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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的智慧

 wgs9007 2020-10-16

孔子的智慧

译者序

 《孔子的智慧》(TheWisdomofConfucius),系语堂先生向西方读者介绍孔子思想之作,列入美国“现代丛书”(TheModernLibrary),全书约三百页,于一九三八年在美国出版。

  本书共分十一章如下:

  第一章为林氏之导言,为本书重要部分。本章向西方读者介绍并阐释孔子之思想、人品、风貌。

  第二章为孔子传,完全为司马迁《史记·孔子世家》本文。但分为若干章节,并予标题,以便查阅。

  第三章为《中庸》原文,也分节标题。

  第四章为《大学》原文,也分节标题。

  第五章为《论语》。《论语》是孔门弟子记载孔子言行的著作。其中一部分是孔子的再传弟子所记孔子弟子的话。这部书可以说是一部孔门语录,如今我们所见的《论语》是杂乱无章的,也许是秦始皇焚书后,汉儒据记忆写出,未经分题编辑的缘故。本书作者选辑《论语》中与孔子关系重要的部分,分为十类,并予标题,以醒眉目。计为:(一)孔子风貌;(二)孔子的艺术生活;(三)孔子谈话的风格;(四)孔子谈话的霸气;(五)孔子的智慧与机智;(六)孔子的人道精神(论仁);(七)君子与小人;(八)中庸及乡愿;(九)为政之道;(十)教育、礼与诗。

  第六章为孔门教育六科——六艺。

  第七章为孔子与哀公论政,选自《礼记·哀公问》。

  第八章为《礼记·礼运·大同篇》,是孔子对理想社会的憧憬。

  第九章为孔子论教育,选自《礼记·学记》。

  第十章为孔子论音乐,选自《礼记·乐记》。

  第十一章为《孟子》一书中的《告子上》,以孔门大儒孟子论性善为本书作结。

  译者译毕本书之后,心中有两个感想起伏不已,久不消逝。

  第一是关于孔子的印象:孔子经过汉宋儒家尊崇神化之后,弄到在一般人的心目中成了一个泥胎木偶,失去人性,令人敬而远之的超人——圣人,可能没有什么人愿做他老人家的芳邻了。语堂先生这本书把孔子恢复成有血肉之躯的人,使人觉得他老人家颇可亲近,想到他周游列国,因为坚持理想,不附和流俗,处处坎坷不遇,一生遭人冷落,不由得为他鼻酸,因而觉得孔子是个可爱的智者,也是个极富美感的艺术家。可以说语堂先生把孔子从九天之上接回到了人间,这是件可喜的事。

  第二是关于林语堂先生本人。林先生一九三一年至三七年在上海办《人间世》小品文半月刊、《宇宙风》、《论语》、《西风》时,在文字上反对左派欧化文体,提倡公安三袁的干净清新的语录体,在思想上提倡自由主义,结果遭左派文人反对。在守旧一派文人学者中,甚至直到今日,仍有人以语堂先生虽精于英文,但不邃于国学,因而讥诮之。林著《中国传奇小说》、《京华烟云》、《红牡丹》这些纯文学著作姑且不说,先生根据《旧唐书》、《新唐书》著的《武则天传》及稍后根据宋后诸多中文著作而创作出的《苏东坡传》(TheGayGenius),我想讥诮语堂先生不邃于国学的腐儒是从未读过的。至于有关中国经学的本书《孔子的智慧》,语堂先生对孔子有崭新的看法,殊不寻常。另外还有《老子的智慧》,更是他们所从未浏览过的。当然这些书都是英文著作,对英文修养欠缺的人,说句有些失敬的话,真是“夏虫不足以语冰”。另外,本书英文版是一九三八年出版的。当时林先生在导言里提出两点,颇具眼光。一、孔子的封建思想虽已陈腐不切实际,孔子主张的个人道德修养,仍是今日社会生活上所不可或缺的。这是孔子学说的伟大价值。二、孔子的学说是顺乎人性的,这话是在四十多年前说的。这等话说出来似属平常,其实太不平常了。

  最后,本书英文原著不过三百页,除书前林氏一篇洋洋万言的序言,及其余各章前小序外,则为孔门经典的原文英译。除《中庸》一书为辜鸿铭之英译外,其余《孔子世家》、《论语》、《大学》、《孟子》,及《礼记》中各篇皆为林氏英译。本书内之《大学》、《中庸》、《礼记》中各章之原文外,为一般读者易于阅读计,皆附有语体译文。《论语》及《孟子·告子篇》,较为普通,白话译文不难见到,未附语译。

  关于本书汉译经过是这样:

  一九八一年夏赴美国檀岛家中小住两月,原拟在此两月中将本书汉译完毕,殊不料必须查考之处颇多。九月末返台后始正式汉译,直至一九八二年三月初始大致杀青。又细心整理,费时几将两月,因系经典汉译,查证斟酌之处极多,因而延误排印,屡劳读者催促,至为歉咎,尚祈鉴谅为感。

  又本书系哲学论著,属于中国经典范畴。译者学养不足,译笔有误时,与原作者语堂先生无关,幸明察焉。

  译者张振玉识

  一九八二年三月于台北复旦桥畔

第一章 导言

 一、孔子思想的特性

  时至今日,还能有人热衷儒家思想吗?若说是有,岂非怪事?其实这全系于人对善念是否还肯执著,而对善念一般人是不会有一股狂热的。更重要的,似乎是今日人是否对儒家思想还存有信心。这对现代的中国人特别重要。这个问题是直接指向现代的中国人,而挥之不去,也无从拒绝的。因为现代甚至有些中国人,曾经留学外国,思想已趋成熟,他们对儒家所持的态度与观点,都显得心悦诚服。由此我认为儒家思想是具有其中心性,也可以说有其普遍性的。儒家思想的中心性与人道精神之基本的吸引力,其本身即有非凡的力量。在孔子去世后数百年间政治混乱、思想分歧的时期,儒家思想战胜了道家、墨家、法家、自然派思想,以及其他林林总总的学派。在两千五百年内中国人始终奉之为天经地义,虽然有时际遇稍衰,但终必衰而复振,而且声势益隆。与儒家思想抗衡者,除道家在纪元后第三至第六世纪盛行之外,其强敌莫过于佛教,佛教多受宋儒所宗仰。佛教虽无玄妙精微,在儒家人道精神及知识论的阐述上,也只能予以修正,然后即将重点移至儒家经典所已有之某些观念上,而予以更充分之重视,但也并不能将儒家思想根本推翻。这也许是纯由于孔子个人多年来的声望地位使然,但是儒家心中非凡的自负,对本门学说精当之信而不移,因而鄙弃佛教理论而侧目视之,或者始予宽容,当时的情形可能正是如此。儒家也以平实的看法否定了庄子的神秘思想,也以此等平实的思想鄙弃了佛教的神秘思想。今天,儒家思想遇到了更大的敌手,但并不是基督教,而是整套的西方思想与生活,以及西方新的社会思潮,这种西方文明全是工业时代所引起的。儒家思想,若看做是恢复封建社会的一种政治制度,在现代政治经济的发展之前,被人视为陈旧无用;若视之为人道主义文化,若视之为社会生活上基本的观点,未免失当。我认为儒家思想,仍不失为颠扑不破的真理。儒家思想,在中国人的生活上,仍然是一股活的力量,还会影响我们民族的立身处世之道。西方人若研究儒家思想及其基本的信念,他们会了解中国的国情民俗,会受益不浅的。

  在西方读者看来,孔子只是一位智者,开口不是格言,便是警语,这种看法,自然不足以阐释孔子思想其影响之深而且大。若缺乏思想上更为深奥的统一的信念或系统,纯靠一套格言警语,而支配一个国家,像孔子思想之支配中国一样,是办不到的。孔夫子的威望与影响如此之大,对此一疑难问题之解答,必须另自他处寻求才是。若没有一套使人信而不疑的大道理,纵有格言警语,也会久而陈腐令人生厌的。《论语》这部书,是孔学上的圣经,是一套道德的教训,使西方人对孔子之有所知,主要就是靠这部书。但是《论语》毕竟只是夫子自道的一套精粹语录,而且文句零散,多失其位次,因此若想获得更为充分之阐释,反须要依赖《孟子》、《礼记》等书。孔子总不会天天只说些零星断片的话吧。所以,对孔子的思想之整体系统若没有全盘的了解,欲求充分了解何以孔子有如此的威望及影响,那真是缘木求鱼了。

  简截地说,孔子的思想是代表一个理性的社会秩序,以伦理为法,以个人修养为本,以道德为施政之基础,以个人正心修身为政治修明之根柢。由此看来,最为耐人深思之特点是在取消政治与伦理之间的差异。其方法为一伦理性之方法,与法家以讲严刑峻法为富国强兵之道截然不同。孔子的学说也是断然肯定的,要求人对于人类与社会负起当负的责任,所谓以天下国家为己任,此点与道家的适世玩世又大有不同。实际上,儒家思想所持的是人道主义者的态度,对全无实用虚无飘渺的玄学与神秘主义完全弃置不顾,而是只注重基本的人际关系,灵异世界神仙不朽又有何用?这种独具特色的人道主义中最有力的教义是“人的标准就是人”。就凭这条教义,一个常人只要顺着人性中的善去行,就算初步奉行儒家的为人之道了。并不必在什么神祇上去寻求神圣理想中的完美。

