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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老渣男眼里的婚姻

 李宜林 2020-10-12

1

老谭住院了,癌症晚期。谭宁再心不甘情不愿,也只能去伺候他。

毕竟自从妈走后,只有她是他在这世上,真正意义的家人。

虽然她每天都很忙,忙工作,忙业余培训,忙装修自己新买的房子,忙……相亲。

自打过了三十岁,每个人都开始着急她的亲事,觉得一分钟都不能再等了。各路同事同学朋友亲戚,甚至只见过一面的客户,都开始热心地给她牵线。

那天谭宁又去见了一个男人,回到医院时,老谭正坐在病房窗边往外看。

昨夜骤雨,刺槐的叶子上落了层尘土,泛着灰扑扑的绿,几只鸟啾啾叫着,在枝杈间打转转。

看到谭宁,老谭缓缓抬起长了几块老年斑的眼皮,瘦得青筋暴出的两只手拄着拐杖,在地上笨拙地戳了两下,大声问:“人见着了吗?什么样啊?”

老谭今年七十一,耳背得厉害,他觉着自己听不见,别人肯定也听不见,讲话时用十足十的内力。谭宁给他配了个助听器,他嫌弃不是隐形的,不美观,还不爱用。

谭宁走过去推动轮椅,微微弯腰凑到老谭耳朵边,没好气地回道:“见啦!凑合!”

老谭想了想,转头喊:“别着急!再等等!再挑挑!”说完他抬起干枯的手,使劲摆了摆,“一辈子的事,不能将就!”

过了片刻,他又没头没脑地补上一句:“别走你妈老路!”

呵呵。谭宁直起身子冲着天棚翻了个白眼,心道:果真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老头儿都变得有自知之明了。

谭宁把老谭扶上病床,累得气喘吁吁,大声问:“想吃什么?”

老谭眯着眼睛撇着嘴,从兜里摸出两颗大核桃盘了三圈,摆够了谱,喊道:“馄饨,虾皮鲜肉小馄饨!不要大的!”

谭宁气呼呼地拎包出门,寻到三条街外,才找到老头儿想吃的那种小馄饨,等着店家打包的时候,谭宁突然想起,妈妈生前最会包小馄饨,她和老谭都爱吃。

思念就这样被馄饨锅窜出来的鲜香味儿勾起来,谭宁想妈妈了。那个憋了巴屈活到六十岁的瘦小女人,就像能预见自己会突然死于哮喘一样,在临死前夜,她还在劳作,就是在包这种小馄饨。包完后分装多袋,放在冰箱里冻着,够吃好多顿。

谭宁越想妈妈,就越恨老谭。自打妈妈去世,她就不再叫他爸。

2

回到病房,谭宁把馄饨盒墩在床头柜上,冲着床上的干巴老头儿喊:“赶紧吃,过会儿就坨了。自个儿吹吹,别烫着。”

老谭撑起上半身,颤巍巍地端起馄饨盒,吃了两个又放下。

癌症晚期的人,早就食不知味,吃的都是念想。他缓了缓不适,摸摸索索掏出助听器挂耳朵上,擦擦嘴说:“你今天见那人啥样,你给我说说,我给你分析分析。”

谭宁不爱跟他杠,如实说道:“比我大两岁,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不穷不富,有房有贷,捧着铁饭碗,撑不着也饿不死。”

“家里有啥人?”

“父母健在,一个姐姐,一个弟弟……”

老谭未等他说完,摆摆手:“公婆大姑子小叔子一锅烩,谁嫁过去谁倒霉。”

谭宁笑:“别一杆子打翻一船人,照你这逻辑,那得有多少男人打光棍儿。”

老谭又问:“那人对你印象怎么样?”

谭宁假装娇羞地拢了拢头发:“啧啧,这还用问?你女儿这条件,什么时候被拒过?人家说了,就想找我这样踏实、本分的姑娘。”

老谭一听,猛烈摆手:“八九不离十,是个火坑。”

谭宁问:“何以见得呀?”

老谭顿了顿,小声说:“我当年就是按照这个标准找你妈妈的。”

谭宁闻言倒吸一口凉气,冷笑道:“你现在倒是不知道给自己遮羞。”

老谭不在意冷嘲热讽,淡定说道:“当年我那些狐朋狗友,个个儿搞对象时都想找漂亮的。但是想要成婚的时候,就挑老实的。你妈妈当时在厂子里总也不吭声,天天闷头干活,瘦瘦巴巴的,不起眼。但我发现她饭盒里的饭菜可香了,大伙儿都穿一样的工作服,属她的最干净;发了工资,别的姑娘买喇叭裤、买高跟鞋、烫大波浪,她一年到头像清汤挂面似的,颠来倒去就那两件的确良衬衫。我就知道,这姑娘绝对贤妻良母。”

谭宁没好气地说:“你忒阴险。老实男人才应该去找老实女人,男混蛋就该去找女混蛋。你别拖她下水,她也不劝你洗心革面,不好吗?你干嘛要坑她?”

