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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乙: 寻找“百年安庆”

 文鉴君 2020-10-09

作者简介 

     甲乙,作家。作品曾在全国多家报刊发表,部分作品获国家性奖项及收入选本。著有散文集《去黑山》《通往河流的门》《寄存在故乡的时光》《去江南散步》《鲜花地》以及中短篇小说集《夏日的漫游者》、网络随笔集《心随网动》七部作品。《通往河流的门》获第五届安徽省政府文学奖。

寻找“百年安庆”

      2001年4月30日。经过将近一年的努力,《百年安庆》一书终于问世。第一批样书交到我们手上,印刷质量达到要求,我的使命算是终结了。

      实际上,在我给《百年安庆》写后记的时候,这本书的编校、增删、版式设计等前期工作已经基本完成,很繁琐,但一丝不苟。我“主动”写了一篇后记,以记录一些个人感受。

      在写后记时,原本还有很多东西要写进去,但我尽量加以节制——后记毕竟不可太长。我感谢了各位作者、老照片收藏提供者和书籍设计人员,以及追述《百年安庆》文稿从在“月光城”副刊发表到现在结集出书的大致过程。我还稍微表达了个人的历史观。关于我在出书过程中的想法、作法以及如何解决校订中一些难题的,则略而不提。

      在此前冬季的一个雪天,我在对《百年安庆》进行最后一校的时候,心中有一股沉郁越积越浓,犹如天际沉沉堆积的冬云。是因为前后历经三校的工作,累了?不是。是由于沉浸在老城安庆百年的历史中,时悲时喜,不能自拔?也不尽然。是天气的寒冷?是心境的孤寂?似乎都不完全是。

     我想起了以前在乡下做农民的时光,那时你俯身在土地上干活,你没有时间张望他处。但上帝在你头顶的高天上,他在看着我辛辛苦苦地劳作。他在盘算着什么。我却不知他会用哪只手评判我。他的双手,一是丰收,一是灾荒。当然,我想的是丰收,真的,做梦都想。可我不知他是怎么想的,我不敢推理他的思维。但在这清冷短暂的冬日里,我总希望上帝用他温暖的手抚摸一下我的脊背。那么,我会温暖地打一个寒颤。

      哈,认真想来,我的不安来自上帝那里,来自流逝不归的历史深处。

同仁医院旧影

     距今整整20年的1998年夏天,安庆日报下午版月光城”副刊新辟了《安庆百年》栏目,意在用老照片配文的形式,向读者介绍安庆百年来的社会变迁,无论是历史大势波涛起落,还是名流名胜、市井街巷风情等都在选材范围。我们希望通过这些文章和照片留住历史的某些真实,让读者感受到老城安庆在一个大时代中走过的轨迹。

      栏目是开了,但老照片到哪里去觅求呢?我心中无数。说实在的,经过多年的政治运动以及其它原因,有历史价值的老安庆照片几乎湮没无存。但栏目已开,等于是向读者立下军令状,没有退路可言。内心紧迫焦灼,只能撒开双腿,像私人侦探一样去满城打听。那时交通也不方便,大多时候只能步行。安庆暑天热得要命,没点毅力真是坚持不了。

      7月的一天上午,我去市政工程处找一位陈先生。此前我听一个熟人说,他曾经手市政建设方面的档案,有一些老照片,特别是一组记录安庆东门龙狮桥四次变迁的老照片。

     天气很热,炎阳下的城市滚烫如热锅。我到了市政工程处,先登上一座新楼,向人打听陈先生。那人说陈不在这里,在另一座老楼里上班。他从窗口把那座两层小楼指给我看。我下了楼,走向他指我的那座楼。底楼是仓库,我上了二楼。一个年轻女子迎面走来,我向她打听陈先生。她说老陈刚才还在这儿,这会不知哪去了。又问我有什么事找他。我说了老照片的事。她说,噢,他现在不管照片档案了,有一点,都在我办公室里。

     我喜出望外,随她走进一间办公室。她指着墙壁边立着的一堆展板,说就是这些,我们上次参加过一次全国城建展览,图片回来之后一直堆在那里,可能都损坏了。我和她逐一翻看展板,发现图片大多折皱翻卷了,并且没有我要找的。不由有点失望。那位女士说,你可以到市建委档案馆去找,我们上次搞展览,照片也都是从他们那搜集的。馆长是个女同志。

      我一身大汗淋漓,又来到建委。档案馆在八楼,走了上去,见到一个摆着书刊的大房间里,两位女同志正伏案工作,就问哪位是馆长。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士站起来,说我就是,有什么事吧?我喘了喘气,从去市政工程处说起,一直说到又是如何找到这来的。她同情地笑笑:他们那照片确实是我们这里的,我可以带你去看看。我们走到另一间办公室,也有展板,又逐一翻看。

