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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丹丹 : 水白庐州

 文鉴君 2020-10-09

文学即社会人生。真诚地拥抱文学,能观尘寰诸事诸物,能察世俗人性人情,能让你我在喧嚣之外,觅得一份心灵的宁静。

编者按

      本平台今日推送黄丹丹女士的精美散文《水白庐州》,其文字清雅流丽,笔法如行云流水,宛转自如,叙写庐州富有内涵的自然与(历史)人文之美,追忆往昔生活中那些难忘的人和事,其间蕴含对闲静生活的诗意追求,对外公的真切怀念,对流年似水,物是人非的由衷感慨,读来韵味悠长。

作者简介 

      黄丹丹,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安徽作家研修班学员。发表作品百万字,散见于《散文》《清明》《安徽文学》《诗歌月刊》等文学期刊。著有散文集《一脉花香》《清欢》《应知不染心》,诗集《白话集》。小说《留吧,爱情》被改编成影视作品。文字入选多种年度选本。

      中秋夜,无月,冷雨沥沥。步行十分钟,去湖边,度我的中秋夜去。在翡翠湖度中秋已成一种仪式,自我安家合肥的这四年来。

      往年的中秋夜,满月隐在柳梢,月影浮在湖心,草木幽香,我往往能在绕湖一圈的独自行走中获得内心的安宁。而今,雨打中秋。中秋雨夜的翡翠湖格外幽静。往年湖边络绎不绝的人群竟不知遁于何处了,空出这泓深情眼眸般的湖水,专注地与我对视。索性,我也打开自己,在这雨水清洗得格外清幽的湖边,信步神游。

      不由想起十多年前,在合肥进修时邂逅久别的学姐,她说带我到合肥的新区转转。不大识路的她开着新买的车,好在,此处的大学城与邻近的政务区在彼时都还算是僻静地,路阔车少人更稀,我由她载着漫无目的地兜风。兜着兜着,就来到了这座公园,看见了这片湖水。时值深秋,湖畔草木萧疏,湖面寂静。也不知我们聊到什么,学姐突然哭了,她指着湖对岸说,从那过去,就是安大的新校区。我想起来了,当年那个为她要跳雨花塘的男生,就是安大中文系的。也不知是此湖令她想到彼塘旧事,还是湖水令她感叹似水流年。

      倒是我,几年后,决定在合肥置业时,把目光锁定了翡翠湖,几乎没费周折就选定了如今安家的这套广告语为“毗邻翡翠湖,坐拥大学城商圈”的房子。这广告语对从小就生活在校园的我是一种诱惑。

      小时候,外公家在安徽农学院(如今的安徽农业大学)的将军楼里。在我九岁之前,很多美好的记忆都储存在那幢浓荫掩映中的小楼里。记得外公喜欢钓鱼,常带着我去河边垂钓。少女时代考入合肥读书,欣喜地发现,学校不远处的环城公园,就是我小时候常随外公垂钓的地方。只是,外公已在两年前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我不知道在读书时,几乎每天都要去环城公园散步的习惯,是缘于个性中隐匿的避世情结还是内心充满着缅怀外公的情愫。总之,并不爱户外运动的我,在合肥读书的那几年里一直都保持着每日去环城公园护城河边散步的习惯,这个习惯正可谓“也无风雨也无晴”。这个习惯,不仅安抚了我未能学文而误入医科的烦躁情绪,也让我爱上了自然,懂得了审美。

      那时,我爱在黄昏时分穿过车水马龙的闹市,走进环城公园,沿着河,在花草树木的簇拥与鸟雀虫蝶的陪伴下,走向一个幽静的世界。或许正是那静谧,让我染上了喜静的习性。也或许,我原本就是静的,所以才会走向那静地。经常地,在我走到银河公园的桐城路桥时,折身拾阶而上,到桐城路,过月潭庵,进文华园。月潭庵是座朱门紧闭的尼姑庵,文华园是文化厅宿舍,我大舅家居于此。

