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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大陶匠:1、与细陶同日诞生的男孩

 讲故事的婉小姐 2020-10-14

向阳花木早逢春。

哥,不如就叫他逢春吧

文/婉兮  图/婉兮

属于向逢春的第一件陶,是一只白泥烟斗,比一般的烟斗小了一点,不像是用来抽大烟的,倒更像是个玩具。

是送给他的周岁贺礼,此刻正放在洪金成肥厚的掌心里。刚刚发迹的洪老板已有些发福的迹象,那双常年揉泥巴的手上有些微小裂缝,但肉长起来了,摸上去又软又厚,这就使那一整个人都和蔼了不少,丰衣足食带来了温良恭俭让。

刚满一岁的向逢春,正坐在松毛铺成的绿色地毯上,他的面前已经摆了一堆物品,有一串铜钱、一把镰刀、一把大葱,还有一把玩具大刀,系了红色丝绦,威风凛凛。

他的父亲向汝生也特地做了一副小小的弓箭,此刻正安放在孩子脚下。

来来往往的宾客都走到了他面前,笑嘻嘻地说几句吉祥话,祝福他的美好明天和远大前程。大家说笑着,同时也拿一双眼睛去盯着那双白白胖胖的小手。

似乎他的手去到哪里,未来就在哪里。

这是一种传统而古老的命运测试法则,叫作抓周。人们坚信懵懂无意识的选择能够透露上天的某种神秘安排,打开悬而未决的生命密码。

可小小的向逢春一直在哇哇大哭,他无心身边的任何物件,只是用眼光在人群中焦急地寻找他的母亲。他还太小,不明白这个仪式意味着什么,更不懂得自己的命运会在这一刻被决定。

小烟斗递过来了,和其他的贺礼一道,被散乱搁在绿色地毯上。小逢春的目光忽然被那一抹象牙白吸引,小手毫不迟疑地伸了过去。

或许是因为在那些花花绿绿的衣服玩具里,青白色的烟斗足够显眼,小逢春把烟斗笨拙地抓在手里。客人们哄堂大笑,一位穿红着绿的大婶俯下身逗他:“看来你长大后是个大烟鬼,是不是呀?”边说边用手去捏孩子的脸,笑声很大,迅速地感染了满堂宾客,大家都开起玩笑来。

“俗话说,烟酒色不分家,看这小子唇红齿白,以后少不了风流债!”

“可不是,汝生兄弟,你可得教好了!”

“那可不一定,难说这小子是要做细陶。”

“细陶也不错嘛,你看洪老板这架势,啧啧。可不比向大侠强吗?”

……

议论声此起彼伏,人人心里都有一份欢乐,借着别人家的喜事来冲一冲自身的忧愁。而今天,所有的欢喜都来自一个孩子,只是小逢春还不知道,今天是他的大日子,第二个大日子。

第一个在一年前的今天。向汝生清楚地记得,那是光绪二十一年的春天,倭人打得正凶,朝廷有人正主张议和,他每每看到邸报,就忍不住要骂娘。

但这会儿,愤怒已经完全被焦虑取代,他在产房前来回踱步,房中传来向杨氏的高声喊叫,那叫声有些凄厉,期盼和希望也都淡了下去,只剩下些痛苦的挣扎和无助。

向杨氏是昨天晚饭后发作的,当时她正在收拾碗筷,忽然哎哟一声,手里的碗筷洒了一地,身子一松,软塌塌地瘫倒在地。向汝生一惊,手里的茶碗也掉到了地上,他一个箭步冲到妻子身边,却有些束手无策,一双蒲扇似的大手僵在空中。

妻子啊了一声,又高声喊叫起来。向汝生急得团团转,只是连声问:“阿英,阿英,我该怎么办?啊?”

阿英又好气又好笑,只得伸出手指着大门,艰难地吐出不成句的话:“快,快,王阿婆……”

向汝生这才反应过来,他俯下身把妻子拦腰抱起放在床上,然后匆忙出了门。

好在王阿婆家住得并不远,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下家门口的斜坡,又飞奔着穿过小巷,过了桥再往东走上十来米,王阿婆家就到了。进了王家,向汝生脸不红气不喘,但眉宇间的焦虑已把来意清清楚楚地写在脸上。所以不等他张口,王阿婆就问:“是不是阿英快生了,别着急,你快回家烧水,我收拾一下就过来!”