  更精确点儿说,儒家思想志在重新树立一个理性化的封建社会,因为当时周朝的封建社会正在趋于崩溃,儒家思想当然主张阶级分明。要了解这种情形,我们必须回溯到孔子当时封建制度崩溃以及此后数百年内的状况。当时中国领土内有数百大大小小公侯伯子男等级的国家,各自独立,其强者则国土与国力日增,时常与他国兵连祸结。周朝皇帝名为华夏君王,统治全国,实则徒拥虚名,衰微已极。甚至孔子及以后之孟子,虽周游列国,干谒诸侯,求其施仁政,拯百姓于水火,但亦不屑于一朝周帝。这颇与其所主张之建立理性社会,尊崇周王之学说相矛盾。因当时国内情势纷乱已极,周室衰微,帝国荏弱,纵然前往朝见,终无大用。各国间虽订有条约,转眼粉碎,结盟和好,终难持久。养兵日众,捐税日增,强凌弱,众暴寡。国与国间随时会商,真是舌敝唇焦,不见成功。学人智者开始订攻守之计、和战之策,别利害,辨得失。说来也怪,当时学者智士之间,国界之分渐渐泯灭,周游列国,朝秦暮楚,亲疏无常。而古礼失尊卑乱,贫富悬殊,政教乖误,此等混乱失常遂使思想锐敏之士,劳神苦思以求拨乱返治之道。在此种气氛中,更兼以思想之极端自由,智慧明敏之士,遂各抒己见,如百花齐放,竞妍争香,乃形成中国哲学之黄金时代。或蔑弃礼教如老庄;或主张人人当亲手工作以谋生,如萌芽期之共产主义如许行及其门人;墨子则倡单一神祇,崇爱上帝,教人重人道、勿自私,甚至窒欲苦行,竟趋乎极端而排斥音乐;此外尚有诡辩家、苦行家、快乐主义者、自然主义者等等不一而足。于是,不少人,如今日之欧洲人一样,开始对文化表示怀疑,而想返回太古之原始生活,正如今日若干思想家要返回非洲丛林中或到爪哇以东之巴利岛一样。而孔子则如现代的基督徒,他相信道德的力量,相信教育的力量,相信学术的力量,相信文化历史的传统,相信国际间某种程度的道德行为,相信人与人之间高度的道德标准。这都是孔子部分的信念。

  在《礼记·儒行》篇里,我们可以看出儒家与其他各派的差异。“儒”这个字,在孔子时便已流行,而称为儒的一派学者,大概是特别的一批人。他们在观点上持保守态度,精研经史,其儒冠儒服正表示他们对古代文化的信而不疑。下面的几段摘录文字足以表示儒家的高度道德理想。

  鲁哀公问于孔子曰:“夫子之服,其儒服与?”孔子对曰:“丘少居鲁,衣逢掖之衣;长居宋,冠章甫之冠。丘闻之也,君子之学也博,其服也乡,丘不知儒服。”

  哀公曰:“敢问儒行?”孔子对曰:“遽数之不能终其物,悉数之乃留,更仆未可终也。”哀公命席,孔子侍曰:“儒有席上之珍以待聘,夙夜强学以待问。怀忠信以待举,力行以待取。其自立有如此者。

  “儒有衣冠中,动作慎,其大让如慢,小让如伪;大则如威,小则如愧。其难进而易退也,粥粥若无能也。其容貌有如此者。”

  “儒有可亲而不可劫也,可近而不可迫也,可杀而不可辱也。其居处不淫,其饮食不溽,其过失可微辨,而不可面数也。其刚毅有如此者。”

  “儒有今人与居,古人与稽。今世行之,后世以为楷。适弗逢世,上弗援,下弗推。谗谄之民,有比党而危之者,身可危也,而志不可夺也。虽危起居,竟信其志,犹将不忘百姓之病也。其忧思有如此者。

  “儒有博学而不穷,笃行而不倦,幽居而不淫,上通而不困。礼之以和为贵,忠信之美,优游之法,慕贤而容众,毁方而瓦合。其宽裕有如此者。”

  在此等列国纷争、王室陵夷、封建制度日趋崩溃之际,孔子的教义自然不难了解,尤其是孔子以礼乐恢复封建社会的用心之所在。孔子的教义我认为含有五项特点,对于了解儒家教义至为重要。

  (一)政治与伦理的合一

  孔子特别重视礼乐,关心道德这些方面,西方人往往不甚了解。可是把孔子心目中的社会秩序表现得更好,再没有别的字眼儿比“礼乐”一词更恰当了。孔子回答弟子问为政之道时说(子张问政,子曰):“师乎,前吾语汝乎?君子明于礼乐,举而错之而已。”(谓举礼乐之道而施之于政事。见《礼记》第二十八“仲尼燕居”。)听孔子说这种话,似乎过于幼稚天真。其实从孔子的观点看,这也容易了解。我们若记得孔子对“政”的定义是“政者正也”,自然不难了。换言之,孔子所致力者是将社会之治安置于道德基础之上,政治之上轨道自然也由此而来。《论语》上有这样的对话:

  或谓孔子曰:“子奚不为政?”子曰:“《书》云:‘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是亦为政,奚其为为政?”

  换言之,孔子差不多可算做一个无政府主义者,因为他的最高政治理想在于社会上大家和睦相处,因此管理社会的政府已然没有必要。这个意思在这几句话里,也暗示出来,他说:“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但是,如何才可以达到此等无讼的地步呢?他在后文里另有说明。但是切莫误解的是,孔子为政最后的目的与刑罚礼乐的目的是相同的。在《礼记·乐记》中说:

  礼以道其志,乐以和其声,政以一其行,刑以防其奸。礼乐刑政,其极一也,所以同民心而出治道也。

  孔子从不满足于由严刑峻法所获致的政治上的秩序,他说:“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在政治上孔子认为有两种等级,他曾说,齐国再往前进步,就达到鲁国的文化程度,也就是达到了第一阶段的治世;鲁国若再往前进一步,就达到了真正文明的地步,也就是达到了第二阶段的治世。

  (二)礼——理性化的社会

  儒家思想,在中国也称之为“孔教”、“儒教”,或是“礼教”。西洋的读者会立刻觉得礼字的含义比纯粹的礼仪要复杂得多,或者觉得孔子的思想是一套假道理。我们对这个问题必须严正从事,因为“礼乐”一词在孔门著作里屡见不鲜,似乎包括孔子对社会的整套制度,正如“仁”字似乎包括了孔子对个人行为的教训精髓一样。“礼乐”一词的精义及其重要性,在本书第六、七、八三章将有详尽的讨论。现在只需要指出孔子自己对“政”与“礼”的定义是一而二,二而一的。政是“正”,而礼则是“事之治也”(见《礼记》第二十八)。中国这个“礼”字是无法用英文中的一个词表示的。在狭义上看,这个词的意思是“典礼”(Ritual),也是“礼节”(Propriety),但从广义上看,其含义只是“礼貌”(GoodManners);在最高的哲学意义上看,则是理想的社会秩序,万事万物各得其宜,所指尤其是合理中节的封建社会。如前所述,当时的封建社会正在崩溃当中。

  孔子力求实现自己的理想,乃致力于恢复一种社会秩序,此种社会必须人人相爱,尊敬当权者。在社会上公众的拜祭喜庆,必须表现在礼乐上。当然,这种拜祭的典礼一定是原始的宗教典礼,不过我们所谓的“礼教”,其特点为半宗教性质,因为皇帝祭天,这是宗教性质的一面,但在另一面则是教导百姓在家庭生活上,要仁爱、守法、敬长辈。在祭天、祭当权者的祖先、祭地、祭河川、祭山岳,这等宗教性的祭祀则各有不同。在《论语》与《礼记》上有若干次记载,记孔子并不知道这些祭天与皇室祖先的意义,如果知道,则治天下便易如反掌了。在这方面,儒家的思想类似大部分摩西的戒律,若在儒家的教义上把孔子与摩西相比,则较与其他哲学家相比容易多了。儒家所倡的礼,也和摩西的戒律一样,是包括宗教的法规,也包括生活的规范的,而且认为这二者是不可分割的一个整体。孔子毕竟是他那个时代的人,他是生活在正如法国哲学家孔德(Comte)所说的“宗教的”时代。

  再者,设若孔子是个基督徒,毫无疑问,他在气质上,一定是个“高教会派”的教士(HighChurchman——英国国教中,重视教会权威及仪式之一派),不然便是圣公会教士(Episcopalian),或是个天主教徒。孔子喜爱祭祀崇拜的仪式,所谓“我爱其礼”,当然不只是把仪式看做缺乏意义的形式,而是他清楚了解人类的心理,正式的仪礼会使人心中产生虔敬之意。而且,正像圣公会教士和天主教教士一样,孔子也是一个保守派的哲人,相信权威有其价值,相信传统与今昔相承的道统。他的艺术的美感十分强烈,必然是会受礼乐的感动,《论语》上此种证明很多(参看本书第五章第二节《孔子的感情与艺术生活》)。祭天与皇室的祭祖会引起一种孝敬之感,同样,宴饮骑射在乡村举行时,伴以歌舞跪拜,会使乡人在庆祝之时遵礼仪守秩序,在群众之中这也是礼仪的训练。

