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一鬼一狐一书生

 宋小君 2020-10-12

一 

是这里吗?

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后生,风尘仆仆地赶到淄川,迫不及待地问乡人。

乡人点点头,就是这家了。

书生名叫万里风,此番是慕名而来,

听说,淄川有一老者,如今已过古稀,一生当中,除了坐馆教书,无甚成就,只是穷经皓首地写了一部奇书。

但却无力付梓刊行,只有亲朋好友拿去传抄,竟也传遍了乡里。

辞别乡人,叩门。

老妪应门,万里风还未开口,老妪已然问了,是来抄书的吧?

万里风连连点头。

老妪闪开身,进来吧。

万里风走进来,一间陋室,简朴素净,最扎眼的就是一整面墙的书卷。

看了座,老妪沏了茶,让万里风少待。

不多时,听着脚步响,万里风连忙起身,一矍铄老者大步走进来,万里风迎上去,一揖到底,叫了声先生。

老者连忙扶起,远道而来,辛苦,来,看书,饮茶。

茶不是好茶,涩,但提神醒脑。

茶香满室,老者取出一个古朴的木匣,木匣上铜锁已生了铜绿,木匣的棱角都被摩挲得不分明了。

木匣打开,里面厚厚的一卷手稿。

老者做了个请的手势。

万里风洗净了手,一头扎进手稿之中,如书生入画,头再也抬不起来了。

老者也不着急,安静地靠在椅背上,沉思,饮茶,只在书生发出慨叹之声时,才拈须微笑。

老妪续了六次水,换了三次茶,外面日头斜下去,乌云爬上来,书生才从书卷之中抬起头,似乎是用尽了全身力气,久久说不出话。

老者又替万里风续了茶,万里风连饮三碗,才缓了过神来,如自言自语,如此奇书,不能刊行于世,遗憾,遗憾,遗憾。

老者一笑,这世上的事,说穿了也无非是六个字:尽人事,听天命。

万里风摩挲着手稿,先生如何就想起写这样的故事?