      后来她又拿出一本相册让我看,其中有几幅我很感兴趣,一幅是三十年代安(庆)合(肥)公路正式开工前,即将赴工地的工程技术人员在皖省交通厅(当时安庆为省会)门口的合影;另一幅是1954年大洪水期间安庆城区被淹的情景,下写:卡尔登摄影。我问这“卡尔登”是谁?馆长说可能是一位外国人。“他”原是萃芳照相馆的,拍摄了不少1954年安庆大洪水的照片。关于龙狮桥的照片,馆长说由另一个人保管,那人今天没来,让我下一次再去。

     外国人卡尔登,萃芳照相馆的老板?下楼时我还反复在想。我决定马上去萃芳照相馆。             

旧时招商局码头

     走进“萃芳”,见到几位中年女同志坐在吊扇下吹风聊天。我问:经理在吗?她们说你有什么事?可能是把我当成一个客户了。我说找他问点情况。一个圆脸女子说,他今天可能不得来了。

      我有点失望地坐到长椅上,感受了一会习习凉风。我问:你们这照相馆以前是一个叫卡尔登的外国人开的吗?几个人都不知,摇头,说你回头问我们刘经理吧。

     第二天上班时路过“萃芳”,我就走进去。这一次刘经理在,他五十多岁,胖乎乎,弯眉笑眼的。他正汗淋淋地用小笔修一幅新婚夫妇合影像,手臂下垫着一块毛巾。他问我有什么事。

      我说明来意,说到卡尔登时,经理一笑:卡尔登不是外国人,只是民国时期安庆一家照相馆的名字。我说是不是萃芳的前身?他说不是,萃芳就是萃芳,而卡尔登是一位钱老板在解放前开的,当时取了个洋店名,现在叫红旗照相馆。这位钱老板是萃芳照相馆从前的老掌柜钱仲屏侄子,曾在萃芳工作过。现今也有八十多岁了,还在世,他儿子在人民照相馆工作,叫钱安河,你可以找他去问问。他们钱家几代从事照相,肯定有一些老照片。

       从萃芳出来,我去了人民照相馆,钱安河正好当班。钱师傅年过半百的样子,身材细高,脸颊消瘦。得知我的来意,他证实了刘经理的话。卡尔登确实是他父亲开的。

       说起老照片,他很遗憾地说,家里以前是有很多老照片,特别是旧时的玻璃底片,曾有好几箱子,文革一来全烧了。他介绍说,以前的玻璃底片好哇,保存多少年也没问题。从前照相馆的徒弟出师时,都要拍摄一组出师照,那是要拿出全部本事的,照相馆曾保留好多,也都没了。

       不过,钱师傅没让我失望,他让我去找一个人,这个人姓杨,叫杨昭宗,曾是他父亲的大徒弟,早些年从照相馆退休了,家里保留了一些老照片。他小时候的一张照片,还是从老杨那要的。我说怎么联系?他说了老杨的电话号码,让我跟老杨联系。接着他又谈到另外一个人,是他父亲的小徒弟,也已从照相馆退休,叫胡宗耀,他原在萃芳照相馆,也有一些老照片,不过很看重,不轻易示人的。

      后来就谈起徐锡麟就义时萃芳拍摄纪录照片的事。是当时抚台衙门派员来找老板钱仲屏,让他拍摄了徐锡麟就义前坐着和就义后被剜心的照片。衙门人跟进暗房监视冲洗,之后底片和照片水淋淋地就拿走了。钱先生冒险将一张照片感光后未冲洗,因此得以保留。这张后来传世的照片,被翻拍后曾卖到一块银洋一张。据说胡宗耀有这张徐锡麟被剜心后拍摄的照片。

徐锡麟就义前留影

      随后一天我又到萃芳去找刘经理。我说现在对萃芳的历史很感兴趣,想了解得更多一些,如萃芳是哪一年成立的?是不是安庆最早的一家?刘经理说可能是最早的,据说是在清末,但具体哪一年,他也不太清楚。他可以帮我去查上级公司在编的史志。我说胡宗耀师傅你熟悉吗?他说那怎么不熟?他从我们这退休的,还常来。我说听人说他家里有一些老照片,你能不能帮我跟他联系一下,见见面?

