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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稼雨:精卫神话冤魂主题的文学移位(1)

 雅雨书屋 2020-10-15

[摘要]  作为民族神话英雄主角的精卫,其冤魂结局恰好是中国专制体制下英雄末路的真实写照。如果说早期神话原型中的精卫英雄含冤而死是先民在每每遭受自然“惩罚”而被迫改变命运的写照的话,那么文明社会中精卫神话冤魂主题则是封建专制体制排抑英雄的历史现实反映。这一变化正是精卫神话冤魂主题文学移位的演变轨迹。精卫冤魂主题意象与专制制度背景促成的悲悯、感伤审美情怀具有很大的共鸣点,因此得到更加广泛的接受和书写,成为精卫神话文学移位过程中的一道亮点。

[关键词] 精卫神话冤魂主题文学移位

笔者以为,精卫神话以其溺水前后分为两个主题,溺水前(含溺水)为冤魂主题,溺水再生后为复仇主题(或英雄主题)。两个主题具有因果关联。

精卫神话的重心是英雄主题,然而精卫作为一位失败的英雄,她的英雄神话又蒙上冤屈悲剧的色彩。因此,精卫神话的冤魂主题与其英雄主题相互关联而又相互区别。英雄主题是精卫神话的核心和起始部分,而冤魂主题则是精卫神话的外延和结局部分。作为民族神话英雄主角的精卫,其冤魂结局恰好是中国专制体制下英雄末路的真实写照。如果说早期神话原型中的精卫英雄含冤而死是先民在每每遭受自然“惩罚”而被迫改变命运的写照的话,那么文明社会中精卫神话冤魂主题则是封建专制体制排抑英雄的历史现实反映。这一变化正是精卫神话冤魂主题文学移位的演变轨迹。

一、精卫神话冤魂主题的原始意蕴解读

神话英雄的命运结局多半以悲剧而告终,而造成其悲剧命运的原因多半与其英雄行为有关。精卫神话的冤魂主题成因也是来源于此:

发鸠之山,其上多柘木。有鸟焉,其状如乌,文首、白喙、赤足,名曰精卫,其鸣自。是炎帝之少女名曰女娃,女娃游于东海,溺而不返,故为精卫。常衔西山之木石,以堙于东海。(《山海经·北次三经》)  [1]

在有关洪水神话起因形式的说法中[1],前人多认为精卫填海神话属于“自然力量的斗争”一类。就精卫的填海行动来看,这个看法没有问题。但笔者以为“自然力量的斗争”是精卫神话的第二主题,第一主题应该是“事故致水”。正是这种意外致水事故才导致精卫的死亡,从而构成其冤魂形象的基础。

关于精卫神话冤魂主题的意蕴解读,还有几个相关问题需要重新认识。

首先,关于羿与乌鸦同体关系对于精卫悲剧命运的影响。因为《山海经》原文中有精卫“其状如乌”记载,而乌鸦在中国历史上又有凶吉两种不同的解释意象。以至造成后人对乌鸦外形的精卫的善恶正反两极意象的相反理解。有人认为古人对乌鸦表示憎恶,而具有乌鸦形状的精卫则是不祥之物和倒霉的象征[2]。也有人对此强烈质疑,认为乌鸦在古代也不乏吉祥的意象,应该从这些正面吉祥意象中去理解精卫正面的英雄形象[3]

对此笔者以为可以从两个方面考虑纠正极端或偏误。一是对古代文献材料需要从中国历史文化的整体全局来衡量判断其主导倾向和主次关系,不能只见树木不见森林。二是古代乌鸦一类古代禽鸟意象并非一成不变,应该从动态关系中去把握其意象演变走向。

              

否定乌鸦暨精卫论者的主要依据是《楚辞·天问》中“羿焉彃日,乌焉解羽”的提问。其逻辑为:既然乌鸦是太阳里面的鸟,又被羿射中毙命,那就明显表现古人对“乌”的憎恶,而精卫正是这种晦气的倒霉的象征。表面看起来此语不无道理,但细思起来就经不住推敲了。

诚然,羿在中国文化中影响深远,但这不能简单地认为只要是羿的靶子就必然是所有古人的公敌。实际上,人们对乌鸦的敌视态度的确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它于太阳的同体关系。从文献记载来看,中国最早关于太阳形象描绘就与乌鸦同时并生。《山海经》载:“……汤谷上有扶木,一日方至,一日方出。皆载于乌。”[2]正因为有这样的记载,后代关于太阳的描绘都是太阳中有金色三足乌的样貌[4]。所以,与其说否定论者憎恶的是乌鸦,还不如说憎恶的是乌鸦所从属的太阳。但无论是古人还是今人,似乎还没人能张口直接与太阳为敌。须知在中国这种农耕文化的国度中,人们对太阳的依赖和崇仰应该在土地之上,是正面价值取向的主流。在这种背景下,抛开乌鸦所从属的太阳不顾,单独对乌鸦进行诋毁,实在难以令人信服。在太阳崇拜的大文化背景下,羿的角色虽然具有一定正面的性质,但无论怎样也无法达到从根本上颠覆太阳崇拜的文化格局的程度。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太阳形象及其附属物的乌鸦在华夏民族历史上的正面属性才是主流和大局。

