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意：血色婚外情

作者：丁意

子鱼公号常驻作者，

擅写男女情事。

接到岳母电话时，宋文明正在一片光溜溜的小土坡上做地质勘察。

仿佛听到的不是电话，而是一个魔咒。他的耳边轰鸣如列车驶过，脚下软得不受控制，一个趔趄摔下去，身旁的同事再是眼疾手快也没拉住，眼睁睁地看着他一路滑到坡脚的荆棘丛上。

他们在上面问他要不要紧，问了好几遍他都不应答，整个人更是形同一尊雕塑，坐在荆棘丛中佝偻着背纹丝不动。大家面面相觑，意识到不对劲，赶忙小跑下来，这才发现，这个三十七岁的汉子满脸泪痕，手心手背全是荆刺，血点子直往外冒。

谁也没见过这阵仗，空气一时静下来。最终，在滑落过程中不小心被摁到免提的手机打破了沉默：“文明啊，是我们老陈家对不住你，笑笑出事，我和你爸爸心都碎了，但是你和陈瑶的日子还要过下去啊，你们的路还长，以后还会有孩子的……”

飞鸟掠过山头的白桦树，悲凉刺耳的叫声笼罩在每个人心头。大家心酸地望着地上神色绝望的男人，很想安慰他，却终究作罢。因为他们清楚，此时此刻，说什么都徒劳无力。

每一个认识宋文明的人都知道，他有一个宝贝女儿叫笑笑。他的朋友圈，除了工作，几乎被这个女儿占满。笑笑居然会翻身啦、笑笑第一次喊爸爸、笑笑说想爸爸早点回家……每一条状态下，都藏着拳拳父爱。

他是铁路设计师，全国各地跑，最遗憾的事是陪伴闺女的时间太少。每去一个地方，他都想尽办法搜罗当地好吃的好玩的。有一次，扛了只半人大小的木牛流马，引得行人纷纷注目，他得意道：“给我闺女骑的！”实际上，那时候笑笑才六个月，路都不会走。

他的家乡出了名的重男轻女，很多人以为他一定会要求妻子生二胎。然而，他笃定了，只要笑笑一个孩子。是女儿又怎样，好好培养，照样光宗耀祖。

倒不是他思想多开明，而是认清了现实，养孩子成本太高，养好一个足矣。他工作愈发卖力，同事不愿涉足的旮旯地，他冲到前面报名，想着多攒点奖金以后送笑笑出国留学。

他年轻时曾想过出国留学，受家境所限没能如愿，于是暗暗发誓，绝不让女儿重蹈覆辙。做父母的就是这样，自己得不到的，便拼命弥补在孩子身上，总盼着他们别走自己的老路。

有时他也会想，如果她不爱读书怎么办。他觉得自己会逼迫她，可是最终一定屈服于她的眼泪，就此作罢。思来想去，他只能更加努力赚钱。

从她出生的那一刻，他就为她的人生设定了无数可能。但是，不管她想做什么，他永远是她的防坠网。他甚至想过，就算自己八十岁了，只要她受欺负，他拄着拐杖也要护住她。

他唯一没有想到的是，她的生命竟永远停在了三岁。

凌晨的火车站，僻静阴冷。

宋文明透过广告牌，发现自己潦倒得像个流浪汉。几乎就在一夜之间，下半边脸布满了青色的胡茬，野草似的疯长。仿佛心里的苦，拼命往外溢。

笑笑的身上盖了一层白布，陈瑶因为伤心过度导致休克，躺在病床上输液，父母在床边守着。看到宋文明，陈瑶母亲立刻冲到他跟前跪下，泣不成声：“都怪我，要不是我让瑶瑶去帮我买东西，她也不会在商场逛那么久以致于忘了孩子还在车上睡觉，怪我啊，该死的是我这个老东西！”

最敬重的岳母哭成这样，宋文明纵使心中有千百般怨恨，一时也无处发作，用力扶起老人，忍住悲痛拍拍对方的肩膀以示宽慰。

他第一次发现，自己如此懦弱，竟然不敢掀开白布看女儿最后一眼。他们说她走的时候样子很不好看，他真的就不敢看了。在他记忆里，她的女儿有一张苹果般鲜嫩的脸蛋，四肢肉鼓鼓白生生如脆藕，永远朝气蓬勃的模样。