老者看出去,喃喃道,要下雨咯。

万里风一愣,这才发现外面已经乌云密布。

老者续道,下雨天,是个讲故事的好时节。你不急着走,我讲给你听听。

万里风喜出望外,洗耳恭听。

老者望着外面飘下来的雨丝,喝了一口浓茶,事情要从一家客栈说起。

每年科举,赶考的书生们从四面八方涌进京城,在山脚下一条必经之路上,有一家客栈,有个好听的名儿,叫可栖。传说中,是多年前一个落第的秀才所开,专门招待赶考书生。

无论是赶考的,对未来满怀希冀的,还是落第的,不知何去何从的,都能在可栖找到暂时的宁静。

可栖不只是客栈,可栖里还有迎来送往的风尘女子。

这些女子招待的秀才多了,个个都满腹经纶,琴棋书画,样样在行,能讲四书五经,出口成章不在话下。

因此书生进考场之前,都要来可栖稍作休息。

一来二去,时人便把可栖称之为小考场。

可栖之中,女孩子多,女孩子漂亮,女孩子有才华,倒不是最奇怪的。

最奇怪的是,在可栖里,常年都住着一个年轻的书生,名叫顾生。

顾生极其清瘦,脸色总带着一些苍白,像是刚刚淋过冷雨似的。只有在正午阳光最足的时候,顾生脸上才有一些血色。

说话做事,总是伴着咳嗽声。

别的书生都把可栖当做一处暂时歇脚的地方,可顾生却像是把这里当成了家。

更奇怪的是,顾生做着一个奇怪的活计——收集故事。

来赶考的书生,只要有好听的故事,讲给顾生听,就能从顾生手里,换得一张“缱绻票”,一张缱绻票,就能换来和可栖的姑娘一夜缱绻的机会。

顾生之所以能提供缱绻票,是因为他天生有一双巧手,几乎什么都能做,但凡是姑娘跟他开了口,无论是要梳妆台,妆奁,铜镜,还是木雕的蚂蚱,蛐蛐儿,顾生不多时就做好了。

姑娘们都喜欢顾生,别的书生给顾生讲故事的时候,姑娘们就围着听,适时发出赞叹,调笑,哭泣声。

姑娘们是这世上所有故事最好的听众。

顾生做好了东西,就去集市上卖,双手就是百宝箱,只要能想出来的物件儿,顾生就能做得出来。

顾生有一个外号,叫万能青年。

万能青年这个外号是巧兮取的。

巧兮是可栖里的姑娘,算不上太红,但头发丝儿里都透着一股活泼劲儿,姑娘们说,跟巧兮呆久了,自己就会重新变成孩子。

没有人知道巧兮的身世。

巧兮也从来不说。

巧兮像是凭空出现在可栖的。

有人说,自从有了可栖,巧兮就在这里了。

有人马上反驳,那怎么可能,要真这样,巧兮早就成了老黄瓜了。

巧兮听到有人议论自己,就跳出来,做鬼脸,吓唬人,我是老妖怪。

大家都哈哈大笑。

巧兮常常有一些突发奇想。

突然想要一个会飞的竹蜻蜓了,打算做一个储存雪水的罐子了,给自己的猫穿上一副精巧的铠甲了。

巧兮一想到这些好玩的,就坐不住了,央求顾生给做,顾生从来不答应,取笑她,小孩子的玩意儿。

但每天巧兮早上醒来,推开门,就发现门口就放着自己昨天想要的东西。

整个可栖的清晨,都是从巧兮的笑声里开始的。

能跟一个万能青年做邻居,巧兮觉得很幸福。

巧兮喜欢看着顾生收集故事。

顾生做了一个木匣,每听到一个故事,就把一句诗写在一张纸上。

什么“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了,什么“远把龙山千里雪,将来拟并洛阳花”了,什么“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了。

巧兮看不明白,就问他,这么长的故事,你怎么就只写一句诗呢?

顾生就指指自己的心口,诗只是个提示,故事都在这呢。

巧兮感叹,那你的心一定很大,不然怎么能装得下这么多故事呢?

天气好的时候,顾生就一个人,赤身裸体,四仰八叉地躺在可栖山后的竹林里。

可栖里的姑娘们,男人见的多了,也不以为意。

巧兮总是爱看顾生晒太阳,顾生也不避她。

巧兮问,你晒个太阳,一定要这么销魂吗?

顾生就懒洋洋地回答,我在晒故事。

巧兮奇了,晒故事?

我体弱,生怕心里的故事发霉,天气好的时候,就拿出来晒一晒。

巧兮一愣,你可真是个奇怪的人。我问你哦,你收集这些故事,做什么用的?

顾生沉默了一会儿,我有我的用处,人总得收集点什么。

巧兮想了想,我能明白,就像我,我也在收集东西。

顾生倒好奇起来,你收集什么?

巧兮说,我啊,收集许诺。

顾生没明白,说来听听。

巧兮就侃侃而谈,你看啊,妓女和恩客,看起来都薄情吧?两个同样的薄情的人,都是逢场作戏,不会掏心掏肺。但只有一样东西,两个人都是敞开了给,反正谁都知道是假的。

是什么?

是恩客对妓女的许诺:待我高中状元,回来给你赎身。你等到桃花再开的时候,我就回来看你。

是妓女对恩客的许诺:你是我最喜欢的男子。我身上或许有很多人,但心里只有你一个。

我就收集这个。

顾生呆了呆,明知道是假的,干嘛还要收集这些?

