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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世绘像】李长廷/龙木

 潇湘原创之家 2020-10-11





龙  木






作者:李长廷

这个秋天,无疑是大弯村最殷实的秋天。人们在秋天里的心情,就像这天气一样的清爽明净,能够照见大雁南飞的投影,人们在秋天里要做的事情,没有一件不是喜气洋洋。
不过呢,秋天也有秋天的浮躁和烦恼。
大毛牛家的三间堂新居就要封垛了,大毛牛已经与木匠和砌匠师傅商量好,今天晚上,趁着皎好月色,带些人上山去伐龙木。何谓龙木?龙木就是梁木,即建屋之栋梁。这里不称梁木而称龙木,自有一番讲究。大弯村人虽无多少学问,但对于龙的崇拜,实在是没有哪里能够比得过他们。大弯村的人,生肖属龙者,你问他贵庚,他会毫不含糊告诉你属龙。生肖属蛇者,你问他贵庚,他照样告诉你属龙。知内情的人会再问一句:大龙还是小龙?这时他才给你个确切答案:小龙。
以此可见龙之深入人心。
砍伐龙木是一件重要而神圣的事情,大毛牛对此很慎重。龙木的选择和砍伐的程序,以及砍伐过程中种种应注意的事项,好些天前他就作了周密的筹划。
一切都是按计划顺利进行。
砍伐龙木的队伍集合起来后,村里村外月光正浓,大弯村像重新经过了一次粉刷,看去轮廓分明,像一幅磨漆画。大毛牛当时浑身充满了一种男子汉的豪情,拿一壶酒挂在肩上,然后手一挥,队伍便悄悄出了村子。但忽然间他像想起了什么,又匆匆回去和婆娘交待了几句——无非是上梁时用的鸡公,给木匠和砌匠师傅的红包,以及撒给看客的粽子、糖果……诸如此类的准备事宜。大毛牛的认真样子,令女人很感动,在女人眼里男人好像不是去砍伐龙木,而是像古代将士去远征。
大毛牛走出村口时,迎面碰上了猪血李。
“毛牛叔,夜里还上山?”猪血李向他嫣然一笑,顿时,月光里溢满类似花露水的浓烈芳香。
大毛牛呆了一呆,觉得头隐隐的有点发晕。待猪血李走过去许久之后,他才恍然大悟似的,解下酒壶,往嘴里灌了一大口酒。
这时候,他看见脚下的月光如水样淌了几淌。
月光下的山林,银装素裹。
木匠师傅围着一棵高耸的梓木来回走了三圈,走出很多人们意想不到的神秘。然后从大毛牛手里接过酒壶,躬下腰极其郑重的把酒洒在铺满月光的地上。顿时,空气里溢满了浓烈的酒香。因为酒分子的刺激,十几条汉子刷地活跃起来,叽叽喳喳,议论不休。
木匠师傅岿然不动。他望了一眼夜空,夜空是无限的开阔,无限的高远。而脚下,斑斑点点的月光,把一片树林子点缀得多彩多姿。像这样的砍伐龙木,在木匠师傅的生涯中已算不得稀罕,但他仍免不了心情激动。因为激动,他就要唱一支歌。
于是就唱。
“栋梁,栋梁,栋梁生在西坡上。何人得见?鲁班得见。何人得知?鲁班得知…… ”
这是一首伐栋梁歌。
木匠师傅在唱这支歌的时候,山林里很静,十几条汉子就在这时候作出了明确的分工,谁谁干什么,谁谁干什么。严格地说,砍伐龙木不是一般意义的伐树,而是一种仪式,一种极古老原始的仪式,这种仪式对于大弯村村民来说,无疑是种诱惑,于是就油然产生出一种庄严感和使命感,人人都异常地振奋,按规矩,龙木伐倒后不能接触地面,更不能允许任何人以任何方式去踩踏,去跨越。如果发生了这样的事情,那龙木只能是一截废木头。或许正因为如此,砍伐龙木才选在晚间行动,而且不能事先告知树的主人,只能偷伐。但在龙木伐倒之后,却要堂堂正正放一挂鞭炮,并在树蔸上留一个红包,表示此树是有人伐了去做龙木了。
一切准备就绪,木匠师傅在月光下举起亮闪闪的一柄利斧。
良久。良久。
执斧的木匠师傅像在等待什么,又一次仰望苍穹。
西边天上,一轮明月如玉盘高悬,高悬的玉盘里有一丝阴影,木匠师傅知道,那是一个已经非常遥远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公叫吴刚。
“日吉时良,天地开张,鲁班到此,大吉大昌……”