  所以,从心理上说,礼乐的功用正复相同。儒家思想更赋予礼乐歌舞以诗歌的优美。我们试想孔子本人就爱好音乐,二十九岁就从音乐名家学弹奏乐器,并且虽在忧患之中,也时常弹琴自娱,因此,他对礼乐并重,也就不足为奇了。孔子时代的六艺,在孔门经典中清清楚楚指出为礼、乐、射、御、书、数。孔子在六十四岁时,删定《诗经》,据说经过孔子编辑之后,其中的诗歌才算分类到各得其所,而且各自配上适当的音乐。事实上,据记载,孔子自己讲学的学校,似乎不断有弦歌之声。子游为武城宰时,开始教百姓歌唱,孔子闻之欣然而笑,并且向子游开玩笑。见《论语·阳货》第十七:

  子之武城,闻弦歌之声。夫子莞尔而笑,曰:“割鸡焉用牛刀?”子游对曰:“昔者偃也闻诸夫子曰:‘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子曰:“二三子!偃之言是也。前言戏之耳。”

  礼乐的哲学要义由《礼记·乐记》可见:

  “观其舞,知其德。”(见一国之舞,知其国民之品德。)

  “乐由中出,礼自外作。”(音乐发自内心,礼仪生自社会。)

  “乐者,乐也。人情之所不能免也。”(音乐表喜乐之感,此种情绪既不能抑而止之,又不能以他物代替之。)

  “乐由天作,礼以地制。”(音乐代表天,是抽象的;礼仪代表地,是具象的。)

  礼教的整个系统是包括一个社会组织计划,其结论是一门庞大的学问,其中有宗教祭祀的典礼规则,宴饮骑射的规则,男女儿童的行为标准,对老年人的照顾等等。将孔子的这门真实学问发扬得最好的莫若荀子。荀子与孟子同时,在学术上为孟子的敌人,其哲学思想在《礼记》一书有充分之阐述,足以反映荀子之见解(见本书第六、七、八章)。

  对礼之重要有所了解,也有助于对孔子另一教义的结论之了解,即“正名”一说。孔子把他的当代及他以前两百年的政治历史写成《春秋》,其用意即在以“正名”为手段,而求恢复社会之正常秩序。比如,帝王处死一叛将曰“杀”之,王公或将相杀死其元首曰“弑”之。再如春秋那些国里,非王而自称王者,孔子仍以其原有合法之头衔称之,即所以示贬也。

  (三)仁

  孔子的哲学精义,我觉得是在他认定“人的标准是人”这一点上。设非如此,则整个儿一套儒家的伦理学说就完全破产,亦毫无实行的价值了。儒家整套的礼乐哲学只是“正心”而已,而神的国度正是在人心之中。所以,个人若打算“修身”,最好的办法就是顺乎其本性的善而固执力行。这就是孔子伦理哲学之精义。其结果即“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见本书第三章《中庸》)。关于“仁”,孔子有极精极高的涵义,除去他的两个弟子及三个历史人物之外,他是绝不肯以“仁”这个字轻予许可的。有时,有人问他某人可否算得上“仁”,十之八九他不肯以此字称呼当世的人。在本书《中庸》一章里,孔子指出“登高必自卑,行远必自迩”。他有一次说,孝悌即为仁之本。

  “仁”一字之不易译为英文,正如“礼”字相同。中文的“仁”字分开为二人,即表示其意义为人际关系。今日此字之读法同“人”,但在古代其读音虽亦与“仁”相同,但只限于特殊词中,汉代经学家曾有引证,今日已无从辨别。在孔门经典中,“仁”这个字与今日之“人”字,在用法上已可交换,在《论语》一书还有明显的例证。在《雍也》篇:宰我问曰:“仁者,虽告之曰‘井有仁焉’,其从之也?”足见“仁”与“人”在这里通用。

  由此可见,“仁”与“人”之间的联想是显然可见的。在英文里,human,humane,humanitarian,humanity这些字,其中最后一字就含有mankind和kindness两字的意思。孔子与孟子二人都曾把“仁”字解释做“爱人”。但是此事并不如此简单。第一,如我所说,孔子不肯把“仁”字用来具体指某个真人,同时,他也未曾拒绝举个“仁人”的实例。第二,他常把这个“仁”字描写做一种心境,描写做人所“追寻”、所“获得”的状态,心情宁静时的感受,心情中失去“仁”以后的情况,心中“依于仁”的感受。而孟子则曾说“居于仁”,好像“居于室”中一样。

  所以,“仁”的本义应当是他的纯乎本然的状态。准乎此,孟子开始其整套的人性哲学的精义,而达到人性善的学说。而荀子相信人性恶,关于教育、音乐、社会秩序,更进而到制度与德行上,则走了孔子学说的另一端,发展了“礼”字的观念,而置其重心在“约束”上。在普通英文的用语里,我们说我们的相识之中谁是一个realman或realperson,此词的含义则极为接近“仁”字。一方面,我们现在渐渐了解何以孔子不肯把“仁”这个徽章给予他当代那些好人而称之为仁者,而我们今天则愿意把realman,realperson一词最高的含义给予我们的同代人(林肯自然是当之无愧的)。另一方面,依我们看来,一个人做人接近到“仁人”的地步并不那么困难,而且只要人自己心放得正,看不起那些伪善言行,只要想做个“真人”,做个“仁人”,他都可以办得到。孔子都说人若打算做个“仁人”,只要先做好儿女、好子弟、好国民,就可以了。我们的说法不是和孔孟的说法完全相符吗?我以为,我把中国的“仁”字译成英文的truemanhood是十分精确而适宜的。有时,只要译成kindness就可以,正如“礼”字在有些地方可以译做ritual(典礼),ceremony(仪式),manners(礼貌)。

  实际上,孟子的理论已然发展到人性本善,已是人人生而相同的了,他还说“人人可以为尧舜”,也正是此义之引伸。儒家说“登高必自卑,行远必自迩”,将此种近乎人情的方法用在德行方面,从平易平凡的程度开始,这一点足以说明其对中国人所具有的可爱之处,正好不同于墨子的严峻的“父道”(Fatherhood)与“兼爱”(兼爱之说与基督的道理那么相近)。儒家有合乎人情的思想,才演变出以人作为人的标准这条道理。这样,不仅使人发现了真正的自己,使人能够自知,也自然推论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恕道。孔子不仅以此作为“真人”、“仁人”的定义,并且说他的学说是以恕道为中心的。“恕”字是由“如”与“心”二字构成的。在现代中文里,“恕”字常做“饶恕”讲,所以有如此的引申是不难看出的。因为,你若认为在同一境况下,人的反应是相同的,你若与别人易地而处,你自然会持饶恕的态度。孔子就常常自己推己及人。最好的比喻是:一个木匠想做一个斧子的把柄,他只要看看自己手中那把斧子的把柄就够了,他无须另求标准。人就是人的标准,所谓推己及人是也。

  (四)修身为治国平天下之本

  儒家对政治问题所采取的伦理方法已然讲解清楚。最简而明的说法是:孔子相信由孝顺的子孙、仁爱的弟兄所构成的国家,一定是个井井有条、安宁治安的社会。儒家把治国平天下追溯到齐家,由齐家追溯到个人的修身。这种说法颇类似现代教育家所说,现在天下大乱在于教育失败一样。把世界秩序作为最终目的,把个人修身作为基本的开始,这二者之间的逻辑关联,在本书《伦理与政治》[1]一章中有详明的叙述。可再参阅三、四、六、七、八各章。中国人对格言谚语的重视,由此看来,自然不难明白,因为那些格言谚语并非彼此独立毫无关联,而是一套内容丰富面面俱到的哲学。

  从现代心理学上看,这条道理可以分而为二,就是习惯说与模仿说。对孝道的重视(我不妨译做“当好儿女”)是以习惯说为其基础的。孔子、孟子都分明说,在家养成了敬爱的习惯,将来对别人的父母与兄长也一定会恭敬,对国家的元首也会敬爱。本书第四章中有:家家习于仁爱,则全国必习于仁爱;家家习于礼让,则全国必习于礼让。假使弟子敬爱父母兄长及尊敬长辈,必在成长后为良善国民奠定正确的心态与道德的基础。

  [1]编者按:即本书第四章《大学》。

 (五)士

  模仿学说,或可称之为楷模的力量,产生了知识阶级与“贤人政治”。知识分子这个上层阶级,同时必须是道德的上层阶级,否则便失去其为上层阶级的资格了。这就是孔子所说的“君子”的含义,是尽人皆知的。孔子所说的“君子”,绝不是德国哲学家尼采所说的“超人”。君子只是在道德上仁爱而斯文的人,他同时好学深思,泰然从容,无时无刻不谨言慎行,深信自己以身作则,为民楷模,必能影响社会。不论个人处境如何,无时不怡然自得,对奢侈豪华,恒存几分鄙视之心。孔子的道德教训全表现在绅士身上。中文里的“君子”一词,在孔子时已然流行,只是孔子另赋以新义而已。在有些地方,其过去的含义与“君王”相同,绝不可译成英文中之gentleman;在其他地方,其含义显然是指有教养的绅士。由于有士大夫这种上层阶级,“君子”一词的两种含义便互相混合了,其所形成的意思,颇类似希腊哲人柏拉图所说的“哲人帝王”。关于以身作则,或者说是身教,其力量如何,这种学说在《论语·述而》篇有充分的讨论。对于道德行为之影响力量,孔子是过于自信。有一次,一个贪官季康子告诉孔子,他国内盗匪横行,窃贼猖獗,他深以为忧,孔子很直率地告诉他:“苟子之不欲,虽赏之不窃。”(你本人若不贪,你赏窃贼让他去偷窃,他也不会去的。)