      大舅家有个小我三岁的表弟,其时正读初中。有一段时间,他很迷《昆虫记》,常常和我到公园去寻虫子辨认。舅妈那时还在电影公司工作,常常带些电影的宣传海报给我们,并带我们看刚引进的大片。大舅早已从文化厅辞职,到北京正大集团工作了。虽然大舅家,大舅缺席,但我还是很喜欢去。我喜欢比电影海报上明星还要美丽的舅妈,更怀念童年到大舅任经理的江淮剧院看戏的情景。那时候,我们看黄梅戏,看庐剧。虽然并不懂那咿咿呀呀的戏文,却喜欢舞台上的热热闹闹。长大后,虽不爱热闹,却爱在水边散步时悄悄地回味那曾经的热闹。人真是奇怪的动物。

      后来,我每日黄昏沿河漫步的习惯被三班倒的实习生活的到来给打断了。一年的实习生涯,我在接手病人、接触死亡的同时,懂得了人生的不可预见性与无法控制性。每天被消毒水熏得头昏脑涨的我,更加热爱环城公园里那条缓缓流淌的河。下了夜班,我不顾疲劳就骑车冲进公园。车支在树下,我立在河边。做几个深呼吸,换去肺腑里的消毒水味,我才觉得又做回了自己。

       当实习生的时候,我不会看带教老师的眼神,不懂讨好与讨巧,所以便不讨喜。不过,我也乐得不被喜欢。不被喜欢就意味着不被重视,不被重视就意味着多一些自由。在自由的缝隙里,我喜欢偷偷写点什么。渐渐地,偷偷写下的东西攒满了一个笔记本。笔记本不慎遗落,被有心人捡到,拿给了院刊的编辑,编辑把它们变成了铅字。于是,那个沉默的女孩渐渐被人知晓、关注。

      中秋夜雨中的翡翠湖有着与旧时环城公园肖似的幽静,那幽静令我不禁陷入了回忆。若不是手机铃声把我从神思中拉回,我竟不知自己已走到翡翠湖的“鹊桥”上了。站在桥上眺望,看湖水静默着,水面倒映着的灯光微微地颤荡,像我这颗被往事牵引颤栗的心。袅袅的桂香浮荡在潮湿的空间里,我阔步前行,走过“鹊桥”,踏着栈道,揣着往事,往家奔去。女儿刚打电话问,妈妈,明天我们去哪里旅游?

      翌日,雨停了。我早早起床唤起女儿,电话里就说好了的,带她逍遥游去。

      驱车上金寨路高架桥,不过十分钟就下桥,过芜湖路,快到稻香楼宾馆时,我一分神,竟跟着前车,车头一转驶进了树木苍郁的稻香楼。已有二十多年未走进稻香楼大门,一走进,感觉仍如当年。只是,当年我是外公手中牵着的囡囡,而今,我是牵着女儿的母亲。

       我沿着绿荫匝绕曲如山行的小道,把车泊在宾馆的停车场。女儿说,这么幽静的园子,又叫稻香楼,让我想到大观园里的稻香村。呀,真是神奇,当年,我也是这么和外公说的。但外公似乎并不喜欢小孩子读《红楼梦》,他说,我们家的孩子可不能像那个整天哭哭啼啼气鼓鼓病歪歪的林妹妹。历经枪林弹雨的外公,到老,也还是铁骨铮铮的军人做派。他让我和表弟在稻香楼比赛跑步,跑赢的可以到逍遥津公园坐羊车。

      我鼓动不爱运动的女儿和我比赛,像小时候和表弟比赛一样,沿着楼河跑。近三十年的光阴,就那么跑远了,光阴不知不觉中篡改着我们的生活,在那条不曾改变样貌的河边,我静默而又感慨,忆往昔,到底有多少物是人非的怅惘呢?

      我正面水而思,女儿笑着喊,她跑赢了。

       好啊,这就到逍遥津公园坐羊车吧。

      小时候,很爱听外公讲故事。他讲的故事多是战争故事,晚上洗脚的时候,他掀开伤痕累累的小腿给我们看,然后绘声绘色地讲他在朝鲜战场上亲历的故事,他指着腿上的弹痕告诉我们战斗的惊险场景。傍晚去黑水坝,他讲太平军的故事,天平军攻打当时叫做庐州的合肥城,久攻不破,后来有聪明人出计在黑池坝下挖洞放入炸药,遂将城墙炸出缺口,太平军由此入城,占领了庐州城。

