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陈璞，笔名石桥，甘肃会宁人，兰州市作家协会会员，出版长篇小说《关山明月》（70余万字），曾获甘肃省黄河文学奖。  晚上回宿舍去，父亲醉了，躺在我的房间里睡觉，那门半开半掩着，父亲的呼噜惊天动地，我在大院那边门口就听见了。父亲每回喝酒，想逃酒就会躲我房子里来，他量浅，又不得不应付，每回喝每回醉，看他那样难受，我快要恨死那个发明了酒的人。父亲喝醉了，就能好好睡一觉，他醒的时候，忙得不分黑白。见他睡得沉，我不想吵醒他，便不进房间，瞥见隔壁杜胜友的房门开着，想不如先到他那边坐坐，等父亲醒了再回来。平时走惯了，这一次也是没敲门就进去了。才进去，眼前所见让我面红耳赤，心跳加速。我仿佛走进了春天，看见了万物复苏。杜胜友坐在床沿上，抱着柳春晓老师的腰，柳春晓老师站着，把杜胜友的脑袋紧紧贴在自己胸前。杜胜友两只手伸进柳春晓老师的衣服，在她身上四处游走，两个人“嗯啊”叫着，一时四目相对，火星乱溅，几乎要烧到我了。我忍不住“噗嗤”一笑，正要退出去，两个这才发现我在屋里，却并未惊慌，只是依依不舍的分开来。柳春晓老师理了理乱蓬蓬的头发，挨着杜胜友坐了，说：“寒雨来了，你什么时候来的，今天放学这么早？”我嘟囔了一句连我都不知道的话，一只脚已经跨出门槛了。柳春晓老师说：“回来，老师还有话问你。”我只得收回脚，站着。柳春晓老师笑起来，那声音真好听。她说：“我听曲老师给你补习，到底怎么样，可别辜负老师对你的期望。也别给你爹丢脸，他可是咱们乡第一个当县长的。”杜胜友已平稳了呼吸，插嘴说道：“副县长。”柳春晓老师道：“都一样。寒雨你是我们班学习最好的，这次能去参加奥数竞赛，我这个班主任有面子，你把别的课程放一放，这几天专攻数学。” 我也平稳了心头的慌乱，这会儿可不想接受思想教育，也不想看到他们两个眼目传情的样子。谁说恋爱中的男人女人智商为零，经验之谈啊，恋爱中的男女举止诡异，做肉麻的事不觉其丑，脸皮也是最厚的。我瞥见柳春晓老师的衣服开着扣子，衣襟处凌乱不堪，素红蓝格子衬衣原本束在腰间，这会儿抖在外边，想着刚才杜胜友的手就是从那地方伸进去的，忽然胃里一阵难受，一句话顾不上说，忙扭头出去，门前杏树下呕吐起来。柳春晓老师跟出来，在我背上轻轻拍打，说：“吃什么了，伤了胃了，这阵子病了可不是耍的。记住老师的话，这阵子千万照顾好自己，别嘴馋什么好的坏的都吃。”我嗅到她身上散发着我不曾经历的味道，不觉心中一震，一股暖流从脚下直冲到脑门上，冲她一笑，“嗯”一声，便往我的屋里进去，身后柳春晓老师又喊：“记住了。”我大声回了一句，一会儿，听见杜胜友房门“咣”的一声，磕上了。 房间里臭气熏天，看地下，知道父亲吐了，谁用黄土盖住脏东西。父亲敞开胸膛酣睡，脸上红彻彻的，紫得葡萄一个色调。我还从来没有这样近距离看过父亲的脸，忽然想到我的面容并不像父亲，而是和母亲有点像，也就是说，我长了一张女人的脸，有点意思了。父亲脸上已带出老相来，鬓间头发花白，颌下皮肤松弛，这个发现叫我惆怅了好一阵子。伸手摸了摸父亲的额头，热得烫手，想来他今天一定喝得不少，便去凉水里淘湿了毛巾，过来给他擦了脸，再换了水淘湿了，覆在他额头上，这样或可降降体温。然后收拾了地下，点起一支卫生香来，把那逗人欲呕的气味去除一下。肚子饿了，中午杨小荷那碗面片子根本没吃饱，她带来的馍馍没顾上吃，这会想吃了，便过去食堂里吃饭。食堂里只有秀秀一个人坐在窗口下发呆，听见脚步声扭头看，见是我，扭过头去，望着窗外，一片红红的云彩正好留在窗子里，她的脸也就红红的。我说有什么吃的，快拿来吃，饿死了。她头不回的说：“张师傅中午喝多了，这会子还在梦周公呢，哪来的饭给你吃，街上吃馆子去吧。” 我想说什么，看她怏怏不乐，满腹心事，只得罢了。