  二、孔子的品格述略

  在孔子去世后数百年,以及再往后的中国历史上,孔子本人的声望之高及其遗教地位之隆,要归之三个因素。第一,孔子思想对中国人特具吸引力;第二,中国古典学术与历史知识为孔门学人所专有,而当时其他学派对中国古典及历史则不屑一顾。同时,中国此等古代学问本身即极为宝贵;第三,孔子本人的人品声望使人倾慕。在我们这个世界上,有些伟大师表人物,他们影响之大多半由于其人品可爱,反倒不是由于他们的学问渊深。我们想到古希腊哲人苏格拉底,意大利圣人圣芳济,他们本人并没有写过什么重要的著作,但是,给当代留下那么深厚的印象,其影响乃不可磨灭,竟至历久而弥新。孔子的可爱之处正像苏格拉底可爱之处一样。苏格拉底之深获柏拉图的敬爱,就足以证明是由于他的人品与思想使然。诚然,孔子删《诗经》著《春秋》,但是孔子谆谆教人的传统,只是由弟子及日后的信徒记录下来的。

  在儒家著述中,对孔子的人品有许多不同的描写。我们在本书第三章论《中庸》时,曾先提到一些。孔子的弟子颜回曾赞美孔子,把他高捧到云天之上,将他比做神秘不可知之物,颜回说:“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下面有几段文字,可算做描写孔子最好的文字。一段是:“子温而厉,威而不猛,恭而安。”孔子自己的描述尤其好。一次,一位国君向孔子的一个弟子问孔子是何等人,弟子并未回答。他回来之后将此事告诉孔子。在《论语》中有这样的文字:叶公问孔子于子路,子路不对。子曰:“女奚不曰:‘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在这段夫子自道的文字里,我们不难看出孔子生活的快乐、热情及其力行的精神。孔子有好几次说他自己不是圣人,只是自己“学而不厌,诲人不倦”而已。下面有一段文字,可以说明孔子的奋勉力行。这表示孔子是有其道德理想的,自己知道自身负有的使命,因此深具自信。

  孔子的品格的动人之处,就在他的和蔼温逊,由他对弟子说话的语气腔调就可清清楚楚看得出。《论语》里记载的孔子对弟子的谈话,只可以看做一个风趣的教师与弟子之间的漫谈,其中偶尔点缀着几处隽永的警语。以这样的态度去读《论语》,孔子在最为漫不经心时说出一言半语,那才是妙不可言呢。比如说,我就好喜欢下面这一段:一天,孔子和两三个知己的门人闲谈时,他说:“你们以为我有什么话不好意思告诉你们两三个人吗?说实在话,我真是没有什么瞒你们的。我孔丘生性就是这种人。”原文是:

  子曰:“二三子,以我为隐乎?吾无隐乎尔。吾无行而不与二三子者。是丘也。”

  还有一次,因为子贡爱批评人,孔子不是用客气话称他的号,而是叫他的名字说:“喂,赐啊,你是够聪明的,是不是?我可没有那么多闲工夫!”原文是:

  子贡方人(批评人)。子曰:“赐也贤乎哉!夫我则不暇。”

  还有一次,孔子说:“天天吃得饱饱的,什么也不做,只知道鬼混。这太不像话了。不是有人赌博下棋吗?那也比闲着无所事事好哇。”原文是:

  子曰:“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不有博弈者乎?为之,犹贤乎已。”

  又有一次,孔子对弟子的行为开了一次玩笑,听了孔子的话,弟子大惑不解。孔子告诉弟子说:“前言戏之耳。”言外之意是孔子并不反对那件事,而是赞成。这因为孔子的确是个乐天派的老先生。不管谁想向他求教,他都以高雅的态度表示欢迎。由下面一件事就可见出,这件事也正像基督教《新约》耶稣传上的记载,耶稣一次向门徒说:“让小孩子们到我跟前来。”那件事是这样:一个村子的居民因不老实而讨人厌,村里有几个年轻人去见孔子,孔子的弟子知道孔子居然接见了他们,对此事颇不以为然。孔子说:“干什么对他们那么凶?我认为,重要的是他们肯来向我请教,而不是他们走后的行为如何。人家既然诚心诚意的来见我,我就很重视他们那份诚意,当然我不能担保他们以后的行为如何呀。”

  这段原文如此:

  互乡难与言,童子见,门人惑。子曰:“与其进也,不与其退也,唯何甚?人洁己以进,与其洁也,不保其往也。”

  但是孔子可不是永远温和高雅的,因为他也是一个活生生的“真人”。他能歌唱,也能十分谦恭有礼,但是他也能像普通一个真人那样恨人,那样鄙视人,正和耶稣之恨那些犹太法学家法理赛人一样。我们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一个伟人不是嫉恶如仇的。孔子有时也能十分粗野,《论语》就记载他老人家有四五次当着人面说出很刻薄的话。他那种粗野,今日的儒家都不敢表现,都办不到了。孔子恨之入骨的就是那些善恶不分的好好先生,那些伪善的“乡愿”,他说那是“德之贼”。有一次,一个乡愿式的人物叫孺悲的,要见孔子。《论语》上这样记载:

  孺悲欲见孔子,孔子辞以疾。将命者出户,取瑟而歌,使之闻之。

  这明明是要孺悲听见孔子在家。这段文字使所有的孔学家茫然不解。因为,他们以为孔子是圣人,不是肉体凡胎的人,一向是彬彬如也,恭而有礼的。这种正统的见解自然全然剥夺了孔子的人性。《论语》里另一段文字也使儒家学者感到困惑,在《孟子》一书中也有记载。那故事是这样:一个贪官名叫阳货,送给孔子一只猪蹄膀。因为阳货与孔子二人毫无好感,阳货单找孔子不在家时,把一只猪蹄膀送到孔家,用以表示对孔子的敬意。孔子也特别用心趁阳货不在家时前往道谢。《论语》上有这样一段文字:

  阳货欲见孔子,孔子不见,归孔子豚。孔子时其亡也,而往拜之……

  弟子有一次向夫子问当代的王公大人为何等人物,孔子回答说:“那些都是酒囊饭桶啊!”

  又有一次,孔子评论一个以在母丧中歌唱出名的人。孔子斥责他说:“你年轻时,狂妄不听教训。长大时,你一事无成。现在你老了,又老而不死。你简直是个祸害!”于是孔子用手中的杖打原壤的腿。在《论语》里有下列这段文字:

  原壤夷俟(原壤蹲在地下等候孔子),子曰:“幼而不逊弟,长而无述焉,老而不死,是为贼。”以杖叩其胫。

  事实上,在孔子的所言所行上有好多趣事呢。孔子过的日子里那充实的欢乐,完全是合乎人性,合乎人的感情,完全充满艺术的高雅。因为孔子具有深厚的情感,锐敏的感性,高度的优美。孔子的得意高足颜回,不幸早逝,孔子哭得极为伤心。有人问他为什么那么哭,为什么哭得浑身抽搐颤动,他回答说:“我哭得太伤心了吗?我若不这么哭他,我还为谁这么痛哭呢?”原文是:

  颜渊死,子哭之恸。从者曰:“子恸矣!”曰:“有恸乎?非夫人之为恸而谁为?”

  有一次,孔子偶然经过一个老相识的丧礼,就进门去吊祭,看见别人哭,受了那哀哭的感动,自己也哭起来。他出来之后,让弟子把他的鞍鞯上拿下一个零件来,给丧家送进去,作为祭礼,并且说:“拿进去当做祭礼吧。平白无故去哭祭,不带什么礼品最讨厌了。”由此可见孔子很容易受感动,也很容易流眼泪,可见孔子的感情是多么丰富。

  孔子这个人能歌唱,能演奏乐器,如琴瑟,并且把《诗经》重编,再配上音乐,他当然是个艺术家。我曾指出来,孔子是个爱好礼乐的人。由下面一事,亦可以证明孔子是具有基督教圣公会那样宗教家的气质,雅爱仪礼音乐;但和耶稣对于律法、先知及宗教中的仪礼之不甚措意,不那么喜爱,则正好是个鲜明的对比。在安息日,耶稣曾命人到一个地洞里去救出一头牛。对这样事,孔子也许赞成,也许不赞成。孔子的弟子子贡有一次提议把祭祀典礼上的羊省去,孔子说:“赐啊,你爱那只羊,我爱的是那典礼啊。”《论语》上那段原文是这样:

  子贡欲去告朔之饩羊。子曰:“赐也!尔爱其羊,我爱其礼。”

  不管怎么样,我们可以说,孔子是对动物不太关心的人。因为,还有一次,孔子听说他家的马棚着了火,他只问有没有人受伤,他不问马如何了。《论语》上此一段原文是:

