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故事新编”的第八个故事。 很长,我写了三天,希望你有耐心看完。 自古以来便是江南富饶之地,三江五湖相会,东临大海。喜好游山玩水的王孙公子,文人骚客,从天南地北赶来,争相一睹会稽繁华。此时,楚汉之争早已成了历史深处的烟尘,西楚霸王项羽乌江自刎,也成了茶馆酒肆里的唱词,自高祖刘邦建汉称帝,大汉朝已经传到第五代皇帝了。一艘华丽的画舫,缓缓靠了岸,船上,下来一个羽扇纶巾的公子爷,身边一个灵巧的书童伺候着。一下船,见商贩熙熙攘攘,游人往来如织,一群女子追逐,莺歌燕语,暖风熏人醉,那公子爷不觉发出一声感叹,当真是人间胜地。话音未落,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汉子,已经迎上来,身后是一顶四抬的轿子。见到公子爷,连忙行礼,嘉宁公子到了,一路风尘,辛苦,快上轿吧。嘉宁公子摆摆手,李叔,您客气。父亲知道我游览名山胜水,特意叮嘱我来会稽探望诸位叔伯,顺便瞧瞧家里的生意。这轿子就不坐了,天气这样好,不如走走。李叔一听,忙道,也是,一路坐船,也是气闷,我陪公子走走。街巷之中,嘉宁和李叔走在前面,身后跟着书童和四人抬的轿子。嘉宁看什么都有趣,路过一家茶肆,见其中有人打板说书,不觉好奇,站在门口听,书说的是街头巷尾的奇闻,纨绔子弟狎妓的传说,嘉宁摇摇头,觉得无趣。随口问,李叔,这里可有讲史的说书人?李叔一听,忙回道,公子可问着了,这里人人都知道,有个自称锣铜的说书先生,最负盛名。嘉宁一听来了兴致,锣铜,这名字倒有意思,敢问他说的是什么书?这时候身后的书童忍不住开口,霸王别姬?老回目了,有什么新鲜?我都能背了,时不利兮骓不逝,虞兮虞兮奈若何。嘉宁和李叔都笑,李叔道,这位锣铜先生说的“霸王别姬”,与旁人说得却大不一样。嘉宁兴致更高,走,去听听这出“霸王别姬”是怎么个不一样法。茶肆里,人满为患,小二见了李叔,忙迎上来,轻车熟路地领着一行人,上了二楼雅间,正对着说书的台子。台子上,一台一座,雅致干净,说书人还没到,茶客们都仰着脖子在等。坐定了,喝了两盏茶,只听得茶客们一叠声的欢呼,嘉宁抬头去看,说书人到了。只见从屏风后面,走出一个精瘦的老者,六七十岁年纪,须发皆白,眼里若有光,手持两块串了红绳的铜板,自然是锣铜先生了。见他走到台前,唱了个喏,道一声,列为客官请好,有道是,马瘦毛长蹄子肥,儿子偷爹不算贼,瞎大爷娶个瞎大奶,老两口过了多半辈儿,谁也没看见谁。铜锣先生一段定场说完,似是还不过瘾,又打了铜板,声音脆响,接着道:色色色,千古一过,君子失德小人常乐,大丈夫也难把美人关过。难难难,道德玄,不对知音不可谈,对了知音谈几句,不对知音枉废舌尖。锣铜先生作揖还礼,呷了一口茶,便开了口,今日说的这回书,唤作“霸王别姬”,单讲那西楚霸王项羽和绝代佳人虞姬……嘉宁喝着茶,饶有兴致地听着,如那书生入画,自己渐渐走进了锣铜先生的故事里。女子慢慢睁开眼睛,眼前朦胧一片,不知自己身在何地。一会儿在吴中,与那个重瞳子的精壮少年,终日戏耍,没有闲愁,两家都是江东望族,早已经结了秦晋之好,长辈们从小就开两个小儿女的玩笑。一会儿又到了大江边上,昔日少年,已经长成力能扛鼎的八尺男儿。见江上一艘雕梁画栋的游船,在上百名纤夫的拉扯下,缓缓靠了岸。直到了垓下,四面楚歌声中,项羽在军帐中,痛饮酒,心绪难平,慨叹道,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她从军已久,身上也有了行伍习性,不罗嗦,也不愿成了男人的负担,当即也和诗一首:脖颈上滚烫的疼痛,让她从梦里惊醒,坐起来,汗水已经沾湿了衣衫。