巧兮就笑了,我这是数量弥补质量,没准有一天,我能从一大堆假的许诺里面,选出一个真的。有些东西,有一个就够了。就好比你收集的故事,好故事不求多,有一个就足够了。

顾生看着巧兮,被她的这个想法惊艳到了。

 三

顾生在可栖住了好几个三年了。

每一次都去赶考,放榜了就回来。

顾生一回来,姑娘们就知道,又落榜了。

巧兮就问他,科举到底有多难啊?你这么聪明的人,怎么考来考去总也考不上呢?让我看看。

巧兮就跟着顾生学。

用古人语气,代圣贤立言。

越学越像样子,两个人能谈古论今了。

巧兮突发奇想,干脆我男扮女装,替你去考得了。

顾生忍不住笑。

没有客人的时候,巧兮就陪着顾生,成天腻在一起。

巧兮觉得,人可真奇怪啊,两个太熟悉的人,独处的时候反而显得陌生。

巧兮能弄明白很多事,但有些事,她怎么也弄不明白。

就像是以前会觉得别人咳嗽很吵,但顾生也总咳嗽,巧兮就不会觉得吵,反而觉得莫名亲切。

顾生有个好习惯,每日里早早就睡下了。

不像巧兮,几点睡觉,取决于客人的兴致,有时候一整夜都不能安睡,久而久之,就睡不好觉了。

为了让巧兮睡得好,顾生给巧兮做了一个精巧的枕头,里面填了荞麦,响动的时候,像落雨的声音。

巧兮说,你给我做的枕头,像个臂弯。

从那以后,巧兮多了一个习惯,头一沾枕头就能睡着,不管什么时候睡下,总能睡得很饱。

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巧兮头沾到枕头,反而睡不着了,一沾枕头,满脑子都是顾生,甚至能听到顾生的咳嗽声。

可隔着顾生这么远,按理说,咳嗽声是听不到的。

大概是想念顾生的咳嗽声了。

巧兮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落下了毛病,又或者是顾生在枕头里做了手脚,要不然,一个姑娘怎么会想念一个男人的咳嗽声呢?

既然睡不着,索性就不睡了。

巧兮起了床,披着衣服,想去找顾生说话。

还没走到顾生的房间,就看到顾生一手挑着灯笼,一手拎着木匣往外走。

巧兮奇怪,这么晚了,他要去哪?

顾生挑着灯笼,轻车熟路地往后山走。

巧兮跟在他身后,看着他,听着他的咳嗽,感觉顾生像个行走的月亮。

穿过竹林,没走出多远,就看到了层层叠叠的花丛。巧兮没有记错的话,这里原本是一片乱坟岗,不知道是谁种了这么多花草。

巧兮躲在一棵树后,看着顾生挂起灯笼,安放好木匣,从怀里取出一叠纸钱,烧成灰,安静地等着。

不多时,花丛中,一个女子凭空出现,现身出来,和顾生打招呼,看样子是极其相熟的。

巧兮觉得似乎一阵冰雪袭来,牙关轻颤,忍不住抱紧了自己,仔细去看,去听。

顾生叫了声,连城。

巧兮听得分明,原来这个女子叫做连城。她到底是谁?看样貌,很好看,可不是可栖里的姑娘啊。

顾生打开木匣,让连城抓阄。

连城抓到一个,念出声来,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

顾生清了清嗓子,这个故事说的是……

连城捧着腮听着。

树后面的巧兮,也侧耳听着。

顾生讲故事的时候,也不咳嗽了。

从前有个达官贵人,娶了个绝色的小妾,视若珍宝,轻易不肯示人。

为了哄小妾开心,就建了一座高楼,极其宏伟。

但达官贵人,只许自己来看她,不许小妾下楼。

小妾每日里,只能站在楼上看街巷里的行人。

有一日,一个卖风筝的少年,不小心把风筝放到了高楼上。

小妾将风筝取下来,掷了出去,还给少年。

两个人因此相识。

从那以后,少年每天都来放风筝,只是为了看小妾一眼……

连城听着,巧兮也听着。

两个女人都听得好生伤感,连声叹息。

连城不时来几句评论,和顾生聊得很亲近。

巧兮不禁吃起醋来,迫切地想要知道,这个女人到底是谁?

巧兮动了个心眼儿,当做什么是都没有发生过。

一到夜里,就跟着顾生,听顾生给连城讲故事。

时间久了,巧兮终于从顾生和连城的对话里,听出了来龙去脉。

多年前,顾生进京赶考。

路过这里,因没有盘缠,不能住在可栖,只好找了个破庙容身。

靠着年轻火力,也不觉得有多难受。

只是半夜里冷,睡不着,顾生索性就披着衣服起身,挑灯夜读,读书声朗朗传了出去,中气十足。

读累了,停下来,隐隐听到了有女子的哭泣声。

挑着灯笼,循着声音走过去。

见到一白衣女子倒在树下,哭得不能自已。

顾生左右看看,四下荒芜一片,谁家的姑娘会大半夜在这里哭泣呢?

虽然知道事情有异,但动了恻隐之心,俯身问,姑娘,何事伤心?