回来看屋子里情形，实在没法收拾吃的，便倒了碗开水泡馍馍吃，也给父亲凉了一大缸子开水，他喝了酒最爱喝水了。一碗泡馍馍没吃完，父亲在床上梦呓般要水喝，忙端过去扶他坐起来身喝。父亲才起身，毛巾从额头掉下来，捡手里看了眼，就明白是怎么回事，眼色顿时温和下来，瞥一眼，毛巾递给我，说：“再淘凉一点，从来没这么醉过。这帮老伙计逮住硬灌，不喝就说什么感情深一口闷，感情浅舔一舔。尤其隔壁这位，其实我心里清楚，明镜似的，他第一个盼着我走，他早就盯着我这个位子了。”父亲这是第一次跟我说这样的话，他在家人面前最讲究身份了，向来正襟危坐，道貌岸然，一副神圣不可侵犯的样子，工作的事他从来不在我们面前讲，哪怕受了委屈，也不会偷一点消息的，多年以后我问他为什么这样子，他说有的事就得一个人扛，何必叫家里人一起担惊受怕的呢。我一面淘湿了毛巾递给父亲，他擦了把脸。见他嘴唇干燥，我忙端了水到他嘴边，他就在我手中喝，水才倒下不久，还不够凉，但他还是一口气喝下去半缸子，两只手系了衣服扣子。 父亲半坐半躺在床上，脸色好多了，就是不停的流汗，我递毛巾给他，他擦着汗说：“你要去参加数学竞赛，爹为你骄傲，看看这个大院里这么多干部子女，谁家孩子像你这么争气？爹今天一个是为自己高兴，毕竟全县二十几个乡干部，升到副县长的能有几个，甘沟驿的老柴，也是个敢做事会做事的，为什么不提拔他？有能力还得有机遇，有机遇还得看命运。年轻那会儿我不相信命运，现在看来还是有的。那些年因为成分不好，咱们一家子挨饿受冻，我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老天爷照看，给了一份工作，我就得拼死拼活的干，别人可以取巧，我不能，人家成分好，人家出一分力，我就得出十分的力，别人干好了评功授奖，我干好了不挨骂就谢天谢地了，还不能有一点不满情绪，心里有不敢带到脸上，如果稍有不慎被人抓住把柄，骑你头上拉屎屙尿，爹眼见这样的事太多了，我一个人受点苦不打紧，你爷爷奶奶，还有你和紫嫣，如何受得，所以我得忍。这几年风气转了，开始重视知识分子，搞三结合，爹的心舒畅了不少，机遇来了，爹还想做些事。命运只给人一次机遇，错过了就没有了。老柴资历比我老，但他缺一个大学文凭，一个本本决定一个人的命运啊。你爷爷是个有水平的，解放前在省城里读过书，被人欺负了几十年，你何时听他抱怨过？老人家是参透了人性，看穿了世事，他为什么喜欢和羊混一起，我也是才想明白，家里那个房子，他住里面，心里慌啊。寒雨，世道越来越好，人越来越富，国家越来越强，你要好好读书，往后不只是一个毕业证书那么简单了，要有真知识真本事，没知识没能力靠出身弄前程的事再不会发生了。爹以前多有对不住你们的事，你们也就多担待些吧。” 我忽然感动了，眼睛一阵涩涩的痒，湿了，忙转过身去，假装去凉开水掩饰了，偷偷擦了泪，倒了一缸子开水，放窗台上凉。回来凳子上坐了，对父亲说：“还是把我娘和紫嫣妹妹接来一起住吧，紫嫣也好上学，咱们村上那个学校虽好，到底教学质量毕竟比不上乡上的，她比我聪明，肯定能考上个好大学的。娘也能养养身子，这几年她常说腿疼腰疼的，必定是累出来的病。”父亲微微一笑，说：“难为你有这份心，我都规划好了，明年七月麦口上你上大学，我把你娘和紫嫣接城里去。杜胜友的爹现是房管局局长，答应给咱家一处院子，好几间房子呢，够咱们家住的。说好成本价给咱们，这就节省了不少钱呢。你娘身体不好，到城里单给我和紫嫣做饭，就能歇着了。” 我听着激动，忙过去给他添了水。 注：非作者授权转载必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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