母亲已经垂了泪,老父只是哀叹,只有丫鬟开了口,小姐您回来了,这是虞府。虞家的宅院,下人们都停了手里的活计,眼神复杂地看着状若癫狂的虞姬,如同在看一个陌生人。虞姬却没有注意到这些,只是在一片高烧的迷茫中,往马厩里走。虞姬冲进了马厩,乌骓马眼神空洞,似乎是失去了精气神。是个孱弱的少年,脸色苍白瘦弱,似是被疾病折磨多年。臣本是霸王手下的八千子弟之一,名楚玉。只因体弱多病,霸王体恤我,出征之前,让我留在家里养病。虞姬心口一疼,却始终硬撑着,她是霸王的女人,不想在部下面前露出软弱的样子。在楚玉断断续续的叙述中,虞姬这才知道了霸王的结局。楚玉想说点什么,张了张口,却没有发出声音,只能默默退下。她洗净自己,换上在垓下那晚穿的衣衫,动作精准地在屋梁上,悬了用衣带拼接起来的绫子。说好的“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霸王既去,我又何必活着?虞姬踩上木凳,绫子套上脖颈,脖颈上自刎的伤痕,竟和绫子严丝合缝,近乎是某种天意。倒是一些自己并不记得的事情,在眼前的雾气中,显露出来。垓下之围,四面楚歌声中,虞姬挥剑抹向自己的脖颈,随即是金属碰撞声,清脆凌厉,虞姬手里的长剑应声落地,而脖颈上鲜血渗出来,霸王一把抱住她,手忙脚乱地取出药散,替她止了血,包扎了脖颈上的创口。项羽抱着怀中女子,如雕塑般安静,外面楚歌声不绝于耳。乌江亭长撑船在等,见到项羽,拜倒在地,江东虽小,但地方千里,数十万人,足以称王,请大王急渡。项羽大笑,我率八千江东子弟西征,现如今只剩下这二十八骑,即便江东父兄拜我为王,我又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项羽道,虞姬自幼跟随我南征北战,我今兵败,岂能让她随我赴死。又指了指乌骓马,吾骑此马五岁,所当无敌,尝一日行千里,我不忍杀之。请您急渡虞姬、乌骓过江吧。汉军追至,项羽令二十八骑下马步行,持短兵与汉军相接,激战中,二十八骑纷纷倒毙,战至项羽一人,项羽受伤十余处,砍杀汉军数百人。汉军不敢近前,项羽看见了自己的旧部吕马童,大笑,我听说汉王千金万户购我项上人头,你我相识一场,我就送你这份大礼吧。汉军一拥而上,争抢项羽的身体,人人都想得个万户侯。乌江上,船只远去,虞姬似乎看到了霸王的头颅飞起来,对着漂在江水之上的虞姬笑,虽然隔得极远,但虞姬却看得清清楚楚。虞姬猛然惊醒,身子中生出一股力量,双手拉住绫子,奋力挣脱,砰地一声,摔倒在地上。虞姬倒在地上,脑海中一片清明:死了其实比活着容易。要活着,活着就还有个人记着霸王,记着霸王不止是一代枭雄,不止是史书里的一个名字,而是一个女人的男人,一个妻子的丈夫,一个女孩心中永远不老的重瞳少年。丫鬟喜出望外,大喊着跑出去,小姐吃饭了,小姐吃饭了。父母大喜过望,看着虞姬大口吃饭,看着看着,眼睛里也有了不易察觉的复杂神色。虞姬从来没有以这种姿态吃过饭,顾不得什么礼仪,近乎狼吞虎咽。现在我不只是一个人了,我要替霸王活着,把一个人活成两个人。她没有惊动父母,也没有告诉丫鬟,自己一个人,悄悄出了门。直到路过一个烧饼摊,正在摊饼子的大娘,突然停止了手里的动作,盯着虞姬看。虞姬不解。虞姬胸口被烫伤,还没有来得及喊疼,就听着大娘声嘶力竭,还我儿子命来!而此时,商贩们都一股脑围了上来,把虞姬围在了垓心,老弱妇孺的声音混成一团——三代单传,不是说好了升官发财吗,怎么就死了,连个尸体都没有。我上哪里哭坟去?西楚霸王,叫霸王怎么会输?输了的人,怎么配叫霸王?你有脸回来?八千子弟都死了,霸王都死了,你怎么有脸活着?虞姬蜷缩在垓心,江东父老围上来,这是她一个人的垓下之围。菜叶,鸡蛋,烧饼,水果,所有能用来抛的东西,暴风骤雨一般砸过来,打定主意,要埋葬她,虞姬站不起身来。