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矮檐下的单田芳

 郑捕头 2020-10-10

   那是一个怎样扭曲的让人绝望的时代


对于感兴趣的人和事,总想了解他们更多,好的回忆录可以满足人们这样的需求。有写得好的,也就有不好的。前段时间朋友说起他感兴趣的一个人的回忆录,满怀期待打开,心灰意冷合上,真是令人大失所望。

这位老师对自己的从业经历所谈不多,倒是对退休之后带着老伴儿周游世界的事儿大书特书,最后还不忘一一介绍自己的家庭成员,夸他们积极上进为四化做贡献什么的。

我今天要说的,当然是一本好的回忆录。

单田芳先生的回忆录《言归正传》,2011年出版的时候我看过一遍,多年过去还记得其中几个小细节。比如有一次他在某地演出时由于使用“喷口”用力过猛,假牙“嗖”地飞了出去,观众只见“一道白光”奔自己而来。单田芳感到不好意思,马上拜托各位脚下留神。工作人员找到假牙他拿到后台用水冲洗,复原之后继续说书。

另外他还说到,有一次刘德华到沈阳演出,一声“大家好”现场晕倒20多个。单田芳因此大发感慨,自己说书那么受欢迎,但台下从来没有躺下过一个人。

单田芳先生今年9月份去世之后,我又想起这本书,准备找机会再读一遍,结果发现蜻蜓FM上有《言归正传》的音频版,而且就是单田芳自己录制的。

我大喜过望,那本自传本身写得就很不错,加上单田芳自己的声音演绎出来,比单独看书多了很多乐趣。这大概也是评书演员的优势吧。

试听了一小段,很快就喜欢上。那种感觉有些奇妙,这么多年听单田芳的声音他总是在说别人的事儿,秦琼、单通、程咬金,三侠五义、张作霖,而听他长时间说自己的往事这是第一回。据单田芳所说,他录制的内容和书中内容并不完全一样,而且很多内容更加口语化。

和大多回忆录一样,单田芳从自己出生的时候谈起,一直说到成书的当下,也就是2011年。单田芳1934年生人,从民国到解放,建国后经历各种运动的折磨,文革过后又大器晚成红遍大江南北意气风发,这一生过得很不平凡。他体尝过很多人没有体尝过的苦,也享受过很多人没有享受的荣誉,这一辈子真是值了。

由于单田芳在东北长大,出生的时候“九一八”事变早已发生,他所在的地方已经成为伪满洲国的范围,从他的传记中能看出东北百姓当年做亡国奴时的不幸遭遇。

单田芳的父母都是说评书的,他说起很多旧社会艺人跑江湖作艺的事儿,这些人尽管收入不错但社会地位低下。他还说到自己的两位师姐,也就是跟着父母学徒的两个人的状态,在他看来那真是“苦透了”。

2007年,早已功成名就的单田芳参加过一次《艺术人生》。印象中他聊了很多,但对文革中的个人遭遇所谈甚少,电视媒体嘛,完全可以理解。此次听单田芳说起那时的所遭所遇,能让现在的人体会到那是一个怎样扭曲的让人绝望的时代。

听单田芳说起这些事,总是会感叹他的记忆力之好,也许是该着他吃评书这碗饭,因为说评书也需要超人的记忆能力。同时他在其中也说到过,当造反派趾高气扬殴打他虐待他的时候,他有一个非常强烈的意识,就是拼命护住自己的眼睛和双手,将来如果有那么一天,他要把看到的这些事情一样一样都写下来,告诉更多的人。

这样的描述我们也许不能全信,有可能是当事人事后对当年自己行为有意无意的“改编”,但也可能是由于当时受的委屈太大因此刻骨铭心。单田芳对很多事情极小的细节都描述得清清楚楚,当事人说过什么,做过什么,都有详细的叙说。当事人的名字那么多,除非单田芳有意不作透露的,也都一一展示了出来。

当然,我相信书中人物的那些对话不一定完全真实,有些话明显是评书里经常出现的语言,但单田芳对当年苦难经历的念念不忘,应该也是实实在在的。

单田芳说到,在居无定所的那些日子里,他的老伴儿(当时其实也就40多岁)忽染重病,马上性命就要交代,可造反派阻拦不让送去就医。单田芳只好百般央告,才有人找来大夫,一问才知道那人是兽医,带来的青霉素也是兽用的。最后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出了事情病人家里负责,医生打入兽用药,老伴儿这才捡回一条命。

