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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是谁的谁的谁

 昵称7469542 2020-10-14
楚嶔崎2020-10-13 11:48:49

引入词:这是一篇在星夜里完稿的祭文,对象是在我的生命里不留印痕的祖父,原打算萋萋荒草里焚灭的,抚慰忘川河里这容颜依旧的灵魂。

可还是自私地留下了,理由无他——不愿让那个年轻人伤心,他的后人,只能遇见,无可语言,用一眼了解陌生的彼此——浅薄又廉价。

有些人有那么多的“遇见”可以肆意浪费;而极少的,“遇见”得欣喜,又是心酸,拖着伤痕的,一辈子不会拥有“再见”的可能。

一次擦肩,一眼万年。

这是三代人的彼此陌路,这是四个人的自揭伤疤。世间冷暖太不容易,只应来得及时好好珍惜。

他已经死去四十四年了。

我去祭拜,带去了一盆正怒放的君子兰。兰花不好养这我是知的,所以趁它还算开得艳时把它带去。在凤凰山的乱葬岗上,看着它渐渐焦黄、枯萎,又渐渐发霉、糜烂——这是为那个世界的他做插花时用的,雪一样的白色,又似饭黏子,让他戴上做成一枚干花胸针,别在纯灰色的中山服上。我看来是极美的,不知能否讨得他的欢喜。

这是我第一次与他见了面,尽管是隔着弱水——那一天乱葬岗的天空和平常一样,奇怪而高的,成斑驳的铁灰色,像个倒扣着的锅盖,连太阳光也瑟缩,冷得发抖,如水。铁水还是汞我并不知道,只觉得倾泻了一地,连萋萋的荒草也是茶色的,挺和空气中飘来的、新鲜的腐味。

快十七年了,他的存在与否一直与我没干系——只是照片上的他很年轻,瘦骨清颧,身着白色或灰色的中山服,头发很光滑,似抹了发油,厚嘴唇小鼻子小眼睛——温和淳朴的样子却很陌生的,是一无所知。他供职于街道工厂或税务所,很少笑,读很多很旧很旧的书,娶妻,生子,最终猝然逝去,五十多岁,疾病,十分偶然十分怆然十分必然。

家里他的遗物还在——几枚铜钱,一枚大洋,几分纸币和一柜子旧书与一袋子“文革”资料。家人将这些也束之高阁,任其成为一堆薄薄的灰。偶然翻看着,便知道他会吹口琴、打篮球、踢足球、做电工、著文章、画画、书法……都是很地道,不同于他身后这群不肖子孙。细细看着,沉默,没有喜悲,没有哀乐。

可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难以入睡。

拜祭的前一天,父亲把我叫到身旁,训斥着,每日例话。

他递给我一支笔,叫我去写生。没有理由,没有命令。百般争辩亦是无效,便是随手画个样子搪塞过去。父亲看了看画,又看了看我,面无表情。

“你应当是像他的。”他没头没脑地冒出这么一句。

我愣了。默然,我想问:“他是谁?”

如今,应当算是见过了。

我俯下身去,擦去地上的薄土——已削平的土馒头下有一块破碎的石碑,字迹模糊不清。

“1973年。”喃喃,“卒于1973.”

我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远处有归巢的倦鸟——苍白的羽蛇快要落山了。

他就是那样的,一整天都枯坐在灰头土脸的台式计算机前,木木的,呆呆的。

我们之间没有说话。几平米的狭窄的小屋里潮湿闷热,以至于连话语也像沸腾的水蒸气般浮躁。这是不可以的——最好的方式就是沉默,如死水,不允许特立独行。天黑黑、夜凉凉了,我们彼此也难说话,收拾了脏乱的店铺,提着大小包裹,是前一脚后一脚地蹒跚,消失于滤镜里,和着灯火点点,一丝又一丝地蒸干。

我一直都读不懂他。走不进他的世界对于我而言是沮丧的,参杂些奇怪与恐惧——他不同于那照片上的人,他应是金玉其中的却败絮其外,不是隐士更似乞者——茫然地望着广场上人潮涨潮落,亦是计算机里争相奔涌的蓝荧荧的光。

在这样的沉默里,我没有改变他丝毫;反倒是我被同化了,一并腐化、暴躁、孤僻、胡思乱想、自言自语——我的童年很幸运很幸福又很茫然很晦涩安静普通。我也可以像他一样不学无术,用满脑子的冥思幻想来浪掷一天又一天的光阴,直到很多人在大街上把我当做了异类,甚至于疯子。

可知道他的不学无术是假的时候我已经十二岁了——家中有很多在73年后才出版的泛黄的书,那些只有可能是他的。我这才明白他粗通古文,“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会吹口琴,吹美丽的《喀秋莎》;会唱很陈旧的90年代的流行歌,很多很多消了磁的磁带;也是一个出色的无线电技术工人,翻越大山大水——他的早年与此时太难相配,一本又一本厚厚的豆腐块晃得我两眼发直。

可我本就应该知道的,不是吗?

