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读者熟悉的《红楼梦》读本,是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注本,32开,上下两册,封面是很普通的洋红色铜版纸,辅以清人改琦《红楼梦图咏》中的黛玉绣像图案,封底则是宝玉绣像;加上沈尹默先生雍容端正的“红楼梦”书法题名,整体感觉简洁雅致,平易近人。这套《红楼梦》已经维持了三十多年的装帧面貌,与它优秀的整理校注品质同样深入人心。然而细心的读者会发现,人文社的《红楼梦》不只有红研所校注本,最近二十年来,一种署名“俞平伯校、启功注”的人文版《红楼梦》也经常出现在各种售书平台,而且时常变换不同的装帧形态。 “中国古代小说名著插图典藏系列”中的 俞校启注本《红楼梦》 这个“俞校启注”本《红楼梦》没有红研所校注本那样大的发行量,也只有二十年左右的版本历史,但它经常出现在各种丛书中,它究竟是怎样诞生的?有什么独特之处?俞平伯和启功先生这两位大家的研红成果是如何汇集在一起的?这里就为读者朋友细说它的来龙去脉、前世今生。 俞平伯先生(1900—1990) 俞校——批判“风暴”中出版的《红楼梦八十回校本》 早在1923年,俞平伯先生就出版了红学专著《红楼梦辨》(上海亚东图书馆),这部著作是在胡适《红楼梦考证》的影响下,在与顾颉刚及胡适通信讨论《红楼梦》的基础上形成的,兼有评论和考证文章,提出了作者自叙、色空观念、情场忏悔、钗黛合一、怨而不怒等论点,被学界誉为新红学的奠基作之一。近三十年后,《红楼梦辨》经过作者增删调整,以《红楼梦研究》的面貌出版(上海棠棣出版社1952年),书中《自序》云:“《红楼梦辨》‘存在着若干错误’,一是‘本来的错误’,二是‘因发现新材料而证明出来的错误’,对此本书都有所订正。”与《红楼梦辨》发行量有限不同,《红楼梦研究》在几个月内就重印数次,再次彰显了俞平伯先生红学家的形象。 2016年人文版《红楼梦辨》 《红楼梦研究》出版后不久,俞先生就开始了一项艰巨繁杂,同时也具有开创性的工作——汇校整理一部《红楼梦》前八十回新校本。1953年2月,北京大学文学研究所(1955年划归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学部)成立,此前一直在北京大学执教的俞平伯先生调入其中担任专职研究员,“红楼梦八十回汇校本”即是俞先生当时承担的一项重要工作(从人文社保存的书稿档案中往来信函可知,当时文学研究所整理的古典文学作品,主要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这个汇校本成书时定名为《红楼梦八十回校本》,俞先生在序言中说明了希望达到的目的:“(一)红楼梦既然是一部十分伟大的作品,除了过去流行的各本以外,整理出一个更接近作者原著的本子来,附有详细的校勘记,以备研究者的参考,这是需要的。(二)当然,同时我们也希望这个本子至少不讹字满篇,断烂残缺,可供相当范围的读者阅读。”这项工作选定有正书局石印戚蓼生序本《红楼梦》为底本,以脂庚本(庚辰本)为主要校本,以其他各抄本参校,必要时参校程高本,具体分四个步骤: (一)将各本的异文校在这有正本上。(二)根据这校本写校勘记初稿。(三)用上边这两种材料,仍参照各原书,斟酌改定文字。(四)依这改字的新校本重写校勘记。(《红楼梦八十回校本》序言) 其中“(一)(三)两项”由俞先生负责,“(二)(四)两项”由俞先生计划,由其助手王佩璋(署名王惜时)负责,后来文学研究所的邓绍基、刘世德也参与了工作。 王佩璋(1930—1966) 这是史上首次对《红楼梦》早期抄本全面梳理校勘,其工作量十分庞大,初稿完成时全书的校勘记达到一百三十二万字,远远超过了《红楼梦》正文的字数。