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回忆 大学毕业后，每次见到梁白开我都像当年老百姓见了八路军，就想扑上去拥抱他，狠狠地拥抱他，然后拍拍他的肩膀说一句：怎么才来，想死我了！梁白开喜欢别人叫他大梁，他自豪地称自己是家庭的大梁，社会的大梁。 大梁是个直性子爆脾气，说话从来不会拐弯，有次看我家藏书颇丰，就问我：这书你都看过吗，我说没有，都是用来装点门面的。等回家一看，书架上五彩缤纷，书们都跟过年似的穿上了新装。我打开一看，里面是空的，原来都换成了徒有其表的包装盒子，这下完全沦为装点门面了。 怎么回事？我疑惑不解，问大梁。大梁说，我看朋友圈，有个网友说甘肃那边有个小学，孩子们需要课外书，你又说这书没用，于是我就打包快递了。他一边说，一边嚼着羊蹄，还大口喝着小酒，我的心哪，跟他拿着的那个羊蹄似的，悲惨！ 大梁是个全能，能吃能睡能干，能就着一瓶二锅头干掉一锅萝卜炖羊头，吃饱喝足从不撒酒疯，倒地上就睡，我还得竭尽全力将他一百八十斤的身体扶到床上。 大梁是个跑中药业务的，一工作起来，可以三天三夜不睡觉，精神得像头追逐羚羊的狮子，今天的事绝不拖到明天，哪怕不吃不喝不上厕所。 他挣了钱就给朋友挨个打电话，请客吃饭，谁不来他就宣布绝交，而且是满世界宣布，不管三七二十一。 他挣了钱还总问我，缺钱不，我说不缺，他说，你缺你说话，别客气。我说我真不缺，他就不高兴了，怎么不缺，不缺你能月月还房贷吗，不缺你干嘛整天骑个破车子。有回开车来我家，坐公交车回的家，我问他咋回事，他说，车归你了，我再买一辆，我这身份不能开档次低的，掉价… 大梁走南闯北见多识广，聊天时别人都抢不到一点说话的空档，全程当观众听众，他嘴大嗓门大，说起话来跟个大喇叭似的，离他近了，你还得准备把伞，不然就情深深雨濛濛了。 他爱说段子，赤橙黄绿，什么色的都说，有回当着男女同学面说了俩段子，结果女生全跑光了。 第一个段子是：男人要有胸怀。我问，那女人呢？他说，把怀去掉。第二个段子是首诗：夜深人不静，思念西门庆，夜深人不眠，思念潘金莲，题目是《庆莲居思》。 大梁命苦，爸爸是个赌徒，这辈子就俩地方待得多，一个是餐桌边一个是赌桌边，他一头扎进赌场八头牛都拉不回，赢了就买猪头脸，全家改善生活，喜气洋洋。如果回家，手里啥玩儿没拎，那全家就得哆哆嗦嗦，就像来的不是个人，而是个随时都会爆炸的火药桶。 大梁从不说自己命苦，他只说他妈命苦。每回他爸回来，她多晚都得热饭，给他端到桌上。等他吃完还要烧好热水，以便他洗脚。稍有差池，就会遭到一顿毒打。 大梁说，我妈从来不敢洗澡，全身都是伤，疼。旧伤没好，新伤又添。挨打时，她总要把门关上，怕孩子看见，更怕孩子劝说他爸，那样，挨打的就不是她一人了。每说到这里，大梁就哭，谁也劝不住。 要不是为了我们哥俩，我妈早跟他离婚了，我妈说有回她挨了打就去了柿子林，想在那里上吊，但听到了我和弟弟的喊妈声，她就忍下了，为了孩子，她没有受不了的委屈。 她只盼着我们哥俩争气，我考上大学那年说不上了，家里每到过年就债主踢破门槛，哪有钱供我。我妈就扇了我耳光，那是她第一次打我。她挨家挨户敲门借钱，打欠条，愣是把钱凑足了。 大梁上大学时，没钱住宿就骑自行车上下学，遇到下大雨或大雪睡在我下铺，正好我下铺没人空着。他一天往返四十里路，他说自己的好身体就是骑自行车练出来的。 大梁在大学时属于不务正业型，除了学习不专注别的都专注，尤其爱琢磨怎么挣钱，因为那时我是班干部，跟校领导很熟，他就三番五次贿赂我，今天一根黄瓜，明天一个西红柿，他知道我跟他有个共同爱好：爱吃。他爱吃肉，我爱吃菜，最好的时光就是端来一盆黄瓜，蘸着酱，一口气吃完不抬头。 