      行。刘经理应得很爽快。他让我听(等候)他的消息。

      过了两天,我见到刘经理,他说编史志的人出差了,哪天回来可面谈。胡宗耀联系过了。他家在双碑亭边上的八号楼三单元二楼,你可以去和他面谈,照片愿不愿拿出来还不好说。

      我以为找到胡师傅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因为双碑亭就在墨子巷,我几乎天天从那经过。但去了以后发现不是那么回事,那一块有建新八栋、月牙宫八栋、墨子巷八栋。进到楼群里面,好像钻进了群山。每个八栋三单元的二楼我都去敲门,主人可能都上班去了,敲着一点反应也没有。天气很热,我心里又急,汗衫全湿透了,神色不免有点张皇。

      见到树底下有几位老太太在聊天,我就向她们打听有没有照相馆的退休师傅住在这一块,她们警惕地看着我,说没有。在墨子巷八栋,我等了好一会,有人说这里有位老者好像是照相馆的,不过出去买菜了。等了好久,也没人回来。这时又有人说搞错了,这里根本没有(住)过在照相馆工作的人。

       我有点失望地走到墨子巷街上,没着没落地四处张望,心想白跑一趟。就在这时,我发现马路对面还有一个清节堂八栋,我心里一阵狂喜,估计这八栋肯定是我要找的。

      我又敲响了三单元二楼的门。敲了好一会,屋里有人问:谁呀?接着门开了,一个身材不高但看上去很精明的老人探出身,有些狐疑地打量我。

       我说你是胡师傅吧,我来找你谈点事,萃芳的刘经理跟你说了吧,就是老照片的事。他说:噢,有这么回事。我想进屋去。可他挡着门,没有让我进去的意思。我就站在楼道里,跟他从头谈起报纸征集老照片的事,主要是向读者介绍安庆历史文化,照片我们不要,也不会弄坏,发表过就还给你,另外还给稿费。

       经过较长时间耐心交流,胡老脸上渐渐有了点笑意。他说稿费倒不是大事,主要是我也没什么照片呵,那张徐锡麟照片我也到处找,没找着。说着,他把我让进家里。

     他走进内室,拿出两幅黑白老照片。一幅是他和别的几个人,一九六五年在老萃芳照相馆门口拍摄的。另一幅是一九五八年毛泽东视察安庆钢铁厂的照片(因伟人在照片上不突出,所以从未面世)。照片还很清晰。我说两幅都可以刊用,又详细问了这些照片的背景情况。

     临走前我拿出一张名片给胡老,问:我是否写个字据给你?他让我在名片背面写上借据,又问哪天能发表出来。总之他对我还是有些不信任。

老新光电影院

      后来我跟胡老就熟悉了,他向我提供照片时再没顾虑,而且还主动帮我到处打听老照片。

      有几位老人都跟我说起,当年徐锡麟就义的照片安庆还有。人民照相馆的钱安河也说起这情况,他还记得自己有一张徐锡麟就义的翻印相片,得空会找一找。但几天后我又去,他说没找到,“家里出了点事。东西很乱。”

     后来我知道他的妻子去年身患重病,在五十岁上去世了。我能理解钱先生,除了东西很乱,我想他的心绪更乱吧。但即使这样,他毕竟翻找了,我很感谢他。

      一天胡宗耀老人对我说,钱仲屏的女儿还在安庆,他记得她家有一张徐锡麟就义的照片,他说他代我去找钱女士联络。不久,胡老回话说照片没找到,钱女士那没有,但她妹婿那可能有。妹婿姓潘,原也在照相馆,现退休返聘,在市看守所搞身份证照片。他让我去找找看。

      第二天上午,我就去了市看守所。原来看守所院子里另有一个专门制作身份证的机构,潘老就在那上班。笑眯眯的,脸相和善。但他同样没有那张照片。他说回家问问妻子看,有的话会给我打电话。潘老后来没给我电话,我想他肯定没找着那张照片。

      但潘老虽然没有回音,我却又通过曲曲折折的途径找到了年近八十的杨昭宗老人。这位老先生一生从事照相事业,是位很有个性的人。我多次跟他通电话,表明想去探访之意,都被他婉言回绝。但我始终没有放弃,终于感动了他吧。在又一次通电话之后,他终于同意我第二天去见他。说好九点半,我在一家派出所门前等他来带我去他家。但约定的时间到了,左等右等他都没来。我有点急躁难耐,又有点惶惶不安,不知老人是不是不来了,几次转身想走。但我最终坚持下来。我想起那句话:成功就在于再坚持一下的努力之中。

       将近十一点钟,杨老终于来了。由此我走进杨昭宗的老照片世界。杨老就是历史,一个城市的历史。我心里多次重复这句话。我们的《百年安庆》一时不会“断炊”了,这让我欣慰。

     杨老最先提供给我的是一张1906—1907年间摄于安庆的皖省巡抚恩铭像。这幅恩铭像拍摄于他被徐锡麟刺杀前不久,是一幅玻璃底片。后来历经各次政治运动,尤其是“文革”劫难,杨老把玻璃底片藏在沙发背面,才侥幸没被销毁。他为此担负了很大政治风险。照片洗印后仍很清晰,似乎让人又一次清晰地看到了历史的某个时刻。这幅图片和我的配文很快在副刊发出。

