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即社会人生。真诚地拥抱文学,能观尘寰诸事诸物,能察世俗人性人情,能让你我在喧嚣之外,觅得一份心灵的宁静。 点击上方“文学鉴赏与写作”关注哦 导读 何诚斌的三篇小小说,主要写世俗社会底层人的复杂心态。如果读者仅仅停留于其文字表面,可能会觉得小说题材平淡无奇;倘若阅读时仔细咂摸,会发现其平淡中是含有深意的。至少在我这个读者看来,这三篇小小说触及到一个比较严肃的主题,即人存在的价值问题。人是群体性的社会动物,人存在的价值往往需要得到他人的尊重与肯定。当一个人在家庭中被自己的亲人动辄打骂,在交友过程中被熟悉的同伴弹压,在社会上处事被陌生人漠视,很容易感到自尊受损;但是不同的人可能会有不同的反应:有的人会产生非常强烈的抗拒心理,表现为常人所难以理解的复杂的一面(喜怒无常,乖张怪戾,专横霸道),如《石头与苍耳》中的余长有;有的人为了避免不必要的冲突而采取一种“与人为善”的退让方式,如《河龙王》中的“我”;而有的人则是抗拒之后又转向“妥协”,如《垫脚石》中的“他”。他们的结局怎样呢?余长有进了监狱,“我“平和地度过骚动的少年时期进入成年,“他”也能平和地与别人相处。如此看来,人存在的价值能否被尊重被肯定,似乎还取决于个体的自主选择,现实生活中的人,是否真的如此? 作者简介 何诚斌,笔名何谓、洪铺匠人,安徽怀宁人。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安徽历史文化研究中心研究员,作品散见于《安徽文学》《短篇小说》《小说月刊》《奔流》《天池》《椰城》《雪莲》《青年文学家》《杂文选刊》《青年文摘》《文史天地》《百家讲坛》等。中篇小说《好讼镇》获安徽省作家协会第二届小说对抗大奖赛“江淮小说大奖”,《线团》等多篇小说收入漓江出版社年度小说选本。出版散文随笔集《皖江历史人物散记》《老儿戏》《心随万物转》,长篇小说《小柏和外星犬》《跳蚤穿上红衣裙》等。 石头与苍耳 鲶鱼长得不丑,可呆呆的,智商低。街坊邻居都说鲶鱼是被他父亲打孬的。鲶鱼快四十岁了,仍光棍一条。父亲托人说媒,可女方与鲶鱼接触不到一小时就发现他大脑有问题,再丰厚的家产也不稀罕。 鲶鱼听说余长有打人致残被抓进牢房,冷不丁说了句:“可怜!”父亲愣了一下,说:“你小时经常被他打,还可怜他呢!”鲶鱼“哦”了一声,却不敢抬头看父亲。他现在还是怕父亲,尤其父亲说“打”字透出的那股煞气,使他不由得颤抖起来。 鲶鱼老是想着余长有,自己小时候常挨打,余长有也一样。鲶鱼挨打时鬼哭狼嚎地叫,而余长有挨打时不哭也不叫。一天鲶鱼问余长有:“你爸爸打你,你不疼吗?”余长有回答:“疼,疼也不哭叫!” 余长有的脚被一块小石头硌了一下却“哎哟”地叫了一声。他找到一块大石头,狠狠地砸那块小石头,边砸边骂:“他妈的,你让我疼……让我疼……我也得让你疼……”鲶鱼在一旁看呆了,只见余长有不停地砸,有一下没砸准,使得小石头弹到路边的草丛中去了。余长有更加生气了,他说:“看你往哪跑,老子今天打死你!” 鲶鱼笑了,他说:“长有,莫找了,石头是砸不疼的,也是砸不死的。” 余长有凶巴巴地对鲶鱼说:“你给我闭嘴!你跟我一起找它,找不到它我就打你!”鲶鱼想跑,余长有冲上去揪住了他的衣服,鲶鱼只得和余长有一起找那块刚才挨打的石头。鲶鱼拿起一块小石头,说找到了。余长有瞅了一眼,说:“不是它!再找!” 最后还是余长有自己找到了那块石头,他将它放在一块倒在草丛中的石碑上,然后举起大石头,一阵狠狠地砸,边砸边骂:“你敢跑,老子今天让你粉身碎骨!”