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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子丘

 鄂中京山 2020-10-12

郭先娥(京山一中)

八子丘是我们村的坟地,也是一块田。
    
村子的每块田都有名字,名字也很接地气:沙田,北旁,大堰边,大岭上,小岭上,小台子,丰产片,八亩四,毛家丈,皮条子。土质、方位、地形,甚至盼望丰收的希望都起在了名字里。只有八子丘这个名字,颇有些文气,不像田名字,倒像是有些渊源的地名。丘这个字,虽说也是地形,可是我们村是一展平地,呼为岭的田,不过地势略高些罢了,哪有丘?可是你若到八子丘,看到那些高高低低、大大小小、密密麻麻的坟冢,可不就是一座座小丘!你不得不服这名字起得形象,有水平,有内涵,追溯起来,说不定是前朝的秀才起的呢。至于为何破四旧没连这个田名字一起破了,倒成了个谜了。想来再能的人,也找不到比八子丘这三个字更适合的坟地的名字了吧。

八子丘是我童年心头的一块阴影。

我们村子的大人吓唬爱哭的孩子,除了说“老虎来了”“豺狗子来了”, 还会说“八子丘的鬼来了”,我祖父祖母父亲母亲都不曾这样吓过我们姊弟,哪怕我妹妹是全村最会哭的孩子。可是在黄昏夜幕中一起玩的小伙伴们,冷不丁会突然学着大人来这么一句,一激灵打个寒颤之后,眼睛不由自主地会往八子丘方向望一望。在感觉里,八子丘的上空总像是笼着一团阴云,一望之间,那团阴云似乎团团滚滚地漫过来了,而黑夜像一张捕人的大网,就是随着这团阴云一起网过来的。脚底生风往家跑,关上门心里还扑通扑通跳不停。睡觉时,我总会和妹妹抢睡靠墙的床里头,觉得有一面坚实的墙挡着安全一些。在我童年的想象里,长夜森森,月光惨惨,游荡在八子丘上空的那些鬼魂,也许会化作青烟,随着月光从窗子进来,在我的床前变成一个青面獠牙的恶鬼,也许会手里握着白凌凌冰冰凉的长剑,刺穿窗户,伸到我的面前……我总是用被子捂住头,只留两个鼻孔呼吸,在恐惧中迷迷糊糊睡着,在睡梦中被梦魇纠缠,汗涔涔地醒来,斜月西沉,黑暗中小窗子那里射进来一团幽蓝模糊的光影……无数个这样可怕的夜晚,在我关于鬼的想象中流逝。

祖母说我火气弱,月亮夜也不许出去玩。我听着门外树林间小伙伴们的欢笑,趁她不注意还是溜出去一同打闹,娃娃们清脆的声音在月夜中传出好远,八子丘的鬼魂也许都在听着呢。祖母信佛,曾经到菩萨那里讨了符水给我喝。人家说火气弱就会碰见鬼,许是符水稳住了神,我怕是怕,却从没看见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我家住村东头。后面一条长堰,隔得近,是东头几户人家的水源。大人爱支使孩子去淘米洗菜,浣衣抬水。长堰旁边隔着一条路,是个圆堰,圆堰的北边,就挨着八子丘。晴天白日,田里总有来来往往干活的村人,我们最喜淘米洗菜时在水边戏耍。若是黄昏,大人们都收工了,四野无人,这时候去淘米洗菜,若碰不到村人,平畴野风,吹得八子丘坟上的花圈清明条子哗哗啦啦响,似乎有无数的鬼魂在风中奔跑喧哗,不由人不汗毛倒竖,三下五除二淘完米,洗完菜,拔脚就往家里飞奔。惹得看见的大人一脸稀奇:这伢子怎么了?鬼赶来了不成?当真是怕鬼赶来了,端着米或菜,失魂落魄闯进厨房,差点撞着在灶门口忙活的祖母,祖母一边接过筲箕,一边笑道:慢些,慢些,这伢呢,像个侧宝。

有次我在堰塘边洗菜,正午时分,四周阒无一人。一抬头,望见对面棉花田行子里,有只七彩的锦鸡,彩色的翅膀,在漏进去的阳光里闪闪发光,低着头一下一下啄着什么。顺着棉田往上望去,隔着一小段距离,就有一座坟,花圈的锡箔纸也在太阳底下闪着金光。不会是鬼魂变的锦鸡吧?这念头一闪,我便登登登一路跑回去了。后来听老人们说,正午阳光灼烈之时,鬼魂是不会出现的,它们惧怕阳气。

我家在沙田东边有两相田,母亲总会随着季节吩咐些我们力所能及的农活。到沙田去要经过八子丘。中间一条草路,两边的田里都有坟冢,鲜艳的或者褪色的花圈,在风里瑟瑟有声,像是鬼魂们的低语,锡箔纸在阳光下闪着不祥的光,像是鬼魂们在眨眼睛。若是有座新坟,坟主是看见过的村人,便又觉得他的身影就在坟边站着。这样的路,叫一个孩子走过,怎不内心缩紧,迈步风快呢。我总是佩服那些在八子丘劳作的人,会不会他们低着头捡棉花的时候,会突然有鬼魂叫他们的名字呢。可是男人们镇定自如地在八子丘打药水,女人们若无其事地在八子丘捡棉花,那些坟冢在他们看来,就和一株棉花一样寻常,坟冢里的人们,曾经在他们的生活里说过笑过,他们曾爹爹婆婆大伯婶子地叫过,便是到坟里去了,也还是个熟人,是个好乡邻。

八子丘意味着死亡,是村庄人们最后一个去处。

村子里老了人,葬礼都很热闹。家艺班子吹鼓手都是要请的,吹吹打打哭哭啼啼,噼噼啪啪哀哀戚戚,二三人披麻戴孝,一队人腰缠白布,黑漆棺材八人抬,红绿花圈两人架,浩浩荡荡就往八子丘去了,村子里老年人最爱围着看,看了还要聚在一起唏嘘感叹一番。老人们总是羡慕那葬礼风光热闹的,说就是死了也划得来。

老人们聚在一起扯闲篇。老汉们说古道今,讲帝王将相政策农事;老妇们东家长,西家短,说方圆百里事。末了总有哪个老人会长叹一声:唉,身子骨不中用了,快要睡到八子丘去了!另外的老人接过话茬,唉一声,道:活,紧活,活了一把年纪了,这里疼那里痒,睡到八子丘就舒服了!

老人们脸上沟沟壑壑,日子全堆到他们脸上去了,他们抬起浑浊空洞的老眼,望一望八子丘,死神就从那里出发,或快或慢地走向他们。

我从不去看送葬,对幼年的我来说,死亡是别人家的事。若哪个伙伴说他(她)婆婆死了,他(她)爹爹死了的时候,我讶异他(她)的平静自如和平安无事,我曾经万分悲伤地想过,要是祖父或者祖母死了的话(在我幼年的意识里,死亡总是老人们的事),我该怎么活下去呢,我恐怕只有跟着他们去死吧。

当死亡从别人家的事真正变成我家的事的时候,我已经长大了。童年对死亡的恐惧,伴随着岁月流逝渐渐淡去。祖父去了,祖母也去了,他们睡在大岭上。而我和我的家人们,离开村庄好多年了。

而八子丘,作为我生命中死亡认知的启蒙地,已成为我记忆里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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