女子抬起头,泪眼盈盈地看着顾生,叹息道,吵到公子了,对不住。

顾生一愣,姑娘有什么伤心事,看看我能不能帮到你。

女子摇摇头,我的事,没有人帮得了,公子还是请回吧。

顾生道,事在人为。

女子有些吃惊地看着顾生,事在人为,可我的事,不是人间的事。

顾生呆住。

在女子哀婉的叙述中,顾生听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我叫连城。

父母原本是官宦人家,不料因政见不同,得罪了京城里的权贵,定了个株连九族的罪名。

出事前,父母偷偷送我出去,让我活命,可我一个小女子,哪有谋生的本领?一时间想不开,就……

谁曾想,死后没有人祭奠,没钱打点关系,一直轮不到自己投胎,只能做个游魂,日夜受煎熬,因此在这里哭泣,吵到了公子。人鬼殊途,原本我不应该说这些,公子就当是南柯一梦吧。

顾生听完了,明白了,良久,才开了口,我帮你筹钱。

连城呆住,看着顾生,不知道如何作答。

当年,顾生落榜,索性就回到了这里,靠着自己的双手,做了小买卖,住进了可栖。

顾生每日都来祭奠连城,烧许多纸钱。

看着孤坟凄凉,懂得女孩子爱美,顾生就找了花籽,在坟地周围种满了花。

又怕连城孤单,约定好,每天晚上,三更时分,就来给连城讲故事。没有那么多故事可以讲,就到处去收集故事。

两个孤单的人,相互伴着,时间就过的快了。

又过了三年,顾生又一次落榜,连城还是没有轮到自己投胎。

两个人倒都释然了,世间的事,说穿了,无非六个字:尽人事,听天命。

巧兮知道了这一切,心里五味杂陈。

一来,对连城有埋怨,都死了还要来抢男人。

二来,对顾生生气,都这么相熟了,怎么还有这么大的秘密瞒着我?

三来,又对连城有疼惜,一个弱女子,做了鬼也还是弱女子,当真是可怜。

巧兮原本打算戳穿顾生,想看顾生东窗事发的窘态。

但话到了嘴边,不知怎么,又咽了回去。

巧兮似乎是无师自通地明白了一些道理:

女人有秘密,男人也有秘密,一对默契的男女,是从来不互相戳穿对方秘密的。

巧兮希望自己跟顾生有这样的默契。

能和顾生守护同一个秘密,让巧兮觉得自己和顾生更亲近。

姑娘家的情绪,复杂奇妙的很。

 七

巧兮决心和顾生一起收集故事,到处帮着顾生吆喝。

好在天大地大,每一束阳光下都长着故事,可栖迎来送往,故事四面八方地涌过来。

天冷了起来,顾生的咳嗽也重了起来。

又到了三更,巧兮去跟踪顾生,却发现顾生的屋子里亮着灯。

巧兮推开门,顾生躺在床上,正喃喃地说着胡话。

巧兮走过去一摸顾生额头,滚烫。

顾生时而清醒,清醒的时候就挣扎要起身。

巧兮就乘机问,你去哪?

顾生迷迷糊糊地说,去看她。

巧兮又忍不住一阵醋意,去看谁?

连城。

说着,顾生又要起身,巧兮把顾生按住,今天我替你去,故事我替你讲。

一句话又把顾生惊醒了,你……

巧兮故意笑,我都知道了。你歇着吧,我去。

顾生不知所措,你……你会被吓到。

巧兮笑了,说了前半句,一个女人是永远不会被另一个女人吓到的。

巧兮没说的后半句是,尤其是这两个女人中间还有一个男人的时候。

巧兮给顾生喂了药,顾生沉沉睡去。

给他盖好被子,巧兮挑着灯笼,拎着木匣,出了门,自己也成了一个行走的月亮。

巧兮赴过无数次约,但这一次,却有些古怪,她要见的是另外一个女人,哦不,女鬼。

走到了花丛前,巧兮定了定,深呼吸一口气,才走了进去……

 八

顾生第二日下午才醒来。

醒过来,就看到巧兮在床边给他擦脸。

顾生迫不及待地问,你们……见面了?

巧兮手里不停,见了啊。我们相处得很好。

你们说什么了?

我就给她讲故事。

没有别的了?

没了。

顾生便不再问,心事重重的。

顾生身子好起来的那天晚上,就急不可耐地挑着灯笼,拎着木匣出了门。

巧兮从阴影里闪出来,看着顾生的背影,这一次,她没有跟上去。

月光下,顾生问连城,你见巧兮了?