余长有直把小石头砸成了碎碴才休手,而身边的鲶鱼看傻了眼。 过去多年,回忆余长有砸石头,鲶鱼乐了,自言自语道:“长有真傻!”他没想到父亲已经站在他的身后。鲶鱼继母被床上苍耳扎了屁股,父亲是断定是鲶鱼所为,特意要来教训他,他接过鲶鱼的话说:“余长有有你傻?他能自己找老婆,你能吗?你后妈为你操心找老婆,你却反而陷害他……”老父抬手就要打鲶鱼,突然想起鲶鱼他舅说的“鲶鱼四十岁了,你还打他,不孬才怪”,于是手又放下了。 这时鲶鱼说:“长有不傻会把老婆打跑吗?”父亲迟疑了一下,说:“余长有好歹有了自己的种,他儿子都快上初中了。”鲶鱼接口道:“余海也会像余长有一样,长大了准会坐牢。昨天晌午,我看他在路边砸蚱蜢,一边砸还一边骂:‘你跳,你跑,老子让你粉身碎骨。’他跟他爸余长有脾气一样大,喜欢打打砸砸的。” 这时,从一个角落里传来女人的声音:“余海从小没少挨余长有打,这孩子报复心强得很啊。”说话时,她已站到了鲶鱼的跟前,展开的手掌上是几颗苍耳。她转身对鲶鱼父亲说:“那天,余海欺负一个同学,我看不过去,指责了他一句,他竟然摘了苍耳来扎我。” 父亲一震,看着儿子鲶鱼直眨眼。鲶鱼哈哈笑了,一转身就往屋外走,消失在街头。 鲶鱼跑到离家不远的一块杂草疯长的园子里,摘了一些苍耳,放在裤子袋里,然后直奔余长有家,在门前等着余海放学。有人路过,对鲶鱼说:“鲶鱼,你不想老婆吗?听说你晚娘又给你介绍了一个。”鲶鱼说:“晚娘介绍的我不要。”那人笑了笑离开了。又有人路过,对鲶鱼说:“鲶鱼,你爸娶了女人,你怎么还不娶呀?”鲶鱼回答:“是那女人跑到我家的,我爸同情她。”“听说有几个女人主动到你家与你见面,你只跟人家谈了几句就不理睬人家,是吗?”鲶鱼“嘿嘿”笑,他说:“是的,她们没有一个让我喜欢。” 鲶鱼在余长有家门前回答了不少问题,直到他终于等到了余海。他跟着余海进了屋。余海不高兴地说:“我爸不在家,你来干啥?”鲶鱼说:“我跟你爸是朋友,到朋友家来难道不可以吗?”余海懒得理他,喊了声“奶奶,肚子饿了”,把书包扔到了沙发上。余海没有发现鲶鱼悄悄溜进了他的卧室,将苍耳塞到被子底下,开心地笑着走出来,一如小时候对付欺负他的余长有。 余长有母亲见鲶鱼来了,也禁不住要开开他的玩笑:“鲶鱼,你爸爸只顾自己找老婆,却不给你找老婆。”鲶鱼说:“长有妈,你怎么不把长有的老婆找回来呢?”说罢,拔腿就跑,跑到大街上。 河 龙 王 我们都在河边玩耍,水流很激,没人敢下水。我们的头头金如不敢下水,另一个头头晓宁也不敢下水。金如与晓宁一会儿是对头,一会儿是好友,被我们的大人说是“狗脸变”。他俩狗脸变,还带着喽罗一起狗脸变。 现在,两支“队伍”又合到了一起,在河边编织柳条帽,往河里扔石头和瓦片。不知什么时候金如拿出一支圆珠笔,在这个人背上画画,在那个人手臂上写字。轮到我了,金如说,我在你大腿上写什么呢?他边说边思量着。 这时,晓宁说,写“海龙王”,他会游泳。 金如不高兴地说,扯蛋,什么海龙王?海呢?这是大海吗? 晓宁也不高兴了,他说,你这颗枪子打不进的铁屎脑袋,难道没有海就不能写“海龙王”?比喻呗,老师没教你? 晓宁去金如手上夺笔,说,我来写“海龙王”。 金如没有让晓宁把笔夺去,他说这是他的笔,得由他来写“海龙王”。晓宁把我拉到他身后,不让金如写。我差点被他俩拉散了架,大声喊,我不是海龙王! 这话金如最乐意听,他对晓宁说,人家不愿做海龙王,你凭什么给他写“海龙王”? 晓宁说,我是头头,是司令。 我才是头头,才是司令。金如回应道。 