晚清安徽巡抚恩铭肖像照

      从杨老那挖掘出来的老照片,涉及很多历史场景,拍摄时间跨越不同历史年代,这些照片及照片背后的故事,都有珍贵的史料价值。如在老省城安庆,最初的照相馆收费,每张人像最低不少于一两银子,一般平民无从问津。由于顾客主要是官员,照相馆也因而大多设于衙门附近。因为业务有限,早期照相馆都是和牙医合办。那时的城市没有电力,拍摄照片都采用日光。当时还有一个行业规矩,即拍照时通用的玻璃底片都由该照相馆长久保管,不问时间多久,顾客如需加洗照片,照相馆都得提供完好的底片。这是声誉,也是生意。

     杨老能够保藏相当数量的玻璃底片,有一段值得一说的往事。上世纪五十年代末饥荒期,有一天杨昭宗在路上碰见一位已逝照相馆老板的太太,用板车拉着很多玻璃底片,正要到废品站去卖,说是卖点钱买吃的。杨老觉得非常可惜,就挑出一部分底片出钱买下。

     这些底片中,有“恩铭肖像”,有六邑中学旧影,抗战胜利接收安庆纪念照,民国淑女照,天主堂大火照,1958年大跃进影像,以及老街城门、市井小巷等等,历史信息扑面而来……杨昭宗老人现已过世。他为钩沉安庆百年历史做出的重大贡献,值得长久记忆。

高琦小学旧影

      杨老提供的照片,大多由我配文在安庆日报下午版《百年安庆》栏目发出。那时我写这类文字近乎着魔,某天撰写《民国年间的一帧淑女照》一文,直至夜深,在反复揣摩老照片上的民国淑女时,似乎和其心气相通,隔世相望。这是很奇特的感觉。

      从寻找龙狮桥变迁的老照片开始,到寻找徐锡麟就义的照片未果,然后却在杨昭宗老人处找到恩铭像,历史诙谐地让我走了一个圆圈。我觉得我开始进入安庆这座历史老城的深处。老照片一个个瞬间形象的定格,无论显示的是痛苦还是欢乐,如今都显得那么珍贵。“回忆是人类独有的权力。回忆不仅是感情的投入,而且是一种理智的收集,收集掉落的一切,进行崭新的排列,于是生出许多发人深醒的结果”(作家汪稼明语)。我们回顾一个城市行走的足迹,也可以从中联想到未来,联想到人类的明天。

                         四牌楼老街

      在《百年安庆》栏目编辑告一段落后,我们打算把发表过的老照片和文字结集出书,我又一次到杨老家借老照片来翻拍。那一天天气不好,黑沉沉的,雷声隆隆,突降大雨。我在天后宫附近迷了路,找不着他家了。只好站在一家电器批发店躲雨,口袋里的手机响都听不见。雨止之后,我才找到杨老家,从而借出和翻拍了更多的老照片。

      可以这样说,安庆历史老照片的源头正是由此梳理,形成一种以图片认知历史的潮流,从而也点燃更多市民对于“百年安庆”的热情。

      雨止之后是天晴,历史的天空更是这样。由周锦宏先生担纲主编、安庆有史以来第一部图文史籍《百年安庆》如期问世,受到本土读者和外埠安庆籍人士欢迎,许多人为拥有这部书而自豪。初版四千本很快销售一空,一时洛阳纸贵,很多读者要求我们加印。《百年安庆》不胫而走,其中文字成为研究旧时安庆的重要史料,老照片则已成为老安庆的图景象征。

       周锦宏先生撰写的《百年安庆》前言,对我的工作给予极大肯定,甚至这样表述:没有叶卫东先生亲历亲为,就不会有这部《百年安庆》的问世(大意)。这让我欣慰。

      我特地珍藏了一本《百年安庆》精装本,并请本书照片提供者和文稿作者在扉页签名。我把这本书放在书架显眼的位置,时常取出来看看。我感到欣慰,一种愉悦感将伴我终生。

《百年安庆》书影

      尾声。近十年间我主要生活在北京。偶回安庆,发现当年艰辛寻找的老安庆照片,现在满大街都是(网络上更是广泛传播),连我近40年前拍摄的安庆老街,如《四眼井》《登云坡》等也不被告知地多次“推出使用”(拍摄者署名全无)。我在略感悲凉之余,不由想到,这是一个文化历史被商业化的冷酷过程。人们不尊重这些照片的拍摄者、收藏者、提供者,已为常态。当然我也想通了,社会发展就是这样,“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从此不必为此纠结。  

安庆西门四眼井(作者拍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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