连城点头。

你们说什么了?

连城道,无非是一些女孩子之间的悄悄话罢了。

随即话锋一转,下个月要赶考了,今年,你可有把握?

顾生只是道,我也不知道。下个月也要轮到你投胎了,你有把握吗?

连城沉默了。

顾生也沉默了。

这种沉默,大概就是巧兮所说的默契吧。

连城开了口,上次的故事,你还没讲完呐。

顾生道,上回我们说到了少年和小妾终究还是没有忍住,少年大着胆子,爬上了高楼,和小妾欢好。

两个人开始还战战兢兢,到后来就轻车熟路了。

一日不见对方,就茶饭不思。

有一天,小妾却告诉少年,凡事皆有定期,万物皆有定时。此后,我不能再见你了。

少年不解。

小妾不语,只是紧抱少年,记得我们初见时候,那只风筝吗?

少年说记得。

小妾道,要是天气好,你记得放飞,一定要把线剪断。

次日,少年依旧卖风筝。

却见很多人往前跑,少年问路人,前面是怎么了?

前面高楼着火了,走,快去看热闹。

少年一听,慌了神。

气喘吁吁地跑过去,见高楼大火熏天,救火的人都不能近前。

少年疯了一般,要往里冲,被路人死死拉住。

少年哭喊不休。

大火烧了一整天才熄灭,少年瘫软在灰烬里。

邻人传闻,达官贵人发现了小妾偷人,怒不可遏,要找到奸夫千刀万剐。

小妾宁死不肯说出奸夫下落,达官贵人把小妾绑在床榻上,一把火烧了高楼。

可怜啊,那么一个美人,最后还是化成了一团灰烬。

少年想起小妾的话,回家翻出那只风筝,放到最高的时候,斩断了丝线,风筝远远地飞向了天际。

故事惹出了连城的眼泪。

临别之际,连城对着顾生的背影喊:

顾生,这次投胎的名额里有我。我要走了。

顾生呆住,良久,转过身来的时候,脸上已经有了笑,太好了,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连城也笑,顾生,谢谢你陪着我这么多年。

顾生跟着笑,你我之间,还用客气?这次科举,我一定高中。

回去的路上,顾生走得很慢,月亮也跟得很慢。

 十

巧兮帮助顾生收拾东西。

顾生有些失魂落魄。

巧兮自己开了口,知道那天我见连城的时候,说了什么吗?

顾生看着巧兮,摇头。

巧兮轻叹一声,一个女人的心事,瞒不过另外一个女人,尤其是她们还是为了同一个男人。

那天晚上,巧兮走进了花丛,朗声说,我是巧兮,顾生让我来的。

我知道你是谁。

巧兮回头,连城已经俏生生地立在那里。巧兮有些吃惊,你知道我?

连城笑,你每次都跟着顾生来,每次都躲在树后面。

那你怎么不告诉顾生?

连城说,我想以后有个人陪着他。

巧兮说不出话。

连城又问,他又发烧了?

你怎么知道?

连城叹息,他一身病,都是因我而起。

因你?

人鬼殊途,靠近我,他会生病。

巧兮呆住。

连城招呼巧兮,妹妹,坐下说吧。

巧兮依言坐下。

连城看着巧兮,似是很喜欢她,人愿意跟自己喜欢的人袒露心迹。

连城开了口,其实,我早就拿到了投胎的名额。

巧兮又一次愣住,那你?

连城接着道,顾生一心想要考取功名,却总是落第,我怕我走了,他一个人孤单,想多陪陪他。

巧兮忍不住叹气,姐姐,你有没有想过,以顾生这样的才华,怎么会屡考不中呢?

连城看着巧兮。

两个女人对视,良久,什么都明白了。

顾生听完,连连叹息,我一直觉得是我陪着她,没想到反而是她陪着我。

巧兮道,陪着你的,可不止她一个人。

顾生抬头看着正在给他收拾行李的巧兮,五味杂陈,巧兮,你对我的心思,我怎么能不知道,只是……

巧兮打断了顾生,你别说了,我都明白。男人心里有一个女人,便容不下另一个女人了。都是我自己愿意的,你没罪过。

可是,我这一走,你也孤单了。

巧兮笑,你忘了我是做什么的了吗?迎来送往,你也不过只是我的一个客人罢了,我才不孤单。你且安心考试吧。

临行前,顾生去看连城,却只找到连城的留书。

书上只有一行字:凡事皆有定期,万物皆有定时。

顾生将书信收在怀中,大步向前,再也没有回头。

巧兮从花丛里走出来,喃喃,他走了。

一个声音传过来,他该走了。

连城走到巧兮身边,两个人女人站在了一起。

你说,他还会回来吗?