这篇幅巨大的校勘记在付印成书时并未完全呈现,只由王惜时将改字部分摘录出来,形成了《红楼梦八十回校字记》,作为成书的第三册——前两册为《红楼梦八十回校本》正文,加上第四册《红楼梦后部四十回》(以程甲本标点排印,未校勘),全书共四册于1958年2月正式出版。 《红楼梦八十回校本》(共四册,繁体竖排) 这部启动于1952年底的汇校本,历时五年多出版成书,期间经过了始于1954年秋,后来波及整个文艺界的“红楼梦研究”批判运动,这场运动最初的焦点就是俞平伯和他的红学研究。1954年10月24日中国作家协会古典文学部召开关于“红楼梦研究”的座谈会,有红楼梦研究工作者、大学古典文学教授和作协、出版社人员数十人参加,新闻媒体方面人员也有二十人左右。会上,包括俞平伯本人和助手王佩璋在内,有近二十人发言。随后,批判逐步扩大,矛头也不再只指向俞平伯。 在这场后来被学者形容为“风暴”“龙卷风”的批判中,《红楼梦八十回校本》的撰稿、编校、出版工作也持续进行。人文社古典部保存着《红楼梦八十回校本》的书稿档案,其中有出版社相关部门、人员与文学研究所和俞、王两位作者关于稿件体例商榷、稿件接收、编校问题、稿酬核定等往来信函。1955年7月底,文学研究所致函时任人文社副社长的王任叔,说明八十回校本除序言外,定字、标点、校勘记已完成可以交稿,并就体例和后四十回等问题提出建议,人文社很快回信表示接收,信函显示由时任古典部(二编室)编辑的舒芜先生担任具体编辑工作。 1955年7月文学研究所致人民文学出版社王任叔副社长信(首页) 人民文学出版社回复文学研究所信(首页)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人文社影印出版的《戚蓼生序本石头记》(有正本) 在校勘改字方面,序言归纳了这样的次序:“(一)从脂本。(二)从后起的抄本,如甲辰本。(三)从刻(印)本。(四)以意改字(注:以意改字处很少,在新本上拟用方括弧表示。以意删去的字可查阅校字记)。” 具体改字的标准,大体为:“(一)择善,(二)从同,(三)存真。主要的是择善,从同存真只是附带的。” “择善”,如第五十六回: 引脂庚辰本:“咱们这园子只算比他们的多一半,加一倍算,一年便有四百银子的利息。若此时也出脱生发银子,自然小器,不是咱们这样人家的事;若[不]派出两个一定的人来,既有许多值钱之物,一味任人作践,也似乎暴殄天物。”方括弧里的“不”字是添的。早年的刻本如程甲乙本、嘉庆本、道光本都没有,以手头的材料直查到同治间妙复轩本方才有了,更后的亚东本、作家出版社本当然也是有的,可见这个“不”字添得很晚,但添得对,便不得不用它。(《红楼梦八十回校本》序言) “从同”大都是从“己、庚、晋(甲辰)、甲(程甲)”,这样的情况很多,如第二十七回黛玉《葬花吟》中“花谢花飞花满天”一句,有正本底本是“花谢花飞飞满天”,俞校本从庚辰本改。 “存真”的情况复杂些,序言中举过这个例子: 如第四十一回刘老老吃茄鲞,各本均同,有正本偏作“茄胙”,原可用从同的标准。但有正本的独异,在这里颇难设想出于妄改。菜的做法既完全不同,殆作者原有两稿,一作茄鲞,一作茄胙,反正都没法弄来吃,故无大优劣。茄鲞之文既已通行,这里不如存茄胙之真,因此便没有动。虽无关宏旨,这也可算存真独用的一例。 俞校本编辑过程中往来信件(一) 俞校本编辑过程中往来信件(二) 俞校本集中了俞平伯先生对《红楼梦》文本全面的研究心得,同时也体现了他作为诗人、散文家的素养。王湜华《红学才子俞平伯》认为俞校本“从文字的通畅与优美而言,是远远胜出一筹的”。但在当时的形势下,俞先生希望其成为“供相当范围的读者阅读”的“抄本系统的普及本”的愿望并没有实现。