  厩焚,子退朝。曰:“伤人乎?”不问马。

  由于孔子有深厚的艺术气质,他才说人的教育应当以学诗开其端,继之以敦品励行,最后“成于乐”。又据记载,孔子如果听人唱歌而自己也喜欢时,他总是请人再唱一次,而且自己也在重叠唱词之处参加歌唱。由于孔子具有此等艺术气质,他对饮食衣着也很挑剔。我曾在别处指出来,他对饮食如此挑剔,可能就是他妻子弃他而去的原因(见林著《生活的艺术》)。比如说,菜的季节不对,那种菜孔子不吃;烹调的方法不对,孔子不吃;用的佐料不对,孔子也不吃,而且席位不正他还不肯坐。穿的衣裳怎样配颜色,他也很有眼光。现代的女裁缝很容易了解为什么孔子要用黑羔羊皮袍子配黑面子,白羊皮袍子配白面子,而狐皮则配黄面子。孔子在衣裳上,也小有发明之才。他盖的被子超过他本人的身长一半,这样好免得脚冷。为了做事方便,他要右袖子比左袖子短,他难得想到这样妙的主意,但是这个妙主意可能惹他夫人生气,而气跑了(以上见《论语·乡党》第十,及本书第五章第二节)。孔子的贵族气质甚至使孔子趋向于休妻。孔子本人及其后的两代,他儿子及孙子不是休妻,便是与妻子分居。在孔门儒家传统上,孔子本人,他的大弟子曾子,曾子的门人子思,这三代期间都不断有休妻的记载。据记载,儒学传到第四代大师孟子(受业于子思之门)也几乎把妻子休掉。这几位儒学大师虽非特别富有,但都是贵族,当无疑问。

  孔子的最重要的若干特点之一,是以真正说明他的声望如此之隆,就是孔子的学问渊博,而毕生好学的缘故。孔子本人也屡次说过这种话。孔子自己承认并非那种“生而知之者”,他只是一个“学而不厌,诲人不倦”的人而已。他承认“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他认为可忧愁的若干事之中有一件,那就是荒废学业。他说的话里我发现有一句,其中所显示出的遗憾,正和现代考古学家所感到的遗憾完全相同。他想重建古代的宗教礼仪,于是到杞国去求访夏代的古俗遗物,到宋国以求访商代宗教习俗礼仪,但是并无所获。他说:“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献不足故也。足,吾能征之矣。”换句话说,孔子根本上是个历史学家,他力图从当时尚存的风俗古物以及文献之中,去研究并保存已然湮没的古代礼仪制度。他竭尽精力之所得,就是他整理编著的《五经》。严格说,正如清朝学人章学诚所说“六经皆史”,所以《五经》就是史书,自与《四书》不同。我想孔子之如此受人仰望,并不见得怎么由于他是当年最伟大的智者,而倒是由于他是当年最渊博的学人,他能将古代的经典学问授予徒众。当年有很丰厚的古代政治制度的学问,也有更为丰富的有关古代宗教典礼的知识,那些古代神权政治有些部分已然没落,有的已日趋衰微,尤其商朝那套古礼。这些情形,由孔子手订的《五经》里即可看出。据说孔子有弟子三千人,其中七十二人精通《诗》、《书》、《礼》、《乐》。孔子坚信历史的价值,因为他相信人类文化必然会继续。在本书第三章论《中庸》内,可以看出孔子认为在治国平天下的大业上,有三个必要条件:个人的道德、政治地位、历史的传统,缺一而为政,不足以成功,不足以立信。政治制度不论如何好,单此一个条件,也无成功之望。孔门的学术研究结果发展成为历史丰厚的遗产,而当时其他学派在此方面则全付阙如。因此,我个人相信,儒家之能战胜其他学派如道家、墨家,一半是由于儒家本身的哲学价值,一半也由于儒家的学术地位。儒家为师者确实可以拿出东西来教学生,而学生也确实可以学而有所收获。那套真实的学问就是历史,而其他学派只能夸示一下自己的意见与看法,“兼爱”也罢,“为己”也罢,没有具体的内容。

  关于孔子和悦可亲的风趣,必须在此一提。因为这可以说明我在前面所说孔子所过的生活是充实而快活的日子,这和宋朝理学家那种窒息生机、大煞风景的教条是大异其趣的,并且由此也可以看出孔子的单纯和伟大。孔子不是一个爱“耍嘴皮子”的人,但有时候他也不由得说几句俏皮话,像下面几句便是:“凡是自己不说‘怎么办呢?怎么办呢?’的人,我对这种人也没法怎么办。”《论语》的原文是:

  子曰:“不曰‘如之何?如之何?’者,吾末如之何也已矣。”

  他又说:知道自己犯了过错而不肯改,那是又犯了过错。有时孔子也用《诗经》上的句子小发风趣诙谐之词。《诗经》上有一首诗,在诗里情人说“不是不想念,而是你家离得太远了”,才没法与他相会。孔子论到这首诗时说:“我看那女的心里根本并不想那个男的,否则怎么会嫌路途遥远呢。”《论语》里原文为:

  “唐棣之华,偏其反而。岂不尔思?室是远而。”子曰:“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

  但是我们觉得孔子独具的风趣也就是最好的风趣,那种风趣就是孔子在挖苦自己时自然流露出来的。孔子有好多时候可以嘲笑自己表面的缺点,或是承认别人对他的批评正中要害。他的风趣有时只是他们师生之间偶尔轻微的玩笑而已,并无深意可言。有一次,一个村民说:“孔子真够伟大的!什么都通,件件稀松。”孔子听见这样的批评,就对学生说:“那么我要专攻什么呢?是射箭呢?还是驾车呢?”《论语》上的原文是:

  达巷党人曰:“大哉孔子!博学而无所成名!”子闻之,谓弟子曰:“吾何执?执御乎?执射乎?吾执御矣。”

  和这里相关联的还有一件事。孔子一次向学生开玩笑说:“若是能发财,让我去给人赶马车我都干。若是办不到,那还是从我之所好吧。”《论语》原文是:

  子曰:“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

  又孔子周游列国,政治的谋求终不得意。有一次,子贡说:“这儿有一块宝玉,在盒子里装着出卖,是不是待高价卖出呢?”孔子说:“卖!当然卖!我就是正等着高价卖出呢!”《论语》原文是:

  子贡曰:“有美玉于斯,韫椟而藏诸?求善贾而沽诸?”子曰:“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贾者也。”

  如果,评论或注解《论语》的人不肯把这种文字看做是孔子的风趣或诙谐,那就陷入了困难,弄得十分尴尬。而事实上,孔子和弟子往往彼此开玩笑。有一次,孔子周游列国时,路途中遇到了困难。孔子被村民误认做欺负村中人,而遭兵丁围困。最后终于逃出来,但是得意高足颜回却晚到了。孔子对他说:“我以为你死了呢。”颜回回答说:“老师您还健在,我怎么敢死!”《论语》原文是:

  子畏于匡,颜渊后。子曰:“吾以女为死矣。”曰:“子在,回何敢死?”

  另一次,孔子及诸弟子在路途中失散。弟子后来听见一群人说,有一个人,高大个子,脑门子很高,好像古代的帝王,在东门那儿站着呢,那副垂头丧气的样子,简直像个丧家之犬。弟子后来终于找到孔子,就把这些话告诉了孔子。孔子说:“我像不像古代的帝王,我倒不知道。至于说我像个丧家之犬,他说得不错!一点儿也不错!”《史记·孔子世家》中有下面一段文字:

  孔子适郑,与弟子相失。孔子独立郭东门。郑人或谓子贡曰:“东门有人,其颡似尧,其项似皋陶,其肩类子产,然自要以下,不及禹三寸,累累若丧家之狗。”子贡以实告孔子,孔子欣然笑曰:“形状,末也。而谓似丧家之狗,然哉!然哉!”

  这真是最富有风趣的话,而最为我喜爱的是孔子真个在雨中歌唱(见本书第二章第五节《孔子的生活》[1])。事实是,孔子带领弟子这一群学者到处漂泊,在陈、蔡两国之间的旷野荒郊,彷徨踯躅,历时三载,饱经艰险;虽然满腹经纶,却找不到一个安身之处,这种生不逢时,实在也令人恻然鼻酸。那些年的周游列国之后,孔子觉得无法施展政治上的抱负,乃返回山东故乡著书立说,编辑经典。他把自己和门生比做非牛非虎无以名之的一群兽,在旷野中流浪。他紧接着问门人,他自己到底有什么错误,有什么可非难之处。学生中第三个人回答之后,孔子觉得满意,向此巧于应对的门人笑着说:“颜回,是这样吗?你若家中富有,我愿到你家当个管家。”这一段话真使我倾倒,使我好喜爱孔夫子。从这一整段看,这种师生关系之美、之哀感动人,真可以与圣经中叙述耶稣被捕时那段文字相比。只是孔子这一段是个欢乐的收场,与耶稣不同而已。