巧兮看上去很轻松,

如果他回来,我带他来看你。如果我也没来,就是他没有回来。

连城没手滑。

巧兮问,你什么时候走?

今晚就走了。这次,不会再错过了。

巧兮说,来世,如果还有缘分,我们会是好朋友。

我们已经是好朋友了。

两个女人相视而笑。

祝你来世幸福。

祝你今生安乐。

夜色里,两个女子都安静地看向了顾生离去的方向。

十一

顾生走后,巧兮迷上了抄书,抄的到处都是,尤爱李义山。

巧兮记得,当年可栖新建的时候,自己的字还写不好呢,如今,字却越写越漂亮了。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一年后,巧兮已然习惯了没有顾生的日子。

巧兮又在抄诗,抄的是:如线如丝正牵恨,王孙归路一何遥。

巧兮。

有人叫她。

巧兮以为自己幻听了。

巧兮。

巧兮回过头,山脚下的黄昏特有的流光溢彩里,顾生远远地叫她。

两个人就这样隔着流光对望了好久。

我还是没有高中。

你这么聪明的人,怎么就屡考不中呢?

我也不知道。

那你挣钱了吗?

我还是个穷光蛋。除了一样东西,我什么都没带回来。

你带回了什么?

是一个许诺。

巧兮呆住,看着顾生,痴痴地笑了,笑着笑着,又想哭,可我……可我……我其实是……

顾生打断巧兮,我知道。

你知道?

顾生点头,我在几十年前可栖的方志里,发现了你的笔迹。那时候我就知道了,可栖不是秀才建的,是你建的。山中多狐,我早就猜到了。

巧兮看着顾生的眼睛,认真地,伤感地,顾生,我怕我也不能陪你太久,我也有我的时辰。你要了我,日后会伤心的。

顾生猛地抱住了巧兮,有过,总比没有要好。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呢?

巧兮和顾生相携去看连城。

花丛里,有些花谢了,有些花又新开了。

巧兮问顾生,你说,连城来世还是女孩么?

顾生答,说不定,能做我们的女儿。

巧兮笑。

顾生说,木匣里,那些故事,我不知道该不该烧给连城?

巧兮道,烧了干嘛。

那怎么处理?

著书立说,藏之名山,也让后世有缘的人看看。

顾生一愣,我这些故事,也可以吗?

当然可以了!

那,书名叫什么好?

让我想想,一鬼一狐一书生,索性就叫《鬼狐录》吧。

顾生笑了,鬼狐录,妙。

两人辞别了连城的冢,相携而去。

身后,坟头,有一朵花,轰然炸开。

十二

外面大雨如注。

万里风听完,赞叹不已,敢问先生,这个故事,可是真的?

老者笑道,故事故事,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何必计较?我故去的好友渔洋先生写过几句诗,倒是颇符合老夫心境:

姑妄言之姑听之,豆棚瓜架雨如丝。料应厌作人间语,爱听秋坟鬼唱诗。

万里风心中一片清明,感觉自己从此比别人多了一个世界,说不出的满足。突然间,他抬头,看到了挂在屋子正中的一块牌匾,尚书两个大字:

聊斋。

 十三

老者逝去五十年后,《鬼狐录》换了个人们更熟悉的名字,刊行于世:

《聊斋志异》

老者姓蒲,名松龄,字留仙,后人更愿意称呼他聊斋先生。

 

宋小君主编爱情故事集

《人人心里住了一个不可能的人》

我想着,我们在爱情里经历不少,好的,坏的,长久的,短命的。失去的人不知去哪了,自己的人生继续向前,愿我们说起那个人时,脸上有笑容,内心都平静。

长按识别图片,可以购买。

宋小君

写情诗

讲故事

探讨生活更多可能性

前面有令人战栗的光辉

ID:mrsongxiaojun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