木匠师傅终于“嗨”地一声,砍下第一斧去。
一只夜鸟“哇”地一声惊叫,掠向夜空。
大毛牛忽然神经质地打了一个冷噤。他似乎觉得猪血李在什么地方向他嫣然一笑。
那真是一个充满了传奇色彩的凌晨。已经下了冷露,因此月光里浸透了深深的凉意,鸡已叫过二遍,四野还是一片静寂。这个时候大弯村照例睡得香甜,没有谁来打扰它的好梦。但是后来有点例外了。后来村子后面那条山径上,朦朦胧胧响起一种声音,哧嚓哧嚓……由远而近。再后来就有声声狗吠。再再后来,猛听得平地里响起一声如歌的嘶吼:接、活、龙——!这声嘶吼尾音拖得很长,如波浪般在村巷里碰撞、澎湃,冲击得家家户户门窗吱吱嘎嘎响,接着就是无了无休的鞭炮的爆响,噼哩叭啦……,把满地的月光炸得一片辉煌。
人们不约而同相聚在大毛牛新居门口,以惺忪却又昂奋的目光,看十几条汉子抬着那根龙木,互相扶搡着,在纷繁的鞭炮声中,将它搁放在两张木马上。整个过程,宛若在表演一段精彩节目。
人们便围定那根龙木啧啧赞叹不已,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仿佛那是一条搏击长空呼风唤雨的真龙。人们在赞叹龙木的同时也赞叹大毛牛,大毛牛不愧是大弯村一条汉子,是他在这样一个秋日的凌晨,让人有了一次回味大弯村遥远历史的机会。
热血在每个大弯村人心里沸腾。
木匠师傅显然受了大家情绪的感染,情不自禁地哼起一支歌子:
“此梁此梁,很不平常,长在山中,郁郁苍苍。多亏鲁班,砍作栋梁,栋梁上屋,稳稳当当。吉星高照,金璧辉煌,全家吉庆,人财两旺。老者添寿,寿比南山,少者添喜,兰桂芬芳。……”
就在这时候,猪血李噗哧一声笑了。
猪血李来的时候大家正忙。她看见木匠师傅一边作歌,一边在龙木上划墨线,然后用斧头去劈,斧头劈过了又用刨子去刨,一根粗糙笨重的木头,渐渐变得光滑洁净,真正像一根房梁了。
其实猪血李不是听了木匠师傅的歌子好笑,她是看见木匠师傅作画好笑。木匠师傅从大毛牛手中接过一只大红鸡公,用刀在脖子上一抹,抹出一注血,木匠师傅就把这血抹在龙木上。他抹血的样子既滑稽又好看,像是拿笔在画一幅画。果然是一幅画。一条龙,一只凤,蛮像的,于是猪血李就好笑。
猪血李笑过之后却很茫然。她望了一眼四周,皎洁的月光里,黑压压站着一群人,像一群雕像,自已站在他们中间,也成了雕像中的一员。没有人理会她。她怀疑自已是不是走进了一个茫茫原始森林,没有阳光,也找不到路径。
但是大毛牛却分明听见了猪血李的笑。他吃了一惊。他的手本来在给木匠砌匠及其他帮忙的人散发烟卷的,此时忽地停住了不动,他又看见了猪血李目光里那种叫人捉摸不定的光芒。
那天,大毛牛在村口看见她和得得走在一起。
“这是我老婆。”得得说。
大毛牛看了看那个女人。女人的目光闪了一下,大毛牛当时就感觉到她的眼睛里有一种叫人捉摸不定的光芒。大毛牛再看女人的那身打扮,从头到脚,没有一处不是光彩照人,她走在大弯村扭扭捏捏的田埂上,就好像暗夜里一支火把,刺得人眼睛发疼。
“属蛇的。”女人对大毛牛嫣然一笑。
“小龙?”大毛牛咕哝一句。
“属蛇的。”女人再说一遍。
当时她不叫猪血李,叫别的什么,她叫猪血李是以后的事,是她和得得成亲以后。那天晚上,村里好多后生去闹洞房,可是后来大毛牛听说,那晚的洞房闹的很窝囊。大弯村的后生是很野的,但在猪血李面前,他们一个个都成了阉鸡公束手无策。他们想不到从外面世界进来的这个女人竟是那么大方,你点什么节目她唱什么戏,从不打嗯吞。打啵,好,一把搂着得得像啃粑粑。打开台?打开台就打开台,不就是男女各在肚腹前系一个小钹,互相撞击出一点声音来吗?来,得得,用力撞,嚓!嚓!嚓!……有味有味真有味,还有什么节目?要不要脱光了衣服裤子睡觉给你们看看?这才有味哪!猪血李说着当真就脱衣服,一层,一层,又一层,两只奶子看看就露出来了,吓得后生们打声“哦嗬”前呼后拥从洞房里溃逃出来。溃逃出来后,听洞房里女人发出阵阵疯笑,后生们忽然像泄了气的皮球,一个个没精打采。