在他的糖衣炮弹攻势下，我给他介绍了食堂的活儿，也就是擦桌子扫地，这对了他的胃口，工资不高但管吃，打饭后剩下的鸡腿和红烧肉他全包了，统统倒进肚子里。九个月他就脱离了孙悟空身材，直接晋级猪八戒序列。 食堂的主管喜欢武侠小说，但眼睛不好，他就每天吃饭时给他讲一段《天龙八部》，讲到虚竹出场时，主管就离不开他了，给他安排了住宿，晚上接着讲。 有年冬天，我看大梁的鞋破了，就送给了他一双新皮棉鞋。这双鞋奠定了我们坚固的革命友谊，他每次同学聚会都说这双鞋，每次都眼含泪花。那双鞋是暗恋我一年多的胖丫送我的，为此她又气又伤心，茶饭不思，竟然为我消得人憔悴，减肥成功，有男生开始送花献殷勤了，看到她小鸟依人，从此林郎是路人，我就格外心疼那双鞋，这可能就是爱情被无鞋打败的典型案例吧。 大三那年，大梁喜欢上了一个长得林黛玉似的女生，整天翻情书大全，想着怎么表白。 我给他出了个主意，待那女生吃罢饭将表白信放入她的饭盆，这样不就神不知鬼不觉了吗。他谨遵指示，完成投递任务后就开始蹲在电话旁边等林黛玉电话，但一等不来二等不来，她急了，这也太不拿豆包当干粮了。 我劝他切勿心浮气躁，这是林黛玉在考验你，一次不成再投一次，千锤百炼嘛。他一拍桌子说行，你来写。我由谋士吴用变成了先锋李逵，赶紧写吧那就。 写完投入饭盆，等待回声吧。没过多久，林黛玉出现了，身后还雄赳赳立着一个鲁智深式的人物，她的男友。谁是小林？我胆战心惊站了出来，我是。这是你写的流氓下流无耻信吗？鲁智深揪住了我衣领，我瞬间脱离了大地，还没等我回话脸上就开了染坊，沦为了郑关西，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 痛定思痛，我和大梁坐下来研究由我一手打造的情书，看了一遍就找到了答案：第一，我心急之下署了自己名字，第二我引用了沈从文的两句话：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我不仅爱你的灵魂，我也要爱你的肉体。 沈从文是你们村的？不是我们村的，是个大作家！ 小林，你这爱肉体的引用不要紧，打碎了我的精神，又伤害了你的肉体。不过没想她外表像林黛玉，其实是个王熙凤。这样的女人不能要，我还要谢谢你。 大梁原本想要轰轰烈烈的爱情就这样灰飞烟灭了，他开始把所有的激情用到挣钱上。 我跟着他圣诞节卖过圣诞帽，结果他卖了个精光，我就卖了一顶，还是卖给了胖丫，胖丫想借此炫耀一下自己的男友，故意让男友背着，自己戴个圣诞帽，还不忘回头给我一个冬天的眼神。 大梁说发简章既挣钱又不费劲儿，于是我俩就混进了一个医学院，他大摇大摆进去了，我一看大门口不挺好吗，人员聚集区，于是我就自鸣得意地在门口发，没想到这地方也是门卫聚集区，我立马被两个精干的门卫哥哥掳进了门卫室。因为我理直气壮，他们便气壮山河地揍了我一顿，他们和鲁智深商量好了似的，要接力打我。 为了报复门卫，我和大梁半夜拿了块砖头，想砸门卫室的玻璃，好不容易瞅准机会扔了出去，结果被路过的一对情侣接住了，男的接住了我的，女的接住了大梁的。我和大梁撒腿就跑，如丧家之犬。 最赚钱的是家教，但竞争者太多，百花影院挤满了抢家教的大学生，可大梁往往能杀出重围脱颖而出，他嗓门大力气大，而且说话快，连个标点也容不下，别人没的说了，他还在那儿嘚波嘚，把学生家长都侃晕了，好了，就你了。 他拿下的家教绰绰有余，余下的就匀给了我，还是净挑德才兼备的学生给我，他说成绩差的提高上去才叫本事。意思是，我这没本事的只好伺候优秀的，我不服气，精心辅导，费尽心思，最终学生的成绩由90打了个倒立变成了60，家长给我工资时，我都不敢抬头。而大梁的学生，从前倒数第一，经他一辅导，赶走了倒数俩字，变第一了。 你以为家教就那一小时嘚波嘚吗，no！