  三本书的取材及计划

  本书前面已然提过,儒家把古代中国的史学已然独自掌握了,这其间包括当时已然成为古文的中国文字,而他们专精的史学就是儒家传之于后世的《五经》。在纪元前213年(秦始皇三十四年),秦始皇下令,除去医药、天文、农业诸种书籍之外,其他书籍一律焚毁。次年,因当时儒生批评这位修筑万里长城的秦始皇,他又下令活埋了儒生四百六十人。没想到秦始皇创立的这个“万世”的帝国,在屠杀儒生的五年之后,竟尔溃灭,而焚书以前曾经能背诵儒家经典的儒生还有依然健在的。这些老儒生便凭记忆口头背诵出那些经典,大概又借着当时他们藏匿的部分竹简,算把那些经典从此一空前文化大劫中抢救了。那些老儒生就以自己记诵的那一套学问传授学生,又把那些经典写出来,因为中国文字在秦始皇统治期间由李斯将大篆简化成为小篆,字形上已有很大的变化,当时儒生写出经典所用的文字是当时的文字,所以叫做“今文”。此后百年间,有上面刻有古文的竹简陆续发现,总算逃过了劫难。最主要的是武帝末年鲁共王拆孔子宅所发现墙壁中隐藏的《礼记》、《论语》、《孝经》,全是秦前的籀文。因为是古文,当时群儒开始用当时的“今文”翻译阐释,此事虽然艰巨,但还可以译出。因此之故,中国古代经典便出现了古文版本,此种根据古文译出的经典便与今文版本的经典有了差异,尤其是关于古代社会、政治与远古帝王神话性的记载。今文派与古文派的差异在汉代已然明显,当时经学大师郑玄极力想做调人,想牵合而融通之。汉后诸朝正统儒者说《诗》与《春秋》者,皆依据古文本,而《礼记》(亦为《五经》之一),则依据今文本。直到清朝,汉学家采用科学的比较方法恢复了今文本的地位,两种版本的差异才判然以分。经过运用每一片段的证据,每一种历史批评的方法与哲学研究,其最为出色的成就,则是证明《尚书》五十八章之中有二十五章为伪造,因此确定了《尚书》实为三十三篇,这正是今文《尚书》的版本。一般而论,并非是古文为伪造,而是我们现行的古文本是伪造的。

  “儒家经典”一词,指的是《五经》和《四书》。前面已然提过,《五经》是古史,是孔门的学问,经过孔子编订,孔子也以之授诸生并传给了后代。而《四书》,大体而论,则代表孔门弟子的著作,是弟子记载孔子说的话,与孔子思想的阐述。有时我们也说《十三经》。《十三经》中所包括的书名由书后的附表中可以看出。我们要知道,在孔子当年,那时说《六经》,而非《五经》。所加上的一经为《乐经》,《乐经》之中今日尚存在人间的,是《礼记》中的《乐记》(见本书第十章)。

  通常研究孔子的智慧,都是直接向《四书》下手,这是一种错误,因为这种方法没有什么结果。原因是,《四书》是一部未经编辑杂乱无章的孔子语录,往往是从别处记载的长篇论说中摘来的语句,原来在别处时,其含义清楚得多。还有,在不同的章节内也有重复的引用语句,计有二十处,这只以表示《论语》这部书是由数人动手写的,并未经一人编定。有数章显然是由曾子的门人编写,其中曾子说的语句特多。每一章中各种含义不同的语句,都未按层次种类分别编定;有时可以看出一个主旨所在,好多时则不能;在若干章之后,很明显的可以看出有后人的增补部分,有时不是在章节后增补,而是在正文中间插入的。在本书第十章《乐记》之后,显然并不完整。

  西方人读《论语》而研究儒家思想时,最大的困难是在于西方读书的习惯。他们要求的是接连不断的讲述,作者要一直说下去,他们听着才满意。像由全书中摘取一行一句,用一两天不断去思索,在头脑中体会消化,再由自己的反省与经验去证实,他们根本就不肯这样。而事实上,在读《论语》时,必须把个别的格言警句分开,逐日分别去咀嚼,不要贪多,同时去思索。这才是读《论语》这部书的方法。但是,对现代的读书人说,这显然办不到。再者,谁也不能只靠读《论语》一部书,而对孔子思想的发展全面一贯的了解。

  这就是为什么我不得不从儒家经典及《四书》中选出若干章来,因为这些章代表前后连贯的思想,而这些文章是前后一个系统的,是集中于一个主题的。事实上,在《礼记》中有孔子连续一贯的对白,本书第六、七各章便为明证。在第三、四各章论《中庸》及《大学》时,仍然有用散文形式表达的连贯性的理论发挥。实际上,本书中我所选译的九章(《孔子世家》除外),有六章见于《礼记》,其余两章内一部分选自《孟子》,另一部分是选自《论语》而按类别排定的,还有选自《礼记》的片段。由上述可见本书除由《礼记》中选取五章之外,还有四章表达同样内容的文字选自《四书》,《四书》在以前是儿童必读的。所以本书的编辑还是合乎正统的方式。《四书》中的《大学》与《中庸》,原是《礼记》中的两篇,由宋儒朱熹提升到与《论语》、《孟子》并列,而成为《四书》。至于《礼记》中其他各章未得升格获选,其理由就不得而知了。

  通常有个问题,就是《礼记》里孔子所说的话,甚至《论语》里孔子的话,是不是精确可靠,这也引起了一个更大的问题。那就是,孔子、释迦牟尼、苏格拉底等贤哲所说的话,究竟有多少可信?比如说,柏拉图所写苏格拉底的对话,又有多少可信呢?以同样态度看《圣经》中的四福音,也发现四福音中有矛盾之处。我们也发现在《论语》、《孟子》、《礼记》三书之中,孔子所说的话在措词上也微有不同。若说柏拉图在记载苏格拉底的话时,一定也染上了些柏拉图自己的笔调语气,这是无可避免的。《礼记》中好多章,一定也难免此种情形。现代政界名人曾受记者访问过的,一定深信记者笔下的文字和他自己所说的话实在不可能完全相同。除去录音机之外,绝没有别的方法能使政客相信那是他亲口说的话。

  我曾在前面提过,《礼记》只是儒家所独自搜集的各式各样古代的记录文字,其来源一定是纷杂不一。这些篇文字(其中包括《中庸》),后人归诸孔子的孙子子思所作;其他若干篇,尤其是在大戴《礼记》中的,毫无疑问是子思,或是子思的门人传下来的。论教育与音乐的文字,毫无疑问反映出荀子的思想。荀子与孟子同时,虽然也属儒家,但孟子鄙视他。另外,《礼记》中有甚多部分专论丧礼,占全书比例之大,令人吃惊,而大戴《礼记》则对此等文字概付阙如,却有很多章讨论哲理、礼服与祭器。还有若干章论节庆风俗规矩,如婚礼、射箭、舞蹈、村中节庆、宴饮,其他比赛(《礼记》第四十章《投壶》,详记竞技的规矩,颇类似我们在射箭场上之所见)。第五章甚为重要,是今文本论古代行政制度的基础,正如《周礼》是古文本的基础一样。还有其他章文字叙述妇女与儿童的品行以及一般礼节规矩。比如第一章,除去讲礼仪的哲理之外,也包括下列的训教:

  不要滚米饭成团,不要将米饭抛弃在桌上,口边不可有汤流出。不可咂嘴出声,不可啃骨头,勿将鱼翻转,勿以骨头投予狗食,勿拼命挑取一块肉。勿翻松米饭以使之变凉,勿用筷子挑食稀粥。勿大声吞咽汤汁,勿将汤翻搅,勿剔牙,勿在汤内加酱油等物……用牙咬已煮熟之肉,但勿用牙咬干肉。

  《礼记·曲礼上第一》原文是:

  毋抟饭,毋放饭,毋流歠,毋咤食,毋啮骨,毋反鱼肉,毋投与狗骨,毋固获,毋扬饭。饭黍毋以箸,毋嚃羹,毋絮羹,毋刺齿,毋歠醢……濡肉齿决,干肉不齿决。

  这段文字读来仿佛如同圣经《旧约》里的《申命记》,并且应当懂“礼教”这个宗教,也像犹太教一样,是包括宗教崇拜与日常生活在内的,一直连饮食也在内。

  本书的计划如下:第二章首次把孔子的传记译成英文,这是孔子最早的传记,也是孔子惟一的传记,依大史学家司马迁的《孔子世家》英译的。第三章是论《中庸》,这一章给儒学系统一个完整适当的基础。第四章论《大学》,虽然在伦理与政治之间,个人生活、家庭生活、国家世界之间的立论未必允当,文字则是前后一贯的论辩。第五章是经过重新排列重新选录的《论语》本文,大体而论,是本书最为隽永有味的一章。第六、七、八三章,也就是我称之为关于社会方面的“孔氏三论”,这一部分文字应当足以将“礼”的含义解释清楚。若只将礼字做礼仪或典礼讲,就大为错误了。第八章特别包括了一篇短而重要的一段文字,是孔子对世界和平与社会道德最高境界的憧憬。第九章与第十章是孔子对教育与音乐的看法,其见解、观点是特别现代的。《论音乐》的第一章,也就是《乐记》,是《礼记》一书中最长的一章,实际是从已然散失的《乐经》一书中十二章编来的。这些之后,是选自《孟子》的文字,这些文字显示了儒家哲学最重要、最有影响力的发展。

  [1]编者按:即本书第二章中《厄于陈蔡》一节。

第二章 孔子传

 (司马迁《史记·孔子世家》)

  本书孔子传,采用司马迁的《孔子世家》,有两项重要理由。第一,因为司马迁的《孔子世家》是中国最早的孔子传记,是中国史学名著里的文章,作者司马迁不但是中国史家之祖,而且是散文大家。《史记》的地位是不能动摇的,而作者司马迁游踪甚广,曾访问孔子故乡,亦曾与当地熟知孔子轶闻旧事之父老长谈。所以,我们要打算一窥孔子生活的真面貌,实在是舍此别无他途了。第二,司马迁胸襟开阔,豁达无私;他是真正的史家,不以提倡儒道尊孔者而心存偏见。他虽然极其仰慕孔子,但并不属于狭义的儒家一派。因此,他是把孔子做一个人来描绘,不是把孔子当做圣人来崇拜。论孔子的人,常想曲解有关孔子生活的几段文字,他们用牵强的解释,甚至否认孔子生平某些言行的真实性,而司马迁则不然。我们相信汉代大史学家司马迁头脑中孔子的面目是可靠的,因为他只生在孔子以后的三世纪。

