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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

 桃下成蹊读书会 2020-10-13

桃下成蹊原创文学

文/子非鱼

这周末就是奶奶一百岁的生日了。

令人欣慰的是一百岁的奶奶身体依然还很康健,几乎很少给家里人添麻烦。只不过上了年纪,奶奶的记忆力越来越差了。我们这些长时间不在身边的孙子孙女站在她面前,她几乎都不能叫出名字,以前常常挂在嘴边念叨的人,如今她看到也是一脸茫然的追问对方的名字。甚至有时候跟她刚刚说过的话,过不了一刻钟她就会忘得一干二净。去年春节回家,我去她房间看她,她已经不大记得我的模样,一个名字一个名字的猜着,那些名字都是我们的长辈,我看着她眼中因为陌生而陡然升起的恐惧和不安,心中一阵阵的难受。大伯安慰我们,这对她也许是件好事,记得太多反而成了累赘,这样也好,忘了就忘了吧,忘了反而还让她省心一些。

我也只好这样安慰自己。

              说也奇怪,奶奶记不得               眼前发生的事,记不得身边的儿孙们,但是她却独独还记得自己年轻时候的那些鸡毛蒜皮的琐事,记得以前和爷爷一起在云南待过的那段往事。在前些年奶奶还不糊涂的时候,我特别喜欢听她说以前的事,她似乎也就只有我这么一个忠实的听众,所以跟我讲起来也格外的卖力,也因此,我从奶奶那里听到了很多连我父亲他们都不知道的事情。

奶奶出生于上个世纪初期,她的娘家是我们镇上的一户地主富农,她曾经十分不屑跟我说起,她小时候最经常玩的游戏就是用麻绳穿铜钱数着玩。从小富足优越的生活养育出来的奶奶是一位典型的大家闺秀,用我母亲的话说就是【特别排场】,虽然我没有见到过奶奶年轻时候的模样,但是在我小时候的记忆里,七十多岁的奶奶常常穿着一件洗的发白的斜襟排扣的小褂子,搭配着散口的的确良黑布裤子,摇着一把芭蕉蒲扇坐在家门口的槐树底下乘凉,一头银灰色的头发精心的梳成缵然后用一个黑色的壳子给扣在脑后,看起来利利落落的。那些从田地里下来的年轻人走到她身边,都会客客气气的跟她打声招呼。奶奶和他们似乎很不一样,她的身上没有那种汗水和土地的味道。母亲说自打她嫁过来就没看见过奶奶下过田,即便是现在偶尔说起往事,母亲都还是一脸的羡慕,常常打趣自己,我可没有你奶奶那福气,她这辈子真是没吃过一点苦。

桃下成蹊

奶奶大概是在三十岁左右才嫁给我爷爷的,这一点是我们几个孙子孙女根据我姑姑的年龄推断出来的,我曾经试图通过父亲去了解奶奶年轻时候的事情,父亲也只是知之甚少。大概是我们家在那个年代还算得上是书香世家,爷爷的父亲在族里也颇有些威望,爷爷才得以娶到奶奶这样的大家闺秀,后来的事情都是奶奶私下跟我说的,结了婚后的爷爷去参军投了革命,家里的一切事务都交给了奶奶一人操持,那时候,太奶奶早已是卧病多年,吃喝拉撒都是需要人照顾的,还有一位同族里的伯伯,因为父母去世的早,无人照应,也是由奶奶抚养长大的。如今那位伯伯已经儿孙满堂,他的儿孙逢年过节也都会回来看望一下奶奶。

几年后,爷爷在云南一带打了胜仗,似乎也有了不小的成就,便托人捎信回来要带奶奶去那边见识见识。奶奶丢不下家里的事情,几番推辞,可最终还是磨不过爷爷,只得随了来接她的人去了南方。从我们老家到云南,要坐几天的火车和轮船,奶奶说那是她这辈子去过的最远的地方了。到了云贵一带,爷爷放下手上的事情,陪奶奶到处去游玩,据奶奶回忆,他们还曾经在黄鹤楼上面照过相,照相的时候,爷爷还因为嫌弃自己的身高在奶奶身边没有优势,在自己的脚下垫了好几块砖头。奶奶每每说起这事都会笑的合不拢嘴,眼睛里都闪着亮光。