直到一个瘦弱的身影,冲进人群,挡在她身前,把自己的后背暴露给愤怒的人们。虞姬这才看到气喘吁吁的楚玉,浑身都是伤,脚被割破,头也流着血。虞姬挣扎起身,顾不得自己,忙给楚玉包扎伤口,楚玉要退,虞姬勒令,别动。谁都知道,这不能乖那些妇孺。他们有怒气,不知道该向谁发。他们有眼泪,也不知道该向谁流。人们只要看到她,就想起自己年纪轻轻就死去的儿子,孙子。虞姬心里明白,她的存在,原本是让父母在乡里门楣光耀,现在却成了让父母抬不起头来的隐疾。只有楚玉每天都来,给自己送一束野花,一只兔子,一个木刻的玩具,给虞姬解闷。其实虞姬并不闷,她一遍又一遍地回忆着和霸王相处的点滴。楚玉就如实回答,汉王占了更多地界了,更多人跟汉王称臣了,大汉朝建起来了。汉王对于虞姬来说,也是一个提醒,提醒她,霸王不是她自己单纯的幻想,而是汉王实实在在的对手。梦,大概是人心底里愿望的投射,即便谁都知道梦是虚妄的,但谁都愿意多在梦里停留一会儿。霸王骑着乌骓马,拥着虞姬,奔驰在永无尽头的原野上。江东有人把你还活着的事情,告密给了汉王。汉王已经派人过江要来擒你了。落到汉王手里,怕是……转身递过来一个包袱,这是家里能用的所有的金银细软。你带着走吧。走得越远越好。母亲眼泪止不住,老父黯然,楚玉瘦弱的身子颤抖着,苍白的脸上因为激动而泛着红光。走了也好。走了父母就会好过一点。汉王要擒拿我,自然是为了炫耀自己的武功,我不能失节,大不了就死在路上。我带着乌骓走。虞姬掀开帘子,透过窗棂,去看天上的星辰,亘古不变,美丽又冷漠。一会儿又回到了小时候,虞姬和霸王玩皇帝和妃子的游戏。只见五六个流寇围着楚玉,楚玉左支右绌,两条腿都被刺伤,但仍在做困兽斗。虞姬瞬间明白了,不动声色地从马车里拿出包袱,包袱里是几乎全部的金银细软。楚玉已经受伤不支,倒地,见到虞姬要下车,拼命要站起来,却又被流寇一脚踢倒。虞姬下了车,把包袱丢在流寇面前,朗声,这是所有的金银,你们拿去,我们只求活命。流寇们捡起包袱,打开,看到里面灿灿的金银,眼前都亮了起来。我们要钱,也要人。小娘子,乱世,你跟着这个痨病鬼,活不久,不如跟着我们几个上山做大王夫人吧。楚玉却发了疯,声嘶力竭地大喊着,挥着手里的剑,不要命地胡乱砍杀。流寇们被吓了一跳,都不敢近身了,只是困着楚玉,不让他冲出圈子。流寇老大,不理会楚玉,凑近虞姬,摸了一把虞姬的脸。虞姬没反抗,手里却多了一把匕首,不容分说地对准自己粉白的脖颈,匕首扎进肉里,血沿着刀刃流下,脖颈上的伤痕醒目地露出来,招摇又狰狞。虞姬很平静,我已是死过两次的人,再死一次,我不在乎。流寇老大也愣住了,看看状若癫狂的楚玉,再看看从容赴死的虞姬,嘴里大骂一句“晦气”,扛着包袱,领着流寇们,扬长而去。楚玉还在砍杀,虞姬顾不上脖子上的血,大喊一声:楚玉。花光了贴身带的最后银两,以及虞姬头上唯一一支金钗。楚玉把这一切都怪在自己身上,我不该把所有的金银都放在一个包袱里,也不该受伤花光最后的银两。怪我没本事,连几个流寇都打不过,让堂堂的霸王之妻受辱。虞姬喝止楚玉,钱没有了,没关系,人还在就有希望。现在,我不是霸王的美人,你也不是南征北战的八千江东子弟了。我们得放下身段,才能活下来。主仆没钱睡客栈,就栖身茅屋,破庙,乡里废弃的老宅。每逢不得已,要和虞姬共处一室,楚玉便找到竹竿,架起来一个破布帘子,挡在二人中间,以免虞姬尴尬。虞姬任由楚玉折腾,漂泊的路人,每个人都心里都得想点什么,信点什么。因身上的伤刚好,一夜北风之后,生了病,发起了高烧。早上起来,挣扎着起身,要去给虞姬烧水,结果头重脚轻,一头栽倒在了地上,人事不知。在这个世上,楚玉是她唯一的依靠,也是唯一的朋友,甚至是她和过去唯一的联系。也只有他,虞姬不需要交代太多背景,楚玉就能懂得她要说什么,她在哭什么。