      许多年后,当我在书店看见诗人陈先发所作的《黑水坝笔记》时,立马买下。深夜,翻开笔记读到“每条河流皆由不可拆解的三部分构成:‘水’、‘流动’和‘我’。倘无‘我’之映照它如何被言说?甚至连呈现与‘不在’都是不可能的……”那一刻,我又想到了外公,关于水,我记得外公说过一句很诗意的话,水有记性,庐州水映庐州月,千年不变,人不记得的事,水都记着呢。那么,爱在水里游泳,爱在水边钓鱼的外公,是不是因为亲近水,所以从水那里听到了这么多有趣的故事呢?他讲三国故事时眉飞色舞,尤其是讲到“张辽威震逍遥津”,他就像一个亲历者似的,乐不可支,手舞足蹈。

      因为外公讲的故事,我们都喜欢去逍遥津公园玩。逍遥津里可玩的很多,但我最爱的是坐羊车。坐在羊车里的感觉很童话。那次跑步比赛输给我的表弟,眼巴巴地看着我得意洋洋地坐着羊车,突然大哭起来,说他也要坐羊车。外公拉着他,教育他,男子汉就要承认胜败,接受奖惩。可表弟怎么也不肯听外公的话,我下了车,愣愣地望着哭天喊地的表弟。这时,外公突然趴在了地上,对表弟说:来,我们骑马,男子汉不坐羊车,要骑马当勇士!

      我带着女儿来到逍遥津。逍遥津依旧草木葳蕤,曲径通幽。女儿左观右顾,我知道,她在找羊车。往前,游乐园里有7D电影、冒险鬼屋、碰碰车、摩天轮、过山车……再往前,在游船码头。呜,就是没有羊车。想起那年带女儿去陕西汉中留坝县,她指着路边的牛说,快看,小山羊!哈哈,这是一个五谷不分,四畜不辨的孩子。而这年头,像她这样的孩子恐不在少数。在都市里,人与动物的关系,更多是主人与宠物,或食客与食物的关系了。动物不再是人们的伙伴、搭档与朋友。羊车早多少年就没有了,工作人员说。

      女儿有些失望,我开玩笑说,不行,我这个属羊的刷辆小黄车带你骑一圈,就算坐羊车啦。女儿调侃我说,你还真有俯首甘为孺子牛的精神呀。是啊,遗传,我跟女儿说起当年外公给表弟当马骑的事儿。女儿说,你运气好,有小黄车,还有乖女儿。既然没有羊车,那我们就坐船吧。好嘞,我们划船游逍遥湖喽。

      租下一条小船,荡漾在逍遥湖中。我说,嗳,这是名副其实的逍遥游呢!我告诉女儿,这水与我们是很亲的。因为,这湖里流淌的是淝水。当年,外公领我们来玩,总会望着湖面口中念念有词。他说,这水与家乡寿县连着呢,所以,看着就格外亲。在这条与家乡同源的水中泛舟,可怀古,可念旧,更宜遐思。

      书里说,淝水源出于鸡鸣山,出山后分二支,一支东下经城南绕到东关,称为南淝河;一支向北,与鸡鸣山的水汇合后,又分二支:一支折向东流,穿城而过,称为金斗河(今天已不存在了),另一支向北经我家乡寿县,注入淮河,称为东淝河,如今寿县的东城门外正是历史上著名的淝水之战的古战场。想来也奇,东晋时谢玄在东淝河畔以少胜多大败符坚。三国时张辽又在我们的淝水之滨以少胜多完胜孙权十万重兵。历史惊人的雷同,仿佛这淝水中藏有成功的秘笈。

      在逍遥湖上轻悠悠地浮着,心也闲静了。想起迁新居时,一位画家朋友赠我的画。那幅画,四面全空,仅画一垂钓孤舟,除四周寥寥几笔微波外,全为空白。画的题款也简洁,仅四字:淝上水白。我在湖心里,突然懂得了那四个字的深意,水白,水在大自然的留白。就像此刻,逍遥湖是逍遥津的留白。画中留白,深远了意境。水白,打通了一个城市的脉络,留住了一个城市的记忆,甚至,赋予了城市与人更高的智慧。