1957年,人民文学出版社组织专家重新整理的程乙本《红楼梦》出版,系由周汝昌、周绍良、李易校点,启功注释,取代了1953年第一个《红楼梦》整理本,成为其后二十多年国人阅读的通行本。直到1982年由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注的以庚辰本(前八十回)为底本的《红楼梦》推出,“抄本系统的普及本”才真正实现。 1993人文社重印《红楼梦八十回校本》 1996年香港中华书局发行的《红楼梦》标点本 《红楼梦八十回校本》1958年初版后,曾于1963年增补再版,1993年人文社曾扫描重印。1996年,香港中华书局发行的《红楼梦》标点本(上中下三册),即是《红楼梦八十回校本》(包括后附四十回),但考虑作为普及读本而删去了校字记一册。 《红楼梦八十回校本》以另一种方式较大规模发行,就是作为“俞校启注本”《红楼梦》中的“俞校”了。 启注——国人阅读《红楼梦》的早期通行本 1953年,人民文学出版社以副牌作家出版社名义推出《红楼梦》整理本,其注释是先后由俞平伯、华粹深、李鼎芳、启功几位专家合撰的(1957年人文社版《红楼梦》出版说明)。其中华粹深先生(1909—1981),系满洲正蓝旗,清宗室爱新觉罗氏。他出身皇室贵胄,三岁时就被人抱着去看戏。1931年入清华大学中文系,因才华出众受到朱自清、俞平伯等器重。他在古典小说、戏曲研究领域有深厚的学养,曾经到程砚秋、焦菊隐主办的中华戏曲专科学校任教,后来长期在南开大学中文系任教。华先生对于《红楼梦》中涉及的满清风俗、名物、语言、文化等,既有亲身见闻,又有专深研究,所以和俞平伯等一同参与到1953年版《红楼梦》的注释工作中。 华粹深先生 1953版虽然是新中国第一个《红楼梦》整理本,但其标点、注释都不够完善,1957年人文社推出的取而代之的新版本,则是由启功先生一人重新撰写注释。 启功先生 启功先生的注释本,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到八十年代,是国人阅读《红楼梦》的通行读本。围绕启功注释的特点,我们曾发布数篇微信推送:这里就不再赘述,读者朋友可以点击参看。 组合——俞校启注本的诞生 千禧之交,人文社组织出版“中学生课外文学名著必读丛书”,选目中自然有《红楼梦》。当时人文社发行的唯一《红楼梦》整理本,是1982年出版的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注本,据古典文学编辑部前辈弥松颐先生回忆,当时红研所校注本的著作权方并不赞成将其纳入其他丛书中出版,于是开发一个《红楼梦》新版本成为编辑部的当务之急。俞平伯《红楼梦八十回校本》和启功程乙本《红楼梦》注释都是旧有资源,同时又是两位红学大家的优秀研红成果,很自然地进入编辑部的计划之中。 当时俞平伯先生已经逝世,在与俞先生后人达成相关协议后,编辑部选定俞校本正文(包括后附四十回)作为新版本正文,而单独成册的“八十回校字记”则略去。启功先生当时健在,征得他本人的同意后,将他的注释合并在这个版本中。编辑部还曾请启先生对旧版注释进行修订,但因启先生年事已高,修订工作并未持续很久。实际的注释整理工作主要由编辑部冯伟民先生等完成,如原注是以程乙本为底本的,而俞校本是以戚序本为底本,虽然注释的内容大体不受影响,但注释词条文字、位置需要根据俞校本正文进行调整转换;另外对于原注中受时代环境影响明显的文字也做了必要的调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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