他站在她遗体半米之遥的距离，头顶如坠千斤，无法动弹分毫。半米之遥，阴阳相隔，是他永远无法挽回的差距。白布之下，笑笑的一只小手露了出来，花瓣似的指尖上，伤痕累累触目惊心。

宋文明闭上眼睛，不敢多看一眼，脑海里却情不自禁想象着女儿在封闭的车厢内挣扎的场景。事情发生在下午一点到四点左右，外面正是最热的时候，午睡的小女孩被热醒了，找不到母亲，出不去，也喊不来人，只能拼命用小手拍打车窗。她的指甲抓破了，她的喉咙喊哑了，她整个人热昏了，还是没有一个人来救她……

在生命的最后时分，她也许声嘶力竭地呼喊爸爸。然而，被她视为英雄的爸爸，彼时正在千里之外的异乡，对她的痛苦一无所知。

她该多么绝望啊！

宋文明望着床上蹙眉沉睡的妻子，心在滴血。

一路上，他竭力说服自己原谅陈瑶。每年新闻上报道的孩子被锁车内致死的事故不计其数，笑笑不是唯一一个。作为母亲，陈瑶对笑笑的疼爱并不比他少，她的痛苦自然也不会比他少。这是一场谁都不想发生的意外，身为父母的他们全是受害者。

可是，看到女儿遗体的这一刻，他不得不承认，他无法原谅。他恨粗心大意的陈瑶，更恨出差在外的自己。正是因为遇到他们这样不合格的父母，笑笑才会惨遭意外。

他站在陈瑶的病床前，恨恨地盯着她，只等她睁开眼，然后狠狠责问她。可是，下一秒，他在她的眼角看到了汩汩而出的泪水。她的眼睛明明是紧闭着的，那泪水依旧源源不断地淌出来。

他的心忽然软了下来。

他没谈过恋爱，从以前到现在都只有妻子一个女人。青春年少时，他不是没有幻想过另一半，但是身边可供幻想的素材实在太少，后来学了土木工程，简直跟进了和尚庙一样。出了社会，看见女人就脸红，加上一穷二白，又不属于帅哥那类，几乎变成异性绝缘体。

也正是因为没时间恋爱，心思全放在工作上，成绩还不错，被身边人当成优质潜力股，热情地为他介绍对象。陈瑶就是别人介绍给他的。

她是本地独生女，性格有些娇气，却不失善良可爱，还有点单纯。相亲时，她坦率地告诉他，自己是因为被上一段恋情耗着才拖到三十多岁还没嫁出去。

他觉得她没看上自己，但是第二天她就打电话约他去家里吃饭。她的父母十分热情，言语间全是对他的赞意。在二老的撮合下，他们像情侣一样吃饭看电影，半年后走进婚姻。

他从来没有问她爱不爱自己，也没问过自己是否爱她。他的思维决定了他羞于说爱，并把爱看成是一种模棱两可捉摸不透的东西，而他追求的是实在的生活。

他努力工作，上交工资卡，下班后分担家务，生活重复而稳定，是他理想中的婚姻。休完产假后，陈瑶受不了在公司挤奶的生活，于是他让她辞职在家全职带娃。

他喜欢回家后看到她们母女嬉戏的样子，这是他上班的动力。她偶尔敏感娇气，但绝对是个温柔体贴的妻子，会在他出差时帮忙收拾好行李，叮嘱他按时吃饭，盼望他早点回家。

逝者已逝，活着的人还要继续生活啊。他已经失去女儿，再失去她，在这个偌大的城市里，他就彻底成为孤家寡人了。

宋文明轻轻揩拭着陈瑶眼角的泪，决定和她熬过这关，重新开始。

他们反复接受同情，咀嚼痛苦，咀嚼得神经近乎麻木了，生活渐渐平静下来。不是风平浪静，是死水无痕的那种静。陈瑶整个人失去了精气神，眼睛里看不见光。

她经常在梦里哭喊道：“宝宝对不起，妈妈不是故意的！”她的胃口越来越差，身形肉眼可见地削瘦。她变得畏畏缩缩，跟宋文明说话也不看他眼睛。

岳母不止一次红着眼睛恳求宋文明无论如何不要责怪她女儿，还督促他们赶紧再生一个。只有新生命的出现，才能抚平意外带来的伤痛。

宋文明不知道该怎么说，看见陈瑶那么痛苦，他早就不恨她了。可是，是否再生一个，他却做不了主。因为，床笫之上，陈瑶完全没法进入状态。他一爱抚她，她的眼泪就会流个不停，仿佛那是一种最罪孽的行为。