那段时间应该是她最开心最满足的时间吧。奶奶还说,在那段日子里,爷爷还陪她去过体育场里面看运动会,去过十分讲究的金店银店里面买首饰,她十分认真而又准确的跟我描述过,那些卖首饰的服务生穿着怎样的礼服,带着怎样的白手套。不过最夸张还是她说她曾经吃过熊猫,还一脸嫌弃的说熊猫肉并不怎么好吃,有一点涩涩的味道,很不习惯。我当时特别震惊,一度怀疑她老人家可能不认识熊猫是什么。奶奶那次的出行在村子里可以说是风光一时,她从云南回老家的时候,也特地的带回去很多的丝绸衣服和金银首饰,后来她也都十分慷慨的将那些衣物分赠给了族里的妯娌们,也因此在文革时期,没有了这些东西,我们家才有幸的逃过一劫。

奶奶每次跟我提起去云南的那段往事,总是带着一脸的神往和骄傲,皱纹满布的脸上显现着红光,那些事情似乎还停留在她的眼前,那些记忆似乎一直都在她伸手可触的地方。

再后来爷爷退伍,奶奶和爷爷在老家过着平平淡淡的粗茶淡饭的日子,辛辛苦苦的拉扯大了四个儿女,再到后来儿女们也都分别成了家,又分了家,奶奶和爷爷也都已经老了。老了的爷爷奶奶开始信主,在我们小的时候,他们两个每到周末都会去镇上的教堂走礼拜,那教堂离我们村子还有些距离,每次都是爷爷踩着一辆三轮车带着奶奶。我和三哥也偶尔会跟着他们去,听那里面的牧师讲故事。村子里信基督的人有十来个,他们每到晚上还都会到爷爷屋里一起唱赞歌。他们的信仰很坚定,每天吃饭前都会特别虔诚的祷告,年幼时的我还曾经一度的觉得他们的行为十分的神秘。

爷爷因为当兵的时候不注意身体,晚年时候疾病缠身,他是在七十六岁的时候去世的,爷爷去世的时候,我记得奶奶就在那个小屋子里来回的踱步,看不出有太多的悲伤,只是一个劲儿的重复着一句话,走吧,走吧,去了那边兴许就不受罪了。爷爷去世以后,奶奶几乎就没有再去走过礼拜,但是她一个人依然会保持着基督徒的信仰和守则,她的大门上只能贴基督的对联,吃饭前依然会先念几句祷告词。她睡觉的床边上还摆着爷爷看过的书和日记本,那本书是带着插画的讲基督教故事的,奶奶不识字,但是她知道那本书里面的一切内容,她说那都是爷爷生前跟她讲过的,她每篇都记得。

奶奶最常挂在嘴边的话就是【我怎么还不死,都活了这么大年纪了,活着也是拖累儿女】。但是我知道她是害怕死亡的,有谁是不怕死的呢?试想下,当你知道自己的生命已接近尾声,死亡犹如悬在你头顶上的一把利剑,很可能今晚闭上眼睛就会再也见不到明天早晨的太阳,你会不害怕吗?害怕,谁都会害怕,奶奶也害怕,我知道,我曾亲眼看到奶奶在新年过后立春的那一天十分惶恐的样子(民间传说老人们怕打春),而打春过后又十分的欣喜和庆幸。奶奶那么说是心中愧疚,愧疚因为自己的老迈而给自己的儿孙们带来的负担,因此她常常在家人不注意的时候在门口搜集一些旧东西,再等到有收破烂的到村子里来的时候去换一些零钱,她觉得那些零钱是她还有生存价值的体现。

如今奶奶已是百岁高龄,我们这些做儿孙的却都因为忙于生计而不得不在外地奔波,一年当中几乎也没有几天能在她身边跟她说上几句话,她不记得我们,实在是我们这些做儿孙的错,也许大伯说的对,忘了,对她来说也是一种幸运,常常记挂着,日子过得该是多么失望。我常常会去思考,我们这一代人究竟是为了什么活着,用丧失的亲情去换取那点赖以生计的资本,这牺牲的代价是否不值得。

我相信,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祝奶奶百岁生日快乐,健康长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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