

 “是”字最初的意思就是正午时分,由于甲骨文中未见到“是”,那么它的“正午时分”的原始本义已经很难找到书证材料了。由正午的意思很容易引申出“正确”的意思,由此看来,“是”的最早常用义应该是一个表“正确”义的形容词,表示对事物性质优劣的确认,例如今天说的“大是大非”、“实事求是”、“自以为是”中的“是”即用的这种意义。又如:“辞多类非而是,多类是而非。是非之经,不可不分,此圣人之所慎也。”(《吕氏春秋·察传》)再如:“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晋·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以上两句中的“是”都与“非”字对立使用,显然是“正确”的意思。

作为形容词的“是”进一步发展演变,可引申出意动动词的功用,例如:“不法先王,不是礼义。”(《荀子·非十二子》)这里的“是”为意动动词,表示对宾语的肯定和确认,意为“认为……正确”,可译作“不效法先王,不认为(先王的)礼义是正确的”。又如:“朕观《隋炀帝集》,文辞奥博,亦知是尧舜而非桀纣,然行事何其反也?”(《资治通鉴》)这里的“是”同样为意动动词,表示对宾语的肯定和确认,可译作“我看了《隋炀帝集》,尽管文辞不够通俗,也还是知道他认为尧舜是对的,而认为桀纣是不对的,然而他的行为却为什么那么背道而驰呢?”在古代汉语中,形容词因活用为动词而具有意动用法是极其正常的,因此“是”由形容词演变为意动动词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作为形容词的“是”进一步发展演变,还可以引申出代词的功用,例如:“孰是君也,而可无死乎!”(《国语·越语上》)又如:“子于是日哭,则不歌。”(《论语·述而》)再如:“否,吾不为是也。”(《孟子·梁惠王上》)这三句话中的“是”都可以看作指示代词,表示近指或确指,意为“此、这、这样”,特别是取自《国语》的一句,还隐含有形容词的意思在内,兼有形容与指代双重作用,可译作“谁能有如此好(恩惠)的君主,却可以不为他而死呢?”足见其由形容词演变为指示代词的痕迹。

古代汉语中为了强调宾语,使宾语前置以后,还可以借助指示代词“是”复指前置的宾语。形成“宾语+是+谓语动词”的格式。例如:“君亡之不恤,而群臣是忧,惠之至也。”(左传·僖公十五年)“将虢是灭,何爱于虞?”(《左传·僖公五年》)“岂不谷是为?先君之好是继。”(《左传·僖公四年》)等等。在这种格式中,还可以在宾语之前加“唯(惟)”,形成“唯(惟)……是……”的固定格式,强调宾语的作用很明显。例如:“率师以来,唯敌是求。”(《左传·宣公十二年》)“余虽与晋出入,余唯利是视。”(《左传·成公十三年》)“去我三十里,唯命是听。”(《左传·宣公十五年》)“鸡鸣而驾,塞井夷灶,唯余马首是瞻。”(《左传·襄公十四年》)等等。这种用法的“是”虽然属于实词的虚化(用作宾语前置的标志),但其本质上还隐含着原来指示代词的含义(借助指示代词“是”复指前置的宾语),例如上文的“而群臣是忧”的意思是“却忧虑那些群臣”,“唯余马首是瞻”的意思是“只须盯住我这个马头”。

作为意动动词的“是”和作为指示代词的“是”再进一步发展演变,就孳生出表断定或确认的功能,因为意动动词必须用于意动宾语之前,对宾语有断定或确认意义,而指示代词又可用于主语之后,对主语有复指功能,这两重因素造成的合力,就使得“是”字很自然地可以处在主语和宾语之间,而演变为表判断的动词了。当然这一演变既需要经过漫长的历史过程,也需要适宜的条件和契机。

在上古汉语中,“是”字有时也出现在判断句中,但大都仍然是用作指示代词,而不是表判断的动词,并不带判断宾语,而是在判断句中充当主语,例如:“王笑曰:‘是诚何心哉?’”(《孟子·梁惠王上》)又如:“是社稷之臣也,何以伐之?”(《论语·季氏》)这两句中的“是”在句中作主语,可分别译作“这实在是什么居心呢”、“这些都是国家的重臣啊,为什么还要讨伐他们呢?”

在上古汉语中,“是”字偶尔也可充当谓语,例如:“吾不能早用子,今急而求子,是寡人之过也。”(《左传·僖公三十年》)又如:“以智说愚必不听,文王说纣是也。”(《韩非子·难言》)这两句中的“是”在句中作谓语,可分别译作“这是我的过错呀”、“周文王去说服商纣王就是这样(不听)的呀”。我们语译中的“是”是添加上去的,原文的“是”都译作“这”、“这样”了。

“是”字在上古文献中也有个别用为判断动词的。

例如:“此是欲皆在为王,而忧在负海。”(《战国策·中山策》)这句话的意思是“那些国家是都想当王,而担心的还是齐国”。

又如:“郑县人有得车轭者,而不知其名,问人曰:‘此何种也?’对曰:‘此车轭也。’俄又复得一,问人曰:‘此是何种也?’对曰:‘此车轭也。’问者大怒曰:‘曩者曰车轭,今又曰车轭,是何众也?此女欺我也!’遂与之斗。”(《韩非子·外储说左上·说三》)在这一段对话中“此是何种也”的意思是“这是哪类东西呀”。

以上两例中的“是”的前边都有指示代词“此”作主语,因而“是”已不再是指示代词了,也不是作为判断对象的主语了,而“是”字后边又都带有宾语,因此这种用法的“是”应该是取得判断动词的资格了。

从以上两例出自《战国策》和《韩非子》来看,“是”的判断动词用法是到了先秦末期才产生的。特别是《韩非子》中的一段话,第一次发问“此何种也”并不用判断动词,两次回答“此车轭也”也没用判断动词,可见将“是”用作判断动词并不习惯常见,而结尾处“是何众也”的“是”仍然是指示代词作主语。而“此女(“汝”的通假字)欺我也”一句又给我们传递出一个信息,即两个代词是可以在句首连用的,可译作“这样看来你是在欺骗我呀”,

以此译法类推“此是何种也”,将其译作“这个呢,这个又是哪类东西呢”也未尝不可。可见,这一句中的“是”还若隐若现地残存着指示代词的痕迹,从中也就更能看出它演变为判断动词的轨迹。

到了西汉,“是”仍然并不多用作判断动词,《史记》全书中的“是”字,用作判断动词的总共还不超过10例。例如:“此必是豫让也。”(《史记·刺客列传》)“天子识其手书,问其人,果是伪书。”(《史记·封禅书》)这两例是最靠得住的,因为其中的“是”字之前有副词“必”、“果”,这就说明“是”在这里不是指示代词,因为指示代词是不能受副词修饰的。可见“是”字在西汉时代已经可以用作真正意义的判断动词了,只是还不够普遍而已。

大约到了东汉,在王充的《论衡》一书中“是”字用作判断动词就较为普遍了,其后,魏晋南北朝时代,“是”用作判断动词的句子就逐渐多了起来。例如:“余是所嫁妇人之父也。”(王充《论衡·死伪》)又如:“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陶渊明《桃花源记》)再如:“汝是大家子,仕宦于台阁。”(《孔雀东南飞》)“同行十二年,不知木兰是女郎。”(《木兰诗》)以上各例中的“是”字的用法,与现代汉语判断句中的判断动词“是”已经差别不大了。

根据上面对“是”字的字义演变过程的梳理,现将“是”字字义的发展脉络简示如下(示意图中的横直线表示字义之间的先后演变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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