后来大毛牛就给她安了一个名字:猪血李。猪血李是李子的一种,颜色如猪血,很好看,但吃起来,有种苦涩味。
猪血李对此毫不在乎。
猪血李站在月光里,婷婷玉立。大毛牛觉得,猪血李这种站立的姿式与这种场合很不协调,甚而很刺眼。
但他没有办法改变她的姿式。
木匠师傅仍是那么忙。
木匠师傅这个时候完全成了一个不食人间烟火超越于世事之外的人。因为木匠师傅的忙,使那个场面更具一种神秘的气氛。
但大毛牛却如坐针毡。
大毛牛终于说:你来干什么样呀,你。
猪血李懒洋洋伸出一只巴掌:有烟吗?有烟给我一支。
大毛牛给了她一支烟。
猪血李拿烟在手,很做作的狠抽了几口。狠抽几口之后她对大毛牛说:听得得说,你砍了我们自留山上的那棵梓木?
大毛牛脸上有点尴尬:砍回来做龙木的。
猪血李长长吐一口烟,做龙木怎么不白天光明正大去砍,夜里偷偷摸摸的算什么?
大毛牛觉得今天遇到了麻烦。他说,这是砍伐龙木的规矩,你不 懂。你回去问得得,他懂。
猪血李忽然笑起来:大弯村怎么会有这样的规矩?
猪血李一笑,大毛牛就觉得心里发慌。他明知这女人有点邪门,从第一天见她起就有这个感觉。可他奈何不了她,该死的得得,跑了几趟广州,赚了几扎票子不说,还赚回来一个女人。外面世界的女人,是你得得消受的?大弯村往后恐怕不得宁静啰。
大毛牛看看表,离卯时上梁不久了。木匠师傅此时正用一根红绸包梁,一边包一边仍唱他的歌,样子像个巫师:手拿主家一片红,一丈三尺正逢中,左拴三尺生富贵,右拴三尺状元公……刚刚唱到“状元公”三字,大毛牛看见猪血李身子动了动,如游蛇样朝龙木走去,眼里又露出那种叫人捉摸不定的光芒。大毛牛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想阻止她,可是来不及了,只听她说声,师傅,我来帮你……便叉开两腿,往龙木上一坐,来了个“骑马桩”。
这一刹那,大毛牛及周围大弯村所有男女村民,忽然就有了一种乾坤倒转的感觉,刚才还是明晃晃的月亮,忽一下子暗淡下来。你不见我,我不见你,乱作一团。
猪血李似乎也感觉到了这气氛的变化,但她弄不明白这世界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妖精!”大毛牛一声牛吼,扑过去抓住猪血李一只袖子,将她从龙木上硬拽下来。
猪血李开始有些慌,后来却对大毛牛嫣然一笑:毛牛叔,你要做什么?
大毛牛一屁股瘫坐在地上。
猪血李就走了。
猪血李走后天就大亮了。
天亮后猪血李觉得很疲倦,就很响亮的打个哈欠,去床上睡觉了。在她打哈欠的时候,得得曾经对她说:你这回闯了祸呢,你呢。可是猪血李没有吭声,她头一挨枕头便睡过去了,睡得很香,很甜。
得得心里一直惴惴的,以为要发生什么事情。他知道大毛牛在大弯村有很高威望,不会就此罢休。可是不知为什么,后来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第一天没有。第二天没有。第三天也没有。第四天,大毛牛的房子封了垛。他另外又伐了一根龙木代替,这根龙木是他自己自留山上的。他伐第二根龙木时程序很简单,也没有弄得那么神秘。因为是自家的,所以,也不必夜间去。
那天,猪血李特地去放了鞭炮。猪血李说:毛牛叔,祝贺你啊。说完,嫣然一笑。
大毛牛不说什么,只抬头看了看她,他妈的这个女人其实很漂亮啊,他心里说。于是心态变得很是平和,不再去想到她坐在龙木上的那个鬼样子。

作者简介

李长廷,湖南省文联五届、六届委员,湖南省作协四届、五届理事,原永州市文联主席,作品散见于《诗刊》、《湖南文学》、《人民日报》、《文艺报》、《羊城晚报》等报刊。出版《苍山.野水.故事》、《山居随笔》、《文艺湘军百家文库.李长廷卷》。

图片: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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