不能想象与太阳同生同在的金乌会成为民心民意的对立面。所以,乌鸦的形象从先秦以来乌鸦形象的正面吉祥征兆是中国文化中的主流。商周时期就出现过“乌鸦报喜,始有周兴”的说法,认为乌鸦衔谷之种给周武王带来了吉祥好运[5]。这虽然属于谶纬之说,但先民从农耕社会的生产者的角度来理解乌鸦与社会族群的美祥关系,是合乎情理的。从这个好恶取向来看,《山海经》中精卫神话的记载,无论是“如乌”的形状,还是对其本身活动的描述记录,显然都是正面肯定的。

既然乌鸦的负面形象与羿射日神话有关,那么也就有必要对该神话的历史蕴含的双向解读及其相互关联作出梳理和廓清。前人对此一般不外从自然和历史两个角度切入。自然说认为羿射日反映了先民与自然斗争中的“人定胜天”思想[6],而历史说则把羿和太阳之间的对立矛盾解释成为崇奉太阳和崇奉后羿两个族群的敌对关系反应[7]。这两种解释虽然能够解释羿与太阳之间的矛盾对立关系,却无法把这位射日英雄与其尘世生涯贯通起来给予完整的解释。

近年来叶舒宪先生对此提出了新解,他越过后羿射日的自然和社会历史说,直接从羿的太阳身份入手解说。在他看来,羿本身就是十个太阳之一。他杀死了其他太阳兄弟,成为唯一的太阳。所以羿射日神话是太阳家族内部的角逐争斗。于是:

(羿)这位被后人奉为天下第一大英雄的射日者,原来却是比该隐还要残忍凶残的弑兄罪人。或许正是由于这种罪过,羿才被帝俊逐出天庭,贬降尘世间“以扶下国”,开始了立功赎罪的尘世生涯,从而导演出为王、杀妖、除怪、求不死药等一系列人间英雄的事迹。[3]

这样一来,羿的英雄壮举与其尘世生涯之间的过渡关系也就有了一个合乎逻辑的解释。这个解释不仅能够把羿前后两种命运转折贯通起来,而且也为精卫神话的悲剧冤屈主题做了背景的渲染铺垫。

    

    (朱芳圃)

    精卫因鸟形产生与羿同体的关系可以从她的家族出身那里得到佐证。朱芳圃先生认为《山海经》所记精卫填海当为鸟类神话[8]。作为炎帝的女儿,精卫所属的炎帝家族的确有鸟氏族。《山海经·大荒西经》所记能上下于天的互人之国炎帝之孙灵恝,即为鸟类族群[9]。这样,精卫的鸟形与羿同为太阳一体也就不是令人费解的了。

精卫与太阳之间的这种微妙关系不仅为其悲剧命运设置了基调和底色,也为精卫神话的冤魂主题解释提出了一条新思路。此前,人们基本上是从自然或社会等外部因素来认识解读精卫填海的冤魂主题的。叶舒宪先生的研究引导我们把目光转移到精卫自身,以及与其自身内质血肉相连的羿上面。因为羿本身就是太阳,乌鸦与太阳同体,精卫又与乌鸦同形,并因此受人诟病,所以,精卫的前后命运转折可以理解为羿的命运转折的影子。也就是说,精卫在尚未出山施行英雄壮举之前,已经因为她的形象作为太阳英雄羿的同体物而蒙上悲剧的底色了。

以往解读精卫神话的学者往往忽略了精卫填海的地点为东海这一重要线索,这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对精卫神话自然和社会属性的理解,同时也影响到与之相关的精卫冤魂主题的解读。

此前一般学者和教科书均把精卫神话作为先民与自然抗争的典型,说明该神话的自然斗争属性不言而喻。但与其他的战天斗地神话相比,精卫神话有其自身的特点,而且其特点与其冤魂命运相关。精卫与其他治水类神话英雄最明显的区别就是,她不是一个主动向自然出击的战士,而是炎帝女儿命运轨迹发生重大意外变故后的复仇者。

精卫“游于东海,溺而不反”这两句前贤挖掘不够,其实这是炎帝族下所属鱼人族神话传说的痕迹。炎帝族下除了鸟族,还有鱼人族。前所述炎帝之孙灵恝的后代即为鱼人族。《山海经·海内南经》:“氐人国,在建木西。其为人,人面而鱼身,无足。”[4]这个“人面鱼身”的氐人国也正是前面提到的炎帝之孙灵恝的后代互人国[10]。而所谓人面鱼身无足的“互人”,正是古人以“互物”对蚌蛤之类贝类海物的统称[11]。有意思的是,从先秦开始,古人心目中这些水中蚌蛤蜃类,恰恰又是野鸡一类的鸟类所化成[12]。到了汉代,许慎又将其加以系统总结:

蜃,雉入海化为蜃。从虫,辰声。[5]

蛤(上合下虫),蜃属。有三,皆生于海,千岁化为蜃。秦谓之牡厉。又云,百岁,燕所化。魁蛤,一名复累,老服翼所化也。从虫,合声。[6]

以上文献记载综合折射出这样的历史文化痕迹:炎帝所属的部族中包括鸟族和鱼人族两个族类,其中鱼人族又往往由鸟族变化而来。从这个背景来反观精卫的身份,就可以清楚地发现,这个背景几乎是为精卫的生命过程量身定制的。有理由认为精卫是炎帝族下由鸟类变化为鱼人族的一个典型代表。纵观精卫的身份特征,她既是炎帝的后代,又有鸟的外形,这两点已经没有疑问。唯一需要确认的是精卫是否由鸟变成鱼类。这一点虽然没有直接证据,但精卫的东游经历却有理由与其鸟形形成一个合理的逻辑链条,旁证这种推测。

(袁珂)

袁珂先生把精卫“游于东海”的“游”字解释为“游玩”[13],虽然字面上能说通,但与精卫由鸟变鱼的转变过程脱节,所以有必要另寻训解。考《玉篇·水部》:“游,浮也。”[7]又《尚书·君奭》:“若游大川。”孔颖达疏:“《诗》云:‘泳之游之’。《左传》称:‘阎敖游涌而逸。’则游者,入水浮渡之名。”[8]可见以“浮”解“游”并非无根。倘若从精卫由西向东由鸟变鱼的背景出发,以“浮”解释“游于东海”,那么合乎逻辑的解释是“浮于东海”。这个“浮于东海”的过程本来是它由鸟变鱼的转变过程,但由于某种不可知的原因,它没有能够顺利变为鱼类,而是“溺而不返”了。所以精卫的溺于东海不返,也正是这个逻辑过程的延续。

和炎帝族下那些鸟族变鱼族的同类相似,精卫本来也应该按照这样的命运轨迹运行。但意想不到的是她没有如愿变为鱼类,而是被海水溺死。从这个意义上来看,至此为止,精卫神话还不是人与自然斗争的主题,而是人遭受自然变故的事故致水主题[14]。与火灾、地震等自然灾害相比,人类遭受水患危害的几率要更多更大一些。因为“它是合乎经验世界因果规律的——尽管仍是超现实的,因此更容易为现代人的推理性思维方式所理解,把它看作一种‘事故’”[15]。先民因为水患而遭受劫难,并改变命运的众多遭遇应该是这类神话的现实基础,同时,这也是精卫不幸经历的文化积淀意义所在。精卫因为意外水患事故而改变命运轨道的经历对于无知无能的古代先民来说,是一面非常相似的镜子。精卫和普通先民之间所谓现实和超现实的区别仅仅在于后人在幻想中把精卫再生复活并复仇,把精卫神话推向第二主题(英雄主题)中了。

所谓“冤魂”是指蒙冤死去的鬼魂。因一般经常以作祟方式对施害方复仇,所以民间又俗称为“厉鬼”。精卫的这个遭遇使她在后代获得了“冤禽”的名号,并成为早期冤魂的代表形象之一。但在先秦文献中,“冤魂”尚未成为一个专有名词。所以精卫在先秦文献中还没有取得足够的“冤魂”资格。这是精卫冤魂形象处于萌发时期的一个重要标志。不过那种冤魂作祟的在先秦文献中已经出现,也就是俗称“厉鬼”的现象。《左传·昭公七年》记载子产为晋侯解答“梦黄熊入于寝门,其何厉鬼”的故事[16],就是一个典型的冤魂厉鬼作祟的例子。子产认为晋侯梦见的黄熊是当年被尧处以极刑的鲧的冤魂所化,因为没有得到祭祀而托梦作祟。这种情况在《周礼》《礼记》中也有类似的相关记载。这些从侧面说明厉鬼作祟是中国先民进入文明社会之后的事情,从而反证出精卫虽然有和鲧相似的命运,但先秦时期尚未成为明确的厉鬼冤魂形象。

可见精卫神话的冤魂主题反映了远古时期先民对遭受来自自然的意外打击造成命运轨迹变化之后的惊恐和无奈,表现出该神话的原始底色与古朴风韵。尽管学界有人从炎帝部族东迁过程中艰难险阻的历史背景来解读精卫游于东海的记载[17],但这却更能说明:无论是来自自然的打击变故,还是迁徙活动社会矛盾造成的坎坷遭遇,都是远古先民生活的折射投影和意蕴抽象,是尚未兑水和加工的原汁浆液。与后代精卫神话的冤魂主题相比,精卫神话还是显得纯净质朴,没有更多的社会复杂因素影响和制约。它好像只给精卫冤魂主题简笔勾勒了轮廓,无论是文化意蕴,还是文学渲染,都给后人的进一步扩展提供了广阔的空间余地。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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