你第一要做的，是让他喜欢你，只有喜欢上你了，才听得进你的话。大梁的这一深刻理论影响了我很多年，后来我在一本书上看到这一理论的总结：亲其师，信其道。 大梁的妻子叫飞飞，和他的身材正相反，适合拍瘦身广告，他俩一站就是一对鲜明的反义词。大梁虽然粗枝大叶，但宠爱起媳妇来，谁都佩服得五体投地。他在的时候，洗衣做饭打扫卫生，给孩子讲故事，哪一样都做得恰到好处。没办法，让我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嗑瓜子，我难受。飞飞的任务就是坐在梳妆台前，拿各种化妆品在脸上做实验，时不时对着拖地的大梁喊一句：你看这样好看不？ 当初之所以选飞飞是因为她孝顺，第一次进大梁家，就忙着和面剁菜捏饺子，而以前大梁领来的对象都把自己当格格，只顾逛街买东西。飞飞令大梁妈心花怒放，悄悄对大梁说：就她了！ 爸爸在大梁大学毕业那年出车祸走了，他爸在走之前一年，不知为何幡然醒悟，开始重操旧业，开起了大车，挣了钱也不乱花，一分不少全上交大梁妈，可是上天没有给他多少补偿的时间，就撒手西去了。临死还指了指自己的口袋，那口袋里有他去山东给大梁妈买的金戒指。 大梁妈说起他，没有一句怨言，只是摸着那个戒指哭得昏天黑地。可大梁在爸爸下葬那天，一滴眼泪也没掉，弟弟梁小柱说哥哥心太硬。大梁打了弟弟一巴掌，难道你忘了，他是怎么逼得妈妈差点上吊吗？ 大梁的事业做得风生水起，可他攒不下多少钱。爸爸的赌债他一笔笔偿还，一分没落下，还完了，又遇上弟弟盖房娶媳妇，他一下子给了十多万。亲戚邻居谁要有个难处，他二话不说连个欠条也不打就掏钱，人家不还他也不要，好多债务他都记不清了。 大学毕业，大梁没像我一样按部就班当老师，他说家庭条件不允许，老师挣钱少挣钱慢，那样一辈子也别想翻身。为了赚钱他曾经受过很多苦，有一年好几个月也没挣到钱，冬天他连一个带暖气的房子也租不起，每天早晨醒来被子上都是一层白霜。可他谁也没告诉，直到他事业有成才当笑话讲给人听。 有段时间，我羡慕他的事业红火，于是辞了老师工作，跑去保定做净水器销售，他路过保定总要找我喝一场，每次都是我请客他掏钱，我对他撒谎说，我现在挣得是老师的三倍，其实那时还没当老师时挣的多。他经常塞钱给我，我说不要，他恼了，拿着！别骗我了，小林，瞅瞅你这九十块钱一月的房子就知道你咋样了，别忘了，当年你还送我双新鞋呢。 那双新鞋他一直记着… 我还是喜欢他的原名梁白开，为了让别人喝着安全，他忍受煎熬将自己烧开，又怕别人烫着，又慢慢让自己凉下来。 我做了山村小学的国办老师后，他看过我一次。那天我正在上课，他打来电话，我在你学校门口呢。我一看，可不，校门口停着一辆轿车。 他打开后备箱，里面全是书，你朋友圈里不是说学校孩子没书读吗，我就买了一些。 中午和我一起喝完酒后，他跌跌撞撞进了教室，开口第一句话是：我要是当了教育部长，第一取消考试，第二取消作业，第三，每周放三天假！学生们听完集体鼓掌欢呼，走后，学生们还问：大梁老师啥时候还来啊… 大梁是个怀旧的人，经常在电话里提起大学时光，经常给我唱《睡在我上铺的兄弟》，唱着唱着就哭，哭着哭着就说起发简章扔砖头的事，就哈哈大笑，笑着笑着，他就提起了那个林黛玉，又呜呜地哭。 小林，那个林黛玉叫方青蓝，毕业后做了一个私立学校老师，但不久嗓子就坏了，讲不了课了，她丈夫也跟她离了婚。她现在卖烤红薯，还带着一个女儿，生活很苦。我每次路过，都要买她的红薯，全买下，她不记得我了，可我记得她，她的眼睛还是那么清澈… 大梁，你可别做对不起飞飞的事啊。 哪能啊，我让飞飞给她介绍个工作，飞飞说，咱家正好缺个保姆，让她来看孩子吧…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