还在操心着给虞姬找衣服,找吃的,找一个能安睡的地方。虞姬第一次赶车,好在乌骓通灵性,拉着虞姬和楚玉往城镇里走。虞姬看着乌骓,心如刀绞,总不能把乌骓卖了吧,那是霸王留给自己唯一的东西了。回头看看马车里,仍旧说着胡话的楚玉,虞姬又下定了决心。小镇已经在大汉朝治下,慢慢从战争的阴霾中走了出来。虞姬出奇地冷静,问老鸨,我等钱救命,要卖自己一晚上。仅限一晚。我只要抓药的钱,剩下的都归你。成年以后,除了霸王,虞姬从没有如此赤裸地暴露给任何一个人看。大夫嘱咐,要用药浴泡个三五天,才能彻底驱寒,不然以后落下毛病。客栈下等的客房里,虞姬要了滚水,楚玉赤裸着身子躺在木桶里。楚玉瘦小的身上,处处都是伤,新的,旧的,深的,浅的,密密麻麻,触目惊心。这都是为了我,虞姬慨叹,一个瘦弱少年能给的全部力量,楚玉都给了。尽管楚玉一路恭谨,一路小心翼翼,严守着两个人之间的主仆关系。虞姬心里是满的,她只能装糊涂,只能辜负这个少年了。虞姬叹息着,心疼着,看着楚玉,一会儿像是在看霸王,一会儿又像是在看自己从未有过的儿子。漂泊,流浪,风沙,让虞姬的皮肤变糙了,眼角有纹路了。但虞姬还是精心地打扮了自己,比起愉悦别人,打扮,更像是女人对自己的尊重。虞姬上了轿子,她心里记挂着楚玉会做什么梦,丝毫没有为接下来自己未知的处境担忧。她好像是想开了,没什么比活着重要。楚玉活着,我就活着。我活着,霸王就活着。来人四十岁上下年纪,身材保持得并不好,一看就是养尊处优惯了。见到虞姬,尽管努力装出平静来,但眼神还是不得体地亮了亮。而自己不知道哪里来的灵感,在客人面前跳起来一支舞。我本大秦的官吏,名叫赵璎。秦亡之后,流落到这里,除了带出来的金银,一无所有。我躲了起来,妻儿却被汉军追上,我没有勇气冲出来和他们拼命,眼睁睁地看着妻儿被屠戮。苟活至今,每日被内疚折磨,只能纵情于声色,不能说活着,只能说还没死。她能做的,只有如同母亲抱婴孩一样,抱了赵璎的头,任由赵璎恸哭。赵璎哭了良久,才慢慢抬起头来,看着虞姬,回光返照一般,近乎疯狂地亲吻虞姬。赵璎几乎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扯烂了虞姬身上的衣服,虞姬几次被他粗鲁的动作弄疼,但虞姬没有作声。赵璎像是明天不会到来一样,恣意发泄着自己的悲愤、愧疚、生无可恋,想要毁灭别人,也毁灭自己一样,冲撞着身下单薄的女子。她记挂着楚玉,怀念着那个已经不知道去了哪里的霸王。赵璎最后一次从虞姬身上瘫软下来,喘息似乎都没有了力气。虞姬几乎站不起来,她强忍着,她得回去了,楚玉醒来看不到自己,会以为自己出了事。赵璎直接跪倒在虞姬身前,抱着虞姬的腿,带着他这个年纪男人少有的真诚:大秦亡了,但我银两够花,你不容易,就跟了我吧,我照顾你后半生。不,应该说,我们互相陪伴着后半生。虞姬愣了愣,从赵璎手里接过银子,没有说话,推门而出。留下赵璎一个人跪在那里,在男人泄欲之后特有的迷茫里,发着呆。楚玉不解,狐疑间,就看到了虞姬脖子上刺目如红蔷薇的吻痕。虞姬混若无事,你好好养养身子,别的事不用操心。你照顾了我一路,你病了,自然应该我照顾你。我们早已不是主仆,我们现在是相依为命了。谁也没有就虞姬脖子上的吻痕说什么,也不必说什么 。有些事发生过了,就发生过了。再争论它,就是再次伤害。奇怪的是,人之一生,很多复杂的道理,人们都是无师自通的。虞姬照顾楚玉喝了水,说,我有点乏了,我睡一会儿。你有事情就喊我。我在隔壁,我听得到。确认虞姬的脚步声,回到自己的房间之后,楚玉把自己蒙在被子里,抖动着,无声地恸哭。哭自己无能,哭虞姬为了救自己的牺牲,哭当初没有跟着霸王的八千子弟去赴死。赵璎从老鸨那里知道了虞姬落脚的地方,默默地给虞姬交了租子。