世系,童年,青年

  (纪元前551—523年)

  孔子生鲁昌平乡陬邑。其先宋人也,曰孔防叔。防叔生伯夏,伯夏生叔梁纥。纥与颜氏女野合而生孔子,祷于尼丘得孔子。鲁襄公二十二年而孔子生。生而首上圩顶,故因名曰丘云。字仲尼,姓孔氏。

  丘生而叔梁纥死,葬于防山。防山在鲁东,由是孔子疑其父墓处,母讳之也。孔子为儿嬉戏,常陈俎豆,设礼容。孔子母死,乃殡五父之衢,盖其慎也。郰人輓父之母诲孔子父墓,然后往合葬于防焉。

  孔子要绖,季氏飨士,孔子与往。阳虎绌曰:“季氏飨士,非敢飨子也。”孔子由是退。

  孔子年十七,鲁大夫孟釐子病且死,诫其嗣懿子曰:“孔丘,圣人之后,灭于宋。其祖弗父何始有宋而嗣让厉公。及正考父佐戴、武、宣公,三命兹益恭,故鼎铭云:‘一命而偻,再命而伛,三命而俯,循墙而走,亦莫敢余侮。饘于是,粥于是,以糊余口。’其恭如是。吾闻圣人之后,虽不当世,必有达者。今孔丘年少好礼,其达者与?吾即没,若必师之。”及釐子卒,懿子与鲁人南宫敬叔往学礼焉。是岁,季武子卒,平子代立。

  孔子贫且贱。及长,尝为季氏史,料量平;尝为司职吏而畜蕃息。由是为司空。已而去鲁,斥乎齐,逐乎宋、卫,困于陈蔡之闲,于是反鲁。孔子长九尺有六寸,人皆谓之“长人”而异之。鲁复善待,由是反鲁。

  鲁南宫敬叔言鲁君曰:“请与孔子适周。”鲁君与之一乘车,两马,一竖子俱,适周问礼,盖见老子云。辞去,而老子送之曰:“吾闻富贵者送人以财,仁人者送人以言。吾不能富贵,窃仁人之号,送子以言,曰:‘聪明深察而近于死者,好议人者也。博辩广大危其身者,发人之恶者也。为人子者毋以有己,为人臣者毋以有己。’”

     三十岁至五十岁

  (纪元前522—503年)

  孔子自周反于鲁,弟子稍益进焉。是时也,晋平公淫,六卿擅权,东伐诸侯;楚灵王兵强,陵轹中国;齐大而近于鲁。鲁小弱,附于楚则晋怒;附于晋则楚来伐;不备于齐,齐师侵鲁。

  鲁昭公之二十年,而孔子盖年三十矣。齐景公与晏婴来适鲁,景公问孔子曰:“昔秦穆公国小处辟,其霸何也?”对曰:“秦,国虽小,其志大;处虽辟,行中正。身举五羖,爵之大夫,起累绁之中,与语三日,授之以政。以此取之,虽王可也,其霸小矣。”景公说。

  孔子年三十五,而季平子与郈昭伯以斗鸡故得罪鲁昭公,昭公率师击平子,平子与孟氏、叔孙氏三家共攻昭公,昭公师败,奔于齐。齐处昭公乾侯。其后顷之,鲁乱。孔子适齐,为高昭子家臣,欲以通乎景公。与齐太师语乐,闻韶音,学之,三月不知肉味。齐人称之。

  景公问政孔子,孔子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景公曰:“善哉!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虽有粟,吾岂得而食诸!”他日,又复问政于孔子,孔子曰:“政在节财。”景公说,将欲以尼谿田封孔子。晏婴进曰:“夫儒者滑稽而不可轨法;倨傲自顺,不可以为下;崇丧遂哀,破产厚葬,不可以为俗;游说乞贷,不可以为国。自大贤之息,周室既衰,礼乐缺有间。今孔子盛容饰,繁登降之礼,趋详之节,累世不能殚其学,当年不能究其礼。君欲用之以移齐俗,非所以先细民也。”后景公敬见孔子,不问其礼。异日,景公止孔子曰:“奉子以季氏,吾不能。”以季孟之间待之。齐大夫欲害孔子,孔子闻之。景公曰:“吾老矣,弗能用也。”孔子遂行,反乎鲁。

  孔子年四十二,鲁昭公卒于乾侯,定公立。定公立五年,夏,季平子卒,桓子嗣立。季桓子穿井得土缶,中若羊,问仲尼云“得狗”。仲尼曰:“以丘所闻,羊也。丘闻之,木石之怪夔、罔阆,水之怪龙、罔象,土之怪坟羊。”

  吴伐越,堕会稽,得骨节专车。吴使使问仲尼:“骨何者最大?”仲尼曰:“禹致群神于会稽山,防风氏后至,禹杀而戮之,其节专车,此为大矣。”吴客曰:“谁为神?”仲尼曰:“山川之神足以纲纪天下,其守为神,社稷为公侯,皆属于王者。”客曰:“防风何守?”仲尼曰:“汪罔氏之君守封、禺之山,为釐姓。在虞、夏、商为汪罔,于周为长翟,今谓之大人。”客曰:“人长几何?”仲尼曰:“僬侥氏三尺,短之至也。长者不过十之,数之极也。”于是吴客曰:“善哉圣人!”

  桓子嬖臣曰仲梁怀,与阳虎有隙。阳虎欲逐怀,公山不狃止之。其秋,怀益骄,阳虎执怀。桓子怒,阳虎因囚桓子,与盟而醳之。阳虎由此益轻季氏,季氏亦僭于公室,陪臣执国政,是以鲁自大夫以下皆僭离于正道。故孔子不仕,退而修诗书礼乐,弟子弥众,至自远方,莫不受业焉。

  掌大权时期

  (纪元前502—496年)

  定公八年,公山不狃不得意于季氏,因阳虎为乱,欲废三桓之适,更立其庶孽阳虎素所善者,遂执季桓子。桓子诈之,得脱。定公九年,阳虎不胜,奔于齐。是时孔子年五十。

  公山不狃以费畔季氏,使人召孔子。孔子循道弥久,温温无所试,莫能己用,曰:“盖周文武起丰镐而王,今费虽小,傥庶几乎!”欲往。子路不说,止孔子。孔子曰:“夫召我者岂徒哉?如用我,其为东周乎!”然亦卒不行。

  其后定公以孔子为中都宰,一年,四方皆则之。由中都宰为司空,由司空为大司寇。

  定公十年春,及齐平。夏,齐大夫黎鉏言于景公曰:“鲁用孔丘,其势危齐。”乃使使告鲁为好会,会于夹谷。鲁定公且以乘车好往。孔子摄相事,曰:“臣闻有文事者必有武备,有武事者必有文备。古者诸侯出疆,必具官以从。请具左右司马。”定公曰:“诺。”具左右司马。会齐侯夹谷,为坛位,土阶三等,以会遇之礼相见,揖让而登。献酬之礼毕,齐有司趋而进曰:“请奏四方之乐。”景公曰:“诺。”于是旍旄羽袚矛戟剑拨鼓噪而至。孔子趋而进,历阶而登,不尽一等,举袂而言曰:“吾两君为好会,夷狄之乐何为于此!请命有司!”有司却之,不去,则左右视晏子与景公。景公心怍,麾而去之。有顷,齐有司趋而进曰:“请奏宫中之乐。”景公曰:“诺。”优倡侏儒为戏而前。孔子趋而进,历阶而登,不尽一等,曰:“匹夫而营惑诸侯者罪当诛!请命有司!”有司加法焉,手足异处。景公惧而动,知义不若,归而大恐,告其群臣曰:“鲁以君子之道辅其君,而子独以夷狄之道教寡人,使得罪于鲁君,为之奈何?”有司进对曰:“君子有过则谢以质,小人有过则谢以文。君若悼之,则谢以质。”于是齐侯乃归所侵鲁之郓、汶阳、龟阴之田以谢过。

  定公十三年夏,孔子言于定公曰:“臣无藏甲,大夫毋百雉之城。”使仲由为季氏宰,将堕三都。于是叔孙氏先堕郈。季氏将堕费,公山不狃、叔孙辄率费人袭鲁。公与三子入于季氏之宫,登武子之台。费人攻之,弗克,入及公侧。孔子命申句须、乐颀下伐之,费人北。国人追之,败诸姑蔑。二子奔齐,遂堕费。将堕成,公敛处父谓孟孙曰:“堕成,齐人必至于北门。且成,孟氏之保鄣,无成是无孟氏也。我将弗堕。”十二月,公围成,弗克。

  定公十四年,孔子年五十六,由大司寇行摄相事,有喜色。门人曰:“闻君子祸至不惧,福至不喜。”孔子曰:“有是言也。不曰‘乐其以贵下人’乎?”于是诛鲁大夫乱政者少正卯。与闻国政三月,粥羔豚者弗饰贾;男女行者别于涂;涂不拾遗;四方之客至乎邑者不求有司,皆予之以归。

  齐人闻而惧,曰:“孔子为政必霸,霸则吾地近焉,我之为先并矣。盍致地焉?”黎鉏曰:“请先尝沮之;沮之而不可则致地,庸迟乎!”于是选齐国中女子好者八十人,皆衣文衣而舞《康乐》,文马三十驷,遗鲁君。陈女乐文马于鲁城南高门外。季桓子微服往观再三,将受,乃语鲁君为周道游,往观终日,怠于政事。子路曰:“夫子可以行矣。”孔子曰:“鲁今且郊,如致膰乎大夫,则吾犹可以止。”桓子卒受齐女乐,三日不听政;郊,又不致膰俎于大夫。孔子遂行,宿乎屯。而师己送,曰:“夫子则非罪。”孔子曰:“吾歌可夫?”歌曰:“彼妇之口,可以出走;彼妇之谒,可以死败。盖优哉游哉,维以卒岁!”师己反,桓子曰:“孔子亦何言?”师己以实告。桓子喟然叹曰:“夫子罪我以群婢故也夫!”