眼看他俩又要分裂了,我急忙改口道,我愿意做海龙王,你们写吧。 可是,金如却不同意。他说,你见过大海吗?我们谁也没见过大海。他拣起一块石头扔到河里,接着说,这是海吗?这是一条河,你是河龙王!他如惊喜地发现了什么秘密,哈哈大笑,我来在你大腿上写“河龙王”三个字。 晓宁发出讽刺的冷笑,他说,从来没听说过河龙王,你们听说过吗? 没有人回答,都怕晓宁。我瞥了一眼晓宁,他的样子很凶;我又看了一眼金如,他的样子也不柔和。我很讨厌这种游戏,想快点结束纷争,就说,金如,晓宁,你俩写“海龙王”,或者写“河龙王”,我都答应。 海龙王! 河龙王! 一声压过一声,声音中的怒火往上蹿,终于燃着了他们,你推我搡两下后,摔起跤,在河岸滚来滚去,身上沾满了泥沙和一些枯叶。我想趁机溜掉,却被另几个同伴拦住了,他们说,我们身上都写了字,你身上也得写字。 我喊道,一条腿上写“海龙王”,一条腿上写“河龙王”,还不行吗? 这句话还真管用,金如和晓宁停止战斗,从地上爬了起来。金如发现笔不见了,在地上找起来,晓宁也在找,大家都在找,可找了很长时间也没找到。 金如骂道,他妈的,见鬼了!难道水鬼爬上岸把老子笔偷了去? 晓宁并不幸灾乐祸,他也感到奇怪,笔哪去了呢?我也纳闷,笔哪去了?后来我才发现,笔被一个手疾眼快的家伙藏了起来。 晓宁说,你们等着,我回家拿笔去,说罢就往镇上跑。金如等晓宁跑远后,对我说,你不能答应他写“海龙王”,你要是不听我的话,我让大家都跟你绝交,把你孤立起来。 我害怕孤立,但我也害怕金如,我说,不是讲好了,一条腿写“海龙王”,一条腿写“河龙王”吗? 不行,要写就写“河龙王”,你见过大海吗? 你也没有见过河龙王!我说。 我在你腿上写了“河龙王”,你就是河龙王。 晓宁非要在我腿上写“海龙王”,怎么办? 不行,你不能既是海龙王又是河龙王。 我很痛苦地说,我不管,你们讲好了到底写“海龙王”还是写“河龙王”。这时,金如拉拢大家站在他这一边,一致要求写“河龙王”,他进行了一些许诺,什么给这个人小人书看,给那个人饼干吃。 晓宁回来了,手上拿着一支笔,他说,这是我的笔,该我先写了吧。 要写就写“河龙王”!金如特别严肃地说,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 河龙王!河龙王!河岸全是同一种声音了,尽管晓宁在喊海龙王,但显得微弱,我甚至感觉他喊出的也是“河龙王”。然而,问题是笔握在晓宁手中,显示着他的权利。 晓宁见自己势单力薄,拔腿就跑,但金如在他跑之前就有防备,所以跃上前抓住了晓宁,在一片“河龙王”的吆喝、助威声中,奋力抢夺晓宁手上的笔。最后,晓宁妥协了。他不妥协不行,因为笔到了金如的手上。我想,他希望金如在我的大腿上写好“河龙王”之后,物归原主。 我坐在地上,伸直了腿。金如凑了过来。一张张脑袋凑了过来。金如开始写第一个字,可是下笔却不见笔迹。他接着使劲地用力写,差不多笔尖扎进了我的皮肤,我疼得直叫哎哟。金如很无奈,把笔还给晓宁,说,你这笔没油了,写不出来。 晓宁有些羞愧地拿过笔,试着在自己的大腿上写起来,竟然写出了一个“海”字,接着显出了“龙”字,再接着是“王”字。每个人都很惊讶。晓宁得笔之助,得意地笑了。金如将笔拿过去,在自己的大腿上写上“河龙王”,也很清晰。 晓宁再次把笔拿过去,重在我腿上写“海龙王”,却仍然字迹不显,他同样生气地用力写,扎得我又疼叫起来。我腾地坐起来,沿着河岸拼命奔跑…… 跑到了成人社会,一抬头,看见穿着西装的金如,穿着中山装的晓宁,他俩站在我的面前。 垫 脚 石 那个坡,齐腰高,爬上去不仅费劲,还会弄脏衣服。