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向死而生

 YJsyxofie3977d 2020-10-10


让我说一个真实的故事。
以前,我管理的老师中,有一个文艺青年。她朋友圈里发过照片,一个人租着住,窗帘是浅蓝,窗台上是阳光和多肉,地板上是窗棂投下的阴影。
她不愿意上课,更不愿意备课,她说她上课,是不得不的事,但到手的钱够用就可以。
她自己做衣服,搭车去远处旅游。她说自由才是最重要的事。
就这样过了三四年。
有过一些情感,对方的年龄有大有小,有单身,也有已结婚了的。
因为关键是自由。
后来总是没有成,于是养了一只花猫。
她和家里关系不好,和我们来往也不多,年龄越大,也就越孤单。但她爱那只小猫,小猫在冬夜里的偎依令她温暖。她来单位的时候,身上也是它的气味和毛。
自由就是不被人打扰。
所以当房东来敲她的门,要涨租金的时候,自由仿佛应声就碎了。
她不肯,因为她其实也不能,房东让她一个月后搬家。
这一个月内,房东按照合同,是可以带看房的人进房间看看的,不然她一走,立刻租给谁去,难免要空关一阵子。房东还背着房贷,银行收他的本息,可是不肯空一个月的。
带人来看房的时候,她正在上班,因为换房子是要付押金的,她并没有什么结余,于是就要打起精神上几节课,过一点不自由的生活了。
那个要租的新房客,说是要用这个房子做电话销售什么的,于是就肯出高得多的租金,好像是高了一倍多。
于是,就兴致勃勃地来看。
一开门,却发现一屋子都是猫的气味。猫砂盆外头被小猫翻得一片狼藉。人家已经皱了眉头。
小猫看到生人,不但吓得惨叫,而且身子一缩就尿在了床脚,满屋的猫味加上新鲜的猫尿刺鼻,如何还能呆的下去,那么高的租金,找一个别的房子有什么不可以,所以那看房的人转身就走了。
房东挽回不了,气得打电话给她。
而她正在上课,一连七八个电话,都没有接听。
结果等她回去的时候,那猫不见了。
只剩下屋子里它最后的尿味。
她发疯似的冲出去,喊到嗓子哑,泪满双颊,又哪里找得到。

她自认自由,但她保护不了一只猫。
一直小猫尚且保护不了,又有什么自由可言?
所谓的自由,不过是无奈之前的自欺欺人罢了。

年轻时不需要那么多物质,自然鄙薄世俗,诗和远方,自然越远越好。
但是等到六十五岁排队买打折的降血压药时,只恨不得队伍短一点,距离那柜台前吆喝的人近一点才好。

这故事令我印象深,所以常常说给我的学生们听。
高一高二的学生们,一脸无所谓的样子,到了高三,全家准时慌作一团。
曾有过家长打来电话,声音严厉地说课堂上训练太难,要求太高,“打击了孩子的自信”。
说孩子高一,高二贪玩,但是高三已经知道紧张,已经悔改了,但因为根本跟不上课堂的节奏,所以心态很差。
认为是我的过错,要求降低难度,循循善诱,配合他家孩子的孱弱。
我问他,谁告诉他说,这个世界允许所有悔改?
我问他,且不要说他不可能要求得了我,就算他可以——
这漠然的世界挥鞭时,他能为他的孩子挡住吗?

说我“打击了孩子的自信”,我坦言不知道他的孩子,自信从何而来?
现在慌作一团,自信当然全无,既然全无自信,请问我如何打击?
我告诉他,英语里,宾语如果缺失,主动语态的及物动词是无法放置的。
他听得懵逼。过了半天,喃喃地问,那怎么办?孩子愿意改,愿意改啊!

我告诉他,悔改是有临界点的。
在临界点之前,放任不管,在临界点之后,迁怒他人。
不配做父母。
如果他对自己做父母尚有自信,我愿意连同他的这种自信,一并打击。

其实没有谁比我更痛心。
我年复一年地劝那些一脸无所谓的高一少年抓紧,立刻开始努力。
年复一年地看他们放浪的年轻的脸。

没有谁罢,会有我这样的经历——在教室外,刚刚结束一个电话,是以前的学生,那些一脸无所谓的少年中最无所谓的一脸。他进了烂大学之后,在坚硬的真实面前惊慌失措。
他离开了高中那样封闭的日子,面对世界了,发现这世界真实地剥夺。
他一米九的大个子,在世界面前,尘埃一样渺小。
他痛哭着给我打电话说,老师,我错了,我终于明白了你过去说的是什么,我终于明白了你过去说的是真的,是真的啊,老师我该怎么办,怎么办?
我回答了他,然后我放下电话,转身走进教室,又面对一教室的崭新的无所谓的脸。
眼前这些无所谓的浮浪的笑啊,和耳畔仍回响的哭,就在我的心神里共鸣。
除了写在这里,又能与谁人说?