但是虞姬得以在平静下来的时候,在心底里,祭奠霸王。没有霸王的任何物件,虞姬就对着乌骓说话,好像乌骓能把自己的话带给霸王一样。乌骓以前是一匹勇猛的战马,现在乌骓是一个很好的听众。那垓下之围,四面楚歌,霸王长叹“虞兮虞兮奈若何”,虞姬唱“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说虞姬浪荡,说虞姬红颜误国,说霸王刚愎自用,被美色所迷惑。王侯将相,天底下的争权夺利,楚汉之争,最后也无非是街头巷尾的闲谈,方寸戏台上的唱词,茶馆里说书先生的添油加醋。虞姬对楚玉说,人们看戏,我们都是戏里的人,就让他们说去吧。虞姬笑,到现在了,你还当我是那个衣食无忧的虞美人吗?与以往的说书先生不同,这个说书的,是个美人,绝色姝丽,文人骚客见了,都要吟诗作赋才能平静下来呢。说书美人叫自己“赛虞姬”,最擅长说的一回书,正是《霸王别姬》。但只要赛虞姬说书,他就在茶馆捧场,叫好声最响,打赏最阔绰。赛虞姬身边,总有个清瘦的少年,招呼着客人,替赛虞姬递茶水,递铜板,递毛巾。也有人感叹,怎么这么美貌的女子,要抛头露面,出来说书呢?披衣出门,见楚玉也推门而出,门口站着惶急不堪的赵璎。赵璎递过来一个包袱,语无伦次,钱都在这里,套上乌骓马,快走。赵璎道,西楚霸王的乌骓马,我们这些大秦遗老,能认不出来吗?赵璎道,来不及多说了,汉王派的人已经进了城,快走,你不能落在汉王手里,快走。握住虞姬的手,说,我有寄托了,生还是死,都好过多了。快走吧。禁卫君头领,打量着赵璎,有礼有节,请说出虞姬的下落,不然以你前朝遗老的身份,按律要遭车裂。赵璎大笑,我不认识什么虞姬,虞姬不是已经随着西楚霸王死了吗?谁也想不明白,这个出手阔绰的富贾怎么会是前朝余孽。禁卫头领也想不到,这样养尊处优的赵璎,竟然是条硬汉。到了最后,不免也起了敬意,问赵璎,还有什么话要留吗?赵璎更像是对自己说话,男人做一次混蛋可以,但不能一直做混蛋。车裂的瞬间,赵璎似乎看到了虞姬的笑容,看到了妻子儿女的招呼。乌骓马却突然发了狂,嘶鸣声中,开始攻击禁卫军,禁卫军猝不及防,谁能想到一匹马竟然如此难缠。头领见了乌骓的雄姿,陡然间认了出来,大声喝令,这可是战马乌骓啊。虞姬却很镇定,低声安慰着楚玉,不用怕,我不会落到汉王手里。虞姬打断楚玉,别再叫我小姐了,我们早已经不是主仆关系了。女人都得有个归宿,男人就是女人最好的归宿。近乎饿兽一般亲吻虞姬,咬啮虞姬,舔舐伤口一般舔舐虞姬。楚玉几乎把所有的热情,怜爱,一股脑都放进了虞姬的身体。在震颤的刹那,楚玉手里的匕首,抹上了虞姬脖颈上那道日渐加深的伤痕。虞姬凑在楚玉耳边,说了最后一句话:活着,替我们活着。乌骓马身上布满了箭矢,伤痕,最后一丝气力消失,倒在地上,血流殷地,冒着滚滚热气。头领看看血染成的楚玉,再看楚玉怀里苍白的虞姬,叹了口气,对身后的禁卫军喊,虞姬已死,传令收兵。楚玉抱着虞姬走在苍茫的暮色里,有星辰隐隐出现在了天际。楚玉在虞姬墓前,坐着,坐到星辰漫天,坐到太阳升起。虞姬葬身的地方,长出一种奇妙的花草,芳香怡人,闻风起舞。正是:虞兮奈何,自古红颜多薄命。姬兮安在,独留青冢向黄昏。良久,嘉宁公子终于缓过神来,问李叔,难道这才是“霸王别姬”真正的故事?李叔不以为然,嗨,公子听痴了,说书先生说的书,就当个才子佳人,悲欢离合听听,哪能当真呢?书童也道,就是就是,虞姬啊,还是在霸王军帐中就死了的好,不然太受苦了。风吹过来,墓前,一丛丛神奇的植物,虞美人草,闻风摇曳,如一支没有名字的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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