向汝生“哎”了一声,仿佛吃下半颗定心丸。他风一般冲出门去,又猛地想起该把做工的弟弟叫回家。生孩子大意不得,这满屋的杂事不得找人帮手,再说了,这可是向家的第一个孩子。

想到这儿,他又折回王阿婆家里,给了王家的小孙子一个铜板,嘱咐那孩子去洪家窑厂把向二叔叫回家。

此刻的洪记窑厂却一片肃穆,十几个伙计满面严肃地站在龙窑前,火光划破黑夜,也映着他们的黑红脸庞,静谧里于是也生动起来了似的,包裹着十几个人层层叠叠的希望。

他们在等待十几件烟斗出窑。

一个月前出窑的粗陶烟斗中,有一只白里带红,那颜色与紫砂神似,看上去格外喜人。洪金成盯着那只烟斗研究了十来天,又吩咐伙计们拉来一整车五色土,窑厂几个有资历的师傅都被叫过去了。

几个人夜以继日,把红土舀出来一点,再加点白的青的,然后拉坯进窑,一连烧了十几次,可出来的东西不太如意,那颜色不是浓了就是淡了,总透着一种说不出来的别扭。

这是第十六窑,清晨刚刚入窑,洪金成相信六六大顺,特意嘱咐伙计们沐浴焚香,又毕恭毕敬地拜了金火娘娘,这才把坯子小心翼翼地送进龙窑。

烧制时间是一天一夜,需要三四个伙计轮值,不断往窑中投入木材,以保证窑火不熄。可尽管如此,窑工们却都不愿离开,一个个都庄严地守在龙窑前,等待着、期盼着。

王阿婆家的小四慌忙跑了过来。

“向二叔,向二叔!”小四上气不接下气,急慌慌地扯住向汝金的衣袖,“向大侠让我过来喊你呢,向大婶就快生了,让你快回去呢!”

“好嘞!”向汝金喜形于色,还未来得及告假,便看见洪金成挥手,“快去吧,这里不用你了。”

向二生得长手长脚,不如大哥敦实,但走起路来也虎虎生风。眼下内心焦急,连走带跑的,不多时就把小四远远抛在身后。

他进门时,王阿婆已经进了哥嫂的卧房,向杨氏的惨叫声里多了几分安定。大哥向汝生正坐在灶前烧水,手忙脚乱的,说话声音都带着颤抖:“老,老二,你回来啦?”

向汝生站起身擦了一把汗,屋里烛火昏暗,但向二还是看出了大哥眼眶发红。他接过大哥手里的火钳,“哥,你出去坐会儿吧,我来!”

夜已经深了,一轮明月挂在天边,这清冷的白月光,不知照耀过多少人的心急如焚,此刻它打在来回踱步的准阿爸身上。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夜色变浓,又慢慢转浅,东方已露出鱼肚白,但房间里的生产还在继续,折腾了一宿的向杨氏精疲力尽。王阿婆的声音从房中传出:“赶快煮一碗红糖鸡蛋送进来,没力气还怎么生?”

两个男人又粗手大脚地磕鸡蛋找红糖,狭小的厨房里仿佛拥挤得转不开身。

向二忽然闷闷地发出一声感慨:“如果阿妈还在就好了。”

这句话有两层意思,一层是说阿妈可以缓解眼前的手忙脚乱,另一层意思则指代着添丁进口的喜悦。

向汝生也触动,他嗯了一声,转头嘱咐弟弟:“厨房你看着,我去给爹娘上柱香。”

向家的祖宗牌位设在楼上,一条长长的暗褐色案几上陈列着两尊神主,神主前摆放着香炉烛台。香炉常年燃着,烟雾袅袅漫漫地散开。向汝生点燃一支香,嘴里念念有词:“爹、娘,咱家的第三代今天就要出生了,您二老保佑,生个大胖小子,也好继承咱家的武术,光宗耀祖……”

这时,一声啼哭打破了这滇南小村的宁静。向汝生一愣,随即欣喜若狂,从楼上飞奔而下,边跑边大声询问:“是男孩还是女孩啊?”

与此同时,龙窑前也传来欢呼声:“成啦!成啦!”

前一秒钟,一众精壮汉子还屏气凝神,十几双眼睛都汇聚到了一处,天地都安静下来,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好像哈出一口气就会把整个龙窑都吹翻。终于,窑门被一点点缓慢拉开,一片赤色猛然映入眼帘。窑工们这才舒出那一口长气,欢呼声响起来时,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也响彻云霄。

“爹、娘,咱家终于有后了,是个儿子!”

向汝生满脸都是喜气,他一介武夫,不善言辞,欢喜都挤在心里。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的新手父亲,顺手抄起一把20多公斤的大刀耍起来。向二哈哈大笑着,也拎起一柄剑,加入了哥哥的舞弄中。

王阿婆洗净手,对杨氏交代许多坐月子注意事项,这才出门来。一见耍刀弄枪的两兄弟,她笑着摇头:“武疯子。”走出几步,又回过身喊,“喂,别忘了屋里的一大一小。还有,该取个名字啦!”

此刻朝阳初升,花木葳蕤。

向二脱口而出:向阳花木早逢春。哥,不如就叫他逢春吧?

兄弟俩站在早春的清晨里,眼看着太阳一点点升起来,把他们的小院照得一片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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