老谭嘿嘿乐了几声:“闺女啊,你千万记着,垃圾就算知道自己是垃圾,它也不想去垃圾桶里啊。”

谭宁喉头一哽,无言以对。

3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谭宁觉得老谭就是垃圾。虽然他是她爸。

老谭年轻时是著名的厂区混混、胡同流氓,一天天的不干正经事。偷过郊区养鸡场的蛋,薅过牧区山羊的毛,揍过多看他两眼的路人,骗过托儿所小孩的糖。还曾喝多了后和另几个小混混一起,把一漂亮姑娘堵在墙跟下,要不是正好有辆警车路过,鸣笛声吓散了一帮混混,差点儿就犯了强奸罪。

就这么一直徘徊在法律的边缘,混着混着,到了适婚年龄,父母眼看要老去,无力为他再操持太久,他需要找一个女人生儿育女、做饭洗衣了,他瞄准了谭宁妈妈。

一个默默无闻、老实巴交的女人。

具体中间用了些什么手段,谭宁并不知道,反正两人最后结婚了。每次谭宁问,老谭都会无限唏嘘,又得意又担忧地说:“男人不坏,女人不爱,你找对象的时候注意点。” 

婚后,谭妈劳苦憋屈的一生就此拉开了帷幕。

做家务,伺候事儿精公婆。大姑子那时没嫁人,小叔子也没结婚,老的少的一大家子吃一锅饭,里里外外累谭妈一个人,出力还不讨好。

每次向老谭哭诉,老谭就三字儿:”别烦我。“他还是婚前的老德性,上完班就在外面花天酒地,闲撩瞎混;回家就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连个鸡毛掸子都不拎。

谭妈也不是没有抗争过,兔子急了还咬人呢。吵架吵不过,她就带着尚在襁褓的谭宁住回娘家,最长的一次住了两个月。

老谭回忆起这些事儿的时候,竟然嘿嘿乐:“反正有了你,你妈又不能离。我晾着你妈几天,再亲自去你姥姥家,说些好话,给她铺个台阶,她就迈下来了。不过……“

老谭顿了顿,”不过后来她急了,也跟我刚过,还说过离了自个儿带你过的狠话。”

那次是婆婆把谭妈自个儿攒的、压在床板底下的一千块钱,偷偷拿出来给了小叔子去女方下聘,谭妈气极,和婆婆对骂起来。老谭回来不仅没帮她,还怪她不敬老不孝顺,打了她一巴掌。谭妈忍无可忍就带着女儿跑了。

这些事谭宁并不知道。在她印象里,她妈就是个逆来顺受的人,她颇为意外:“那她后来怎么又跟你回去了?”

老谭清了清喉咙:“她被厂子优化掉了,她没工作的半年后,你姥姥姥爷就开始生病。”

谭宁问:“那又怎么了?”

老谭看着谭宁,说:“你妈失业后,我每个月拿一半工资给她做生活费;后来你姥姥姥爷生病,我又跑前跑后出力。她觉着自己要靠我养活,父母的事也得麻烦我,过意不去。所以从那以后,不管我怎么混,她也没和我再闹过了……那时候我天天在外面喝小酒喝到十一、二点,你妈从来没查过岗,回来电饭煲里还给我捂着热汤,谁都夸我福气好。”

谭宁说:“夫妻之间,本来就该相互扶持,我妈想太多了。”

老谭笑:“这就是我当初选你妈结婚的原因。我知道她这个人要强,还有良心。你给她一个好,她就想还你十个好。”

4

谭宁不太懂老谭口中的“要强”和“良心”是什么意思,但她很快想起自己身边的那些夫妻的相处模式。

她有个小同事,谈恋爱以后把男友当大树,屁大个事儿都要找男朋友解决,美其名曰“我是他的机会成本”“他付出越多就越舍不得离开我”;她闺蜜结婚以后干脆辞掉工作,每天拿着老公的工资卡出去吃喝玩乐,丝毫不觉得自己没有收入便矮人一截;她表姐找了个开小公司的老公,结婚以后去小公司做财务,还把自己娘家人硬往公司里塞,家里有什么难办的事都找老公出去搭人情,理直气壮……

对比妈妈因为失业在家而忍气吞声,因为自己父母麻烦了老公而心存亏欠,她终于想明白,老谭说的“要强”和“良心”是什么。

是潜意识里只知道付出不知道索取的傻;是想取悦这世界的每一个人的讨好型人格;是人家给个甜枣就觉得赔人家一颗枣树都不够的莫名其妙的亏欠感。

老谭图的就是妈妈的这些,他看穿了妈妈的厚道,刻意付出那么一点,然后坐享其成地收获,用道德感绑架一个女人为他呕心沥血,打点一切。

想明白这些,谭宁心中五味杂陈。

老谭累了,慢慢躺下来,盯着谭宁说:“闺女,我讲这些就是要告诉你,你本质上,就是和你妈妈一样的人,所以你千万别找你爸我这样的。”

谭宁嗤笑:“是嘛?那你仔细说说,你这样儿的是哪样儿的?”