原来他从来都不想囿于这座孤单的城——重庆、北京、郑州、广州……他的早年四处流浪;他的母亲背叛过他,亲戚贬低过他,连友人也不过是高高在上左右平行的路人;他烫过爆炸头,穿破了洞的牛仔裤,戴着茶色太阳镜又留过小胡须;他是电子厂的工人,曾拥有过不多不少的财产和几间门面,赶着潮流卖起了CD.

“可千里繁花终有一谢,萎了,也就不复开了。”

这样想来,我竟是略微发怔。

伦敦的嬉皮士又唱起了LONDON CALLING.

某一天还是在店里。过了中午我打开了饭盒铺开了桌子等着,等着他放下那只灰溜溜的大老鼠。

可他却不动,就那般死命地盯着显示屏,似乎想直接穿过这蓝白相间的光幕——那上面有密密麻麻的“锱”字。见状,我便自己吃午饭了,一只眼睛却仍斜视着那张油腻肮脏的脸。

一生恐怕也就是这样了吧,挺好。饭后,我走了出去,又似乎走进了一个梦境——我带上了门。

她被我看到时我站在大街上。

我是个百无聊赖的闲人,游荡在大街上,尤喜的是毛毛雨,如蛛丝儿般挂在互相推挤的人头上——有灰白的、有孔雀羽或金的,亦有圆溜溜的光头。这些头颅奇怪地摇晃着,雨丝儿在头颅上的尘埃里飘浮,挂在房梁或漏进雨篷——或就漂浮着,在我冷眼着那些媚笑声、议价声、喇叭和争吵时不断翻飞,又回到我从未到达过的苍穹,在照相机里却变成了紫色。

可见到她于我而言很意外——许是12月,她穿着深灰色的高筒靴,戴着鸭舌帽和太阳眼镜,宽大的防寒服遮盖了大腿,又穿了条紧身的牛仔裤——很奇怪的清一色灰,只有面颊抹了淡妆,看起来白皙了些,可掩不了脸上的瘦削——她就算是化成灰我也认得的。

她的目的地是花店,买了一小束温室里才有的康乃馨,还有一束百合花——白的红的在长久的冷风穿路而过时瑟缩,像已敷上一层霜。她无声地凝视着每一朵花,6它们惨惨笑着,笑容里夹杂着哽咽。

一念,花束抛了出去——风刮得很厉害,剥开了花束的包装纸。有些花离开了枝桠,下起了花雨,在冷风中纷纷扬扬,让人不小心打了个寒噤。花冷,红的白的交错着飘落,很模糊,看不清花瓣的形状。最末的,红的白的绿的散了一地,染了冷湿的泥垢便再也拾不起。路人们依旧行走,花被踩踏,转瞬间卑贱如泥。

花店老板乍呼呼地扭动肥大的身躯,毫无形象地骂起了街来。

冥冥中,有惊讶的,有气愤的,有惋惜的,有茫然的,有快乐的,也有更多面无表情的。

可花瓣散落一地后,我愣着,找不到她了。

当时她自己希望有怎样的表情呢?后来我很想问来着,可没人告诉我这个答案。

夏天过去了,在他写下这文章的时候。

这是他在异地的第一个夏天。他并不十分喜欢这个浮躁的城市,不冷不热的感觉,如是他依恋着的一些童话已经破碎,一些旧人已经离散,连一些老照片都是破损的,不成片段的,糅杂成了湿漉漉的脑浆,流动的,被某只小虫子一小口一小口地噬咬。

可他还要在这样的苦海里挣扎。他觉得自己成了一只工蚁,等待着机械的任命,去做一些已经命中注定的事;可他想求得更多的幸运,更多的眷顾,更多的答案且不愿意流浪、相伴、厮守、离散,他自以为没有野心的。

可是,得到了的,何求呢?得不到的,便就成了妄求。他早晚就会沦为弃子,而既被神有被亲人抛弃的弃子是可悲的。这一点,他显然知道。

所以,就只是梦中梦了。我在一旁玩味地看着他右手里拨动的圆珠笔尖,沙沙作响。瘦弱的脊背弯曲成了弓形,凸着两块蝴蝶骨,撑着无人能解的孤独,像灵巧的三角架。

我突然觉得,人类都是在无声地流浪。人类群体依着血缘开枝散叶,可都是背井离乡或独守空城。像羽毛、像雪、像游丝,纷飞于这个没有希望亦没有绝望的穹窿,相识、相爱、相守、相望。我是否可以在哪一天遇见一个路人,那个路人却长着一副熟悉的脸孔?或是,我是不是可以问他:

“你是谁?”

附录

为了走开我走开,为了留下我留下。

为了留下我走开,为了走开我留下。

为了奔跑我奔跑,为了停止我停止。

为了停止我奔跑,为了奔跑我停止。

为了起立我起立,为了就坐我就坐。

为了就坐我起立,为了起立我就坐。

为了诞生我诞生,为了死亡我死亡。

为了死亡我诞生,为了诞生我死亡。

——(匈牙利)弗勒什 山多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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