      合肥是一座与水有缘的城市。单就其名,说法有二。北魏郦道元《水经注》云:夏水暴涨,施(今南淝河)合于肥(今东淝河),故曰合肥。唐代有人提出另一种说法,淝水出鸡鸣山,北流二十里分而为二,其一东南流(南淝河),经过这里入巢湖;其一西北支(东淝河),二百里出寿春入淮河。《尔雅》上指出“归异出同曰肥”。二水皆曰肥,合于一源,分而为二,故曰合肥。而逍遥津恰是两水交汇的汇合点。
      女儿游罢逍遥津后游兴不减,她说想去森林之河玩。所谓森林之河,是她七八岁时,我领她到包河公园游玩后,她在日记里为包河取的名字。小小的孩子,被那些参天树木给唬得以为是到了大森林,那条在“森林”里静静流淌的包河自然就成了森林之河,哈。
      出逍遥津,不足一公里,就到包河浮庄。浮庄是有故事的。
      实习时,因在报刊发表文章,有读者给我写信。那年头,存在一种叫“笔友”的交情。多年后,我早已忘记与笔友们的笔谈,但却清晰地记得一位笔友的名字:庐州客。
      那年与久别的学姐重逢后,就时常腻在一起。有次我们在浮庄喝茶,隔壁桌几个生意人模样的男士说着嘈嘈切切的方言。我无意扭头看了一眼,突然,其中一位高大的男士站了起来,他居然,居然冲我走了过来!
      比电视剧还不靠谱的是 ,他说,他是庐州客。并且,他对我学姐说,某某,你好。天哪,那个曾与我通过无数封信的庐州客居然就是与我学姐同班的隔壁班男生,只是实习时,他分到了外地。这巧遇,也真是巧够了。
     据说那天在浮庄,庐州客与他的香港客户谈成了一个旅游项目。

     又几年过去了。我参加一个采风团环巢湖游。在烟波浩渺的巢湖岸边,我又遇见了庐州客。其实他早已不是庐州客了,他成了庐州人,这座大湖名城的主人。
     合肥区域重新调整后,巢湖归属合肥。记得那年在浮庄,庐州客吟着“上下天光透水光”的名联,说,浮庄是水浮起来的。庐州城也势必由巢湖浮起来,水光与绿色相映才能打造出一个更具生命力的城市。如今,巢湖真的浮起了这座城。关于庐州,百度百科注:“庐州,合肥别称,是自西周置古庐子国。隋朝设置行政单位,治所为今安徽省合肥市。1949年以后为安徽省省会,以庐州为代表的庐州文化,蕴育出庐剧等优秀戏曲。”我想再加一句也不为赘:庐州还出各类优秀的人才。

      且不表我的同学庐州客,也不说在浮庄为父亲立像的香港船王包玉刚,在包河,我想很多人都与我一样,会不自觉地想起包青天包拯包大人。

      我告诉女儿,我在一次采风活动中到包公祠的包公地下墓室里瞻仰过他的金丝楠木棺。曾葬于肥东的包公的墓,因合肥拓城建厂的需要,迁到了包公祠。迁墓时,他原来的金丝楠木棺木已朽坏。1985年包公墓园筹备组决定,按照史料记载的样式重修包拯棺木,仍以金丝楠木为原料。然而,作为珍稀树木的金丝楠木非常少见,想选择合适制棺的木材就更不易了,一年多过去,也未能寻到。筹委会决定派出工作人员去金丝楠木的产地寻找。历经万般艰难,终于在一户农户家找到了合适的楠木。

      得知两位风尘仆仆的客人是从包公故乡专程来为修包公墓买楠木,老农特别激动。原来,老人是包公的第35代后裔,祖籍庐州(今合肥),一世祖于明末清初为避战乱而迁来闽南的。如今我们瞻仰的包公棺柩,正是他的第35代孙捐献的楠木打造了。清正廉明的包青天,在去世千年之后,由他的后人延续了他的清廉。这真是令人感慨的传奇。

     在清风阁,向女儿讲完这个传奇的故事后,登上42米高的观光层。极目远眺,包河在绿树亭阁轩榭间蜿蜒,宛如一幅布满留白的中国画。

      放眼望,老城里的逍遥津,包河,新城里的人工开掘的天鹅湖、翡翠湖,以及“天与人间作画图”而出的巢湖,都是合肥画卷上逸笔草草的飞白。水的留白,让城市清醒,让人无话可说。

 (本文选自《未来》2008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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