老谭浑浊的眼珠子转了转:“口口声声夸你踏实本分的,不行,他这就是以后要拿你当老黄牛使;能说会道好高骛远说起将来一大串一大串的,别要,嘴皮子抹油的人多半做事不行;见姑娘就招惹到处是花名的,赶紧躲,混蛋永远是混蛋,浪子基本上不可能回头……”

老谭看着谭宁的脸,声音柔和下来:“最要紧的是,你千万别像你妈一样没了工作,也别像你妈一样,凡事都退让着男人。那样男人只会越惯越坏,越来越把自己当世界中心,那你的日子就没法叫日子。”

谭宁问:”那到底啥样儿的能嫁?“

老谭苦笑:” 这个我还真不知道,我处的这些人里面只有孬的榜样,没有好的。“

谭宁心口涌上一股酸涩,她看着老谭,内心实在矛盾得很。

很小的时候,她最喜欢爸爸,因为爸爸总带她出去玩,给她买巧克力和漂亮裙子,她不想写作业老谭就纵着她不写,什么都惯着她;

长大以后,她开始讨厌爸爸,因为她懂得了心疼妈妈,妈妈过得不好,她在一大家子里很孤独、很凄凉;

妈妈去世后,她把老谭从心里驱逐出去,照顾他只是出于法律上的责任;

而现在,她又从老谭的嘱托里感觉到一丝纯粹的父爱。作为一个混球,他为了闺女的幸福,不惜把自己当作反面教材,把最后一丝人性留给自己的骨肉。

5

一个一辈子乱走路的人,临了,最害怕的是自己的孩子走弯路。

一个给女人挖了一辈子坑的男人,临了,最害怕的是自己的女儿掉进别的男人的坑。

谭宁假装不在意:“我看啊,照你的说法,就没男人能嫁了,我还能嫁出去吗?”

老谭闭了闭眼睛,说:“你嫁不嫁老子从来不担心,老子更担心你没本事。这年头,像你这样有良心的人,要想过得好,就必须得自个儿腰板直。不然,比那没良心又没本事的人,要难过一万倍。就像你妈,要干脆是个没良心的,自己跑出去另外嫁个人,不也就好过了?可我略微想点办法,她就被拿捏的死死的,就算想离婚,都过不了自己的良心关,只能苟着苦着。所以你一定要记住爸爸的话,好好工作,用心赚钱。”

老谭说完,躺在病床上睡了,像一簇干枯的树杈子,虚头巴脑摇曳一辈子,枯败后才露出那么一丁点颓败的可怜。

之后他就再也没有醒过来。

那一番老混球语录,就这么成为他留给谭宁的临终遗言。像总结和回忆,像玩笑和忏悔,也像警醒和传承。

谭宁后来每每想起,都五味杂陈。

她不要成为妈妈那样的女人,她要远离爸爸那样的男人。

谭宁后来再没去相亲,把全部精力都用在工作上。倒也不是刻意逃避,只是总觉得自己力量还不够,翻不过爸妈的那一篇。

一年后,她得到公司重用,被派去外地开拓新市场。

在那之前,她刚刚拒绝了隔壁公司一个部门经理的追求。

平心而论,那个男人的性格、外貌、条件都还好,算是个不错的交往对象。可是有一天,当谭宁问他为何要追求自己时,那个男人说的是:“因为我觉得你是个难得的好姑娘。”

谭宁瞬间就有些恍惚,想起了她爸和她妈。他说的这个好,是不是爸爸看妈妈的那种好呢?他喜欢的到底是她这个人,还是喜欢她能提供给他的人格红利?

就像她爸爸那样,从一开始,他就透过妈妈的“好”,看到了在很远的未来里,那些“好”会翻着番儿地变多、落实,填补他的人生;看到了他只要给她一星火暖一暖,她就肯燃烧自己。

谭宁不想活得像她妈那样。所以当她无法判断这个男人是否像她爸那样时,她选择了放弃。

夜深人静时,她常常想,会不会终其一生,在男女情上,她绕过了所有的坑,却也错过了所有的山峦与森林。

而这,也许是作为渣男的女儿的某种宿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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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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