他猜想她是想起了笑笑，于是他的欲望也没了。夫妻俩寂静无言地躺在床上，想着他们共同的女儿。也许，唯一的救赎只有时间了。

没想到，时间来不及愈合伤痕，反而撕破了丑陋的真相。

为了照顾妻子，宋文明向公司申请了转岗，出差次数骤减。

一天，他在市里开完会，提前下班买了些食材，打算晚上吃陈瑶最爱的火锅。笑笑走后，陈瑶夜晚经常失眠，午觉睡得反而格外长，他怕吵醒她，便没有敲门。

结果，一开门，他就听到卧室传出尖锐的吼声：“如果不是你，我女儿怎么会死！你如果不给我个说法，我就去找你老婆！”

对方应该是挂了电话，吼声突然静下来，然后是一阵嚎啕大哭。

宋文明提着火锅食材站在门外，一动不动。等里面的哭声停了，一脚踹开门。陈瑶吓得瑟瑟发抖，然而，无论他如何逼问，她就是不肯说实话。她大概明白，一旦说出来，他在冲动之下甚至会杀了她。

她的手机上了锁，他打不开。极度愤怒之际，他想起了陈瑶的母亲。他最敬爱的岳母，既然撒谎帮女儿掩饰，就一定清楚事情真相。于是，他单独将她约出来，表示陈瑶已经将所有事情都说出来了，现在他快要崩溃了。

老太太先是惊悚，继而满脸愧疚，老泪纵横，直呼自己教女不当。

那天，女儿六神无主地打电话找二老求救，他们许久都没反应过来，急匆匆赶往医院。断断续续听她哭着说完事情经过，他们恨得咬牙切齿。怎么会生出这样的女儿！耐不住寂寞出轨前男友，怕被孩子说出来，就将孩子哄睡放在车里，最后竟然快活过头忘记了孩子的存在导致惨剧发生。

那是他们心爱的外孙女啊，前一天还在他们怀里撒娇要糖吃，现在却死得这样惨！始作俑者的男人早就在意外发生时就跑掉了，而另一个杀人凶手，是他们的亲生女儿。

纵使他们再恨，也不能置女儿的前程不顾。

他们经常看新闻，知道类似这样由父母一方造成的事故，只要另一方不追究，通常就会被当成家庭意外惨剧，时过境迁便尘埃落定。但是如果另一方坚持追究，结局很不好说。而像陈瑶这样由于偷情害死孩子的，就算法律原谅她，舆论也不会放过她。

痛心之余，他们选择撒谎来保全女儿。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已经在心里猜测过无数次，得知真相的这一刻，宋文明无悲无泪，平静得可怕。许久，他给面前的老太太深深鞠了一躬，感谢她一直以来的照顾。

女儿离开半年后，陈瑶被丈夫告上法庭。这场由婚外情引起的惨剧造成了巨大轰动，网上很多人骂她不配当妈，理应偿命。最终，她被判处三年有期徒刑。

刑罚有限，惩罚无限。为了一时的情欲，害死亲生女儿，她这一生，都将活在悔恨和愧疚中。

而这场事故的另一主角，陈瑶前男友，尽管没有获得法律的严惩，现实中的报应却接二连三到来。婚外情曝光，妻子直接离婚并带走孩子；公司迫于舆论将他开除，职业生涯就此中断；父母被他气得病倒，亲戚嫌他丢人断绝往来。

出来混，迟早要还的。可是，这就够了么？笑笑永远离开了，宋文明心里的伤一辈子都难痊愈。苟且的男女虽然得到报应，两个破碎的家庭却再也不能圆满。

你以为婚外情只是一时快活，殊不知，雷池下面有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