就让我想起,那个将青春的时间浮浪地虚掷,将时间兑换为一段段虚无,又将这些虚无积累起来,令自己之后的时间再没有积累的价值的那个文艺青年,她在街头的黑影里绝望地哭着找猫时,夜云冷冷流过,星空一言不发,路人们讶异地看她一眼,又埋头走向自己的余生。

电话里,我是这样回答那个学生的。
——如果一个人,关注他绝无可能挽回的错误,等待他的,就只有痛苦和抑郁了。
如果他以为麻木就可以逃避痛苦,痛苦就会积累它的锐利,终有一日,在他心里最柔软的那个点刺入,一声撕裂,排山倒海。
能做的只有两件事,付代价,不再错。
这就是忏悔两个字各自的本意。
付代价,然后看自己还能做到什么,人生还长,从此开始,不要再犯过去的错。
你所能做的仅此而已。

老师知道这话不能解脱你的痛苦,而你本来就不应该指望这痛苦能立刻解脱。
这痛苦就是之前的错。错已经铸成,痛苦也就铸成。
这错过了悔改的临界点,就成了你的一部分。除了接受它,别无选择。
因为选择的时刻,早已经在人生中遥遥地过了。
在你高一高二的浮浪的笑容里,遥遥地过了。

无可奈何的感觉,其实人人都一定会有。
而在无可奈何之际,我们要么彻底失去我们自己,成为麻木的一团。
而要么,就会灿烂地爆发,最终成为彻底的自己。

比如我们以后老了,病了,最后都要接到一张“临终诊断”,也就是被医生确认,已患了无法治愈的疾病,从此的人生,只剩下和世界永别,只剩下死亡的准备了。
我说,等我遇到这个时刻,我不会再去想治愈这个疾病。
因为把注意力放在不可能的事情上,所得只有压抑和绝望。
要把注意力放在自己还能够做什么上。
假设我还能活到下一个春天,最后一个春天。
那我就开始种一棵树,布置一个花园。不再去管我的病。
那时我的病就像我的生和我的死,已不再是我的遭遇,而是我的一部分。
我会布置一个漂亮的花园,种一棵高大的会开花的树。

在那个春天的晚些时候,我已经不在了的时候,我的家人们坐在那个花园里,看着那样一棵树在夕阳里婆娑的样子,听着无名的虫子在草叶里的鸣叫,会想起我的音容。
夏天,看着花园里的月季和蔷薇次第开放的时候,每一朵花的新鲜,都是我和世界的重逢。
秋天,树上如果有果实,我的女儿摘下来,放在嘴里时,会想起她稚气未脱,做总角的小女孩的时候,也是一个傍晚,我剥了一个很酸很酸的橘子喂她吃,她酸得立刻就吐掉了,咯咯笑着要打我,我跑开,她就用她小藕一般的小小的短腿追我。
风声就摇动这棵树,发出沙沙的声音,像我那时的笑和她追我的脚步声。
也许她的眼泪就会流下来,因为想到爸爸不在了,心里悲伤。
但又想到爸爸用最后的几个月,给她留下这棵树,是因为爸爸用一生爱她,爱得根深蒂固。
秋深了,树下的灌木换了叶片的颜色,像老了的爸爸在之前的秋天换上她买的毛衣。她在树下仰头,树叶就纷纷而落,落在她的头肩。
就像她小时候一次犯了错,被爸爸狠狠地教训了。爸爸厉声地问她,知错了吗。她却向爸爸伸出手,哭着喊爸爸抱。爸爸听见,就一怔,无奈地叹了口气,就抱她起来,为她擦泪,又轻轻拍着她的头肩。
爸爸的手,又大又温柔,像这树叶纷落。
女儿终于知道爸爸的死去,是融入了万物。
而爸爸的爱,从此就由万物对她诉说。

这时候,他们就听得安静。
我就问,人能否不死?
他们都说,不能。
我就追问,既然终要死,那这临终的诊断,难道不是从人降生的第一日就已经下达了吗?

死,是与生俱来的事。

那么,为什么独独只珍惜最后一个春天?
去珍惜。
全力以赴地珍惜,才是人真正的自由。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