他说到那么多对他落井下石的人,也提到那个年代给过自己帮助的为数不多的好人。其中有一个人冒着巨大的政治风险帮他减轻牢狱之中的痛苦,他对此人千恩万谢,翻身之后他还找到过那个人,再次当面表示感谢,再后来人家搬了家,就再也没见过面。讲到这里,单田芳说,我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个人对落难时候的我提供的帮助,没有他我的命就没了,我在此也通过录音向这位好同志送去祝福,不管他如今在哪里,祝他身体健康,好人一生平安。

“人在矮檐下,怎敢不低头。”这是单田芳在各种评书中经常说到的一句话,文革中自己的情况也是如此。在农村劳动的时候他曾经不止一次想过,我渐渐习惯了现在这样劳累清贫的日子,只要不发生更大的苦难,在农村这样一直待下去也不失为一种选择,说评书,拉倒就拉倒吧。

离开农村之后,很长时间之内他的问题还没有解决,一家人就靠着卖水泡花为生。我第一次听说还有这种东西。据单田芳说,冬天的时候,用各种染料将收集来的玉米皮染成五颜六色,泡在水里也算是个小风景,另外他还用模具做出蜡制的小鸭子,和花一起泡在水里,在当年很受欢迎。一套水泡花和小鸭子能挣上几分钱,还要防备被人举报,一家人就靠卖花的微薄收入度日。

说到水泡花的制作过程,单田芳讲得极为细致,就好像是当面讲授课程,怕学生们学不会。他讲得越细致,听众就越觉辛酸,一个浑身本领胸中藏有那么多评书故事的艺人,在那样的时代为了吃上饭,只能委屈自己做这样的事情。

不过总体来说,单田芳讲述当年自己的状态还是悲观中见乐观的。有一个穷凶极恶的小头头对单田芳总是看不顺眼,处处刁难,这个人说话大舌头,单田芳在学他说话的时候也大着舌头说,也算是苦中作乐。

如今说起来文革十年,是一个事后看到的年限,而当年处在运动中的人们,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儿,而且害怕“多少年再来一次”。这种绝望感,是早已远离那个时代的人不容易体会的。

不管怎样,单田芳最终迎来了迟到的公正,更主要的,他迎来了自己艺术的春天。有些人经历过这样的人生波折,投身艺术的心思可能早就消磨殆尽,一身的本事早就丢光,可单田芳没有丢。

一方面他从小耳濡目染,很多评书内容早就在他心里扎下根,和自己融为一体;另一方面,当年即使在遭受苦难的时候,他还是没有忘记一遍遍“复习”这些内容。比如在农村铲地,一块地从这头铲到那头需要一两个小时,他就一边低头劳动一边背词儿,算是巩固记忆,同时也是一种让自己轻松一些的办法。因为心无旁骛琢磨评书故事容易忘记劳累,不知不觉就铲到地头。

文革之后的内容不是书中的主体,单田芳可没有像前面所说反面教材回忆录那样大谈自己各地旅游的见闻,夸耀自家听话的子女,很多在我们看来很了不起的成就只是一带而过。

不过其中一个彩蛋不得不提。

单田芳说到,1994年他应北京电视台之约进京在北京广播学院(现中国传媒大学)录制电视评书《铁伞怪侠》。录制地点是学校的视听中心,他和工作人员在五楼拍摄,而一楼当时正在拍《我爱我家》。录制评书之余,在院里或食堂里,他经常见到剧组的演员和其他成员,“感到非常高兴。”

我从来没有想到过,单田芳和《我爱我家》还有这样的交集。向英达老师求证,果有此事。如果是这样,那应该是在1994年4月底之后的一段时间。当年4月27日起,《我爱我家》后80集在广播学院拍摄,几个月后全剧杀青。

人生中的这种小交集很有意思。当时的单田芳应该不会想到,眼前这个小剧组正在打造一部国内情景喜剧的巅峰之作,播出后20年还将无人超越;而剧组里的人也不会想到,眼前这位年过花甲却底气十足的的老人,十多年前还在遭受没有尽头的苦难,不知路在何方。

再进一步琢磨,如果《我爱我家》剧组的哪位成员灵感忽现,趁单田芳那段时间近在咫尺的机会,请梁左老师或哪位编剧临时调整一下剧本,或者干脆新编出一集,邀请真正的曲艺中人单田芳和剧中曲艺团的大鼓演员和平,以及和平的母亲老和同志来上一段对手戏,那该是多么美妙的一件事啊。

到录音的结尾处,经历过历史磨难也遭受过病痛折磨的单田芳发出感慨,同时也是在为自己打气,他说他现在就希望身体恢复后的健康状况能够一直保持下去,这样他就能够为听众朋友们录制更多的新书和好书。

105回《言归正传》自传评书录音,它的最后一句话是,“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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