有人安放了一块垫脚石,可以一步登上去了。他很感谢那个安放垫脚石的无名好人。可是,有一天,他来到坡下发现垫脚石不见了。他转身朝河床看,看到垫脚石被人推到了淤泥中,他非常生气地骂了一声,他妈的! 没有垫脚石,仍然有许多人走这条路,爬着上坡。他的腿长,虽然不用爬,但需要用手撑一下坡,手上沾上尘土,嫌它脏。每次上坡的时候,他都心生怒火,骂人。直到他搬来了一块垫脚石,放到坡下,怒气才消。他上坡轻松了,身子一跃就上去了,手是干净的,衣服也没沾染尘灰。 这样过了一个星期。一天,垫脚石又被人给推到泥中去了。他的肺都气炸了,骂道:“要是老子看见那个搞破坏的家伙,非把他的手砍下不可。”不过,骂骂而已,消解不了怒气。他只得再搬一块石头,安放到坡下。这块垫脚石比上次大了两倍,很沉稳地扎在坡下。他心想,如此重的石头,不会再被人推到泥中去 。 他的想法太天真了,三天后,坡下的垫脚石又不翼而飞了。这回,他既生气,又痛苦,并且很无奈。为什么?为什么啊?他想象着,那搞恶作剧的坏蛋推掉垫脚石之后如何的开心,他似乎听到了其阴险而得意地笑声,不禁怒吼道,你他妈的不是人,是畜生! 每天上下坡,他都很不痛快,感到被人欺侮而不知道对方是谁,怒火发泄不了,特别难受。他想不通,那个人如此无聊,为什么跟垫脚石过不去?他是神经病,还是报复社会的坏蛋?一边这样想一边上坡,结果他将衣服弄得比平日更脏。见衣服脏了,他索性去搬了一块石头…… 就在他搬石头往坡下安放的时候,碰巧被那个数次推掉垫脚石的人看见了。后者站在一棵大树的后头,很不高兴地嘟哝着什么,他恨不得立即冲上前把那块石头推掉。那天,他发现第一块垫脚石,没多想,两天后,他发现他年迈的奶奶也改走它路而在这里上坡,就担心奶奶摔断腿,于是把垫脚石推到河床泥水中去了。后来,当他发现又有人安放了垫脚石,就很生气了,不仅跑过去把它推掉了,还张口骂起人。 这是一块更大的垫脚石,他花了很大的气力才把它从坡下挪开,然后“嗨”一声,猛地用力,把它推到了河泥中,泥水溅了他一身。他心想,从此不会再有人在坡下安放石头了吧。他想象那个人发现垫脚石不在后生气、失望和痛苦的样子,不禁“嘿嘿”乐了。可是,不久竟然仍然有人安放垫脚石!他妈的,咱们较量上了!他在大树后瞪着一双红红的眼睛,紧捏着拳头。 坡下垫脚石失而复得,得而复失……推到河中的石头,差不多要形成一条堤坝了。安放石头与推掉石头的两个人都特别的气愤和痛苦。只有推掉垫脚石的人知道对方是谁,而安放垫脚石的人不知道对方是谁。安放垫脚石的人对那个“搞破坏的家伙”、那个“神经病”、那个“流氓”恨之入骨,但他最后彻底绝望了,不再安放垫脚石了。他每天仍旧上坡下坡,再好的心情,一到坡边就变坏了。他甚至想象自己遭遇了那个坏蛋,他把那坏蛋打倒在坡下,然后用坏蛋的身体当垫脚石……人人都把那坏蛋的身体当垫脚石。 坡下很长时间没有再出现垫脚石,那个推掉石头的人也常常在这里上坡下坡,他告诉自己一看见垫脚石,无论大小,都得给推掉。多日不见垫脚石,他以为那个安放垫脚石的人不再从这里路过了,心里有了一种胜利者莫名的落寞。他站在坡下发呆。不知什么时候,那个安放垫脚石的人来了,他看见发呆的人,以为对方不能方便地上坡而犹豫,便说,放一块石头,上坡就方便了,可是你今天搬一块石头,那个缺德的家伙明天就把它推掉了,你还是省一份力气吧。 他从他身边擦肩而过,上了坡,然后伸出一只手,把对方拉上了坡…… (原载《椰城》杂志2014年第2期)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