  五年漂泊

  (纪元前496—492年)

  孔子遂适卫,主于子路妻兄颜浊邹家。卫灵公问孔子:“居鲁得禄几何?”对曰:“奉粟六万。”卫人亦致粟六万。居顷之,或谮孔子于卫灵公。灵公使公孙余假一出一入。孔子恐获罪焉,居十月,去卫。

  将适陈,过匡,颜刻为仆,以其策指之曰:“昔吾入此,由彼缺也。”匡人闻之,以为鲁之阳虎。阳虎尝暴匡人,匡人于是遂止孔子。孔子状类阳虎,拘焉五日。颜渊后,子曰:“吾以汝为死矣。”颜渊曰:“子在,回何敢死!”匡人拘孔子益急,弟子惧。孔子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孔子使从者为宁武子臣于卫,然后得去。

  去即过蒲。月余,反乎卫,主蘧伯玉家。灵公夫人有南子者,使人谓孔子曰:“四方之君子不辱欲与寡君为兄弟者,必见寡小君。寡小君愿见。”孔子辞谢,不得已而见之。夫人在絺帷中。孔子入门,北面稽首。夫人自帷中再拜,环佩玉声璆然。孔子曰:“吾乡为弗见,见之礼答焉。”子路不说。孔子矢之曰:“予所不者,天厌之!天厌之!”居卫月余,灵公与夫人同车,宦者雍渠参乘,出,使孔子为次乘,招摇市过之。孔子曰:“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于是丑之,去卫,过曹。是岁,鲁定公卒。

  孔子去曹适宋,与弟子习礼大树下。宋司马桓魋欲杀孔子,拔其树。孔子去。弟子曰:“可以速矣。”孔子曰:“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

  孔子适郑,与弟子相失,孔子独立郭东门。郑人或谓子贡曰:“东门有人,其颡似尧,其项类皋陶,其肩类子产,然自要以下不及禹三寸,累累若丧家之狗。”子贡以实告孔子。孔子欣然笑曰:“形状,末也。而谓似丧家之狗,然哉!然哉!”

  孔子遂至陈,主于司城贞子家。岁余,吴王夫差伐陈,取三邑而去。赵鞅伐朝歌。楚围蔡,蔡迁于吴。吴败越王勾践会稽。

  有隼集于陈廷而死,楛矢贯之,石砮,矢长尺有咫。陈湣公使使问仲尼。仲尼曰:“隼来远矣,此肃慎之矢也。昔武王克商,通道九夷百蛮,使各以其方贿来贡,使无忘职业。于是肃慎贡楛矢石砮,长尺有咫。先王欲昭其令德,以肃慎矢分大姬,配虞胡公而封诸陈。分同姓以珍玉,展亲;分异姓以远方职,使无忘服。故分陈以肃慎矢。”试求之故府,果得之。

  孔子居陈三岁,会晋楚争疆,更伐陈,及吴侵陈,陈常被寇。孔子曰:“归与归与!吾党之小子狂简,进取不忘其初。”于是孔子去陈。

  过蒲,会公叔氏以蒲畔,蒲人止孔子。弟子有公良孺者,以私车五乘从孔子。其为人长贤,有勇力,谓曰:“吾昔从夫子遇难于匡,今又遇难于此,命也已。吾与夫子再罹难,宁斗而死。”斗甚疾。蒲人惧,谓孔子曰:“苟毋适卫,吾出子。”与之盟,出孔子东门。孔子遂适卫。子贡曰:“盟可负邪?”孔子曰:“要盟也,神不听。”

  卫灵公闻孔子来,喜,郊迎。问曰:“蒲可伐乎?”对曰:“可。”灵公曰:“吾大夫以为不可。今蒲,卫之所以待晋楚也,以卫伐之,无乃不可乎?”孔子曰:“其男子有死之志,妇人有保西河之志。吾所伐者不过四五人。”灵公曰:“善。”然不伐蒲。

  灵公老,怠于政,不用孔子。孔子喟然叹曰:“苟有用我者,期月而已,三年有成。”孔子行。

  佛肸为中牟宰。赵简子攻范、中行,伐中牟。佛肸畔,使人召孔子,孔子欲往。子路曰:“由闻诸夫子,‘其身亲为不善者,君子不入也。’今佛肸亲以中牟畔,子欲往,如之何?”孔子曰:“有是言也。不曰坚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淄。我岂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

  孔子击磬。有荷蒉而过门者,曰:“有心哉,击磬乎!硁硁乎,莫己知也夫而已矣!”

  孔子学鼓琴师襄子,十日不进。师襄子曰:“可以益矣。”孔子曰:“丘已习其曲矣,未得其数也。”有间,曰:“已习其数,可以益矣。”孔子曰:“丘未得其志也。”有间,曰:“已习其志,可以益矣。”孔子曰:“丘未得其为人也。”有间,有所穆然深思焉,有所怡然高望而远志焉。曰:“丘得其为人,黯然而黑,几然而长,眼如望羊,如王四国,非文王其谁能为此也!”师襄子辟席再拜,曰:“师盖云《文王操》也。”

  孔子既不得用于卫,将西见赵简子。至于河而闻窦鸣犊、舜华之死也,临河而叹曰:“美哉水,洋洋乎!丘之不济此,命也夫!”子贡趋而进曰:“敢问何谓也?”孔子曰:“窦鸣犊、舜华,晋国之贤大夫也。赵简子未得志之时,须此两人而后从政;及其已得志,杀之乃从政。丘闻之也,刳胎杀夭则麒麟不至郊,竭泽涸渔则蛟龙不合阴阳,覆巢毁卵则凤凰不翔。何则?君子讳伤其类也。夫鸟兽之于不义也尚知辟之,而况乎丘哉!”乃还息乎陬乡,作为《陬操》以哀之。而反乎卫,入主蘧伯玉家。

  他日,灵公问兵陈。孔子曰:“俎豆之事则尝闻之,军旅之事未之学也。”明日,与孔子语,见蜚雁,仰视之,色不在孔子。孔子遂行,复如陈。

  夏,卫灵公卒,立孙辄,是为卫出公。六月,赵鞅内太子蒯聩于戚。阳虎使太子絻,八人衰绖,伪自卫迎者,哭而入,遂居焉。冬,蔡迁于州来。是岁鲁哀公三年,而孔子年六十矣。齐助卫围戚,以卫太子蒯聩在故也。

  夏,鲁桓釐庙燔,南宫敬叔救火。孔子在陈,闻之,曰:“灾必于桓釐庙乎?”已而果然。

  秋,季桓子病,辇而见鲁城,喟然叹曰:“昔此国几兴矣,以吾获罪于孔子,故不兴也。”顾谓其嗣康子曰:“我即死,若必相鲁;相鲁,必召仲尼。”后数日,桓子卒,康子代立。已葬,欲召仲尼。公之鱼曰:“昔吾先君用之不终,终为诸侯笑。今又用之,不能终,是再为诸侯笑。”康子曰:“则谁召而可?”曰:“必召冉求。”于是使使召冉求。冉求将行,孔子曰:“鲁人召求,非小用之,将大用之也。”是日,孔子曰:“归乎归乎!吾党之小子狂简,斐然成章,吾不知所以裁之。”子赣知孔子思归,送冉求,因诫曰“即用,以孔子为招”云。

  厄于陈蔡

  (纪元前491—489年)

  冉求既去,明年,孔子自陈迁于蔡。蔡昭公将如吴,吴召之也。前昭公欺其臣迁州来,后将往,大夫惧复迁,公孙翩射杀昭公。楚侵蔡。秋,齐景公卒。

  明年,孔子自蔡如叶。叶公问政,孔子曰:“政在来远附迩。”他日,叶公问孔子于子路,子路不对。孔子闻之,曰:“由,尔何不对曰‘其为人也,学道不倦,诲人不厌,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

去叶,反于蔡。长沮、桀溺耦而耕,孔子以为隐者,使子路问津焉。长沮曰:“彼执舆者为谁?”子路曰:“为孔丘。”曰:“是鲁孔丘与?”曰:“然。”曰:“是知津矣。”桀溺谓子路曰:“子为谁?”曰:“为仲由。”曰:“子,孔丘之徒与?”曰:“然。”桀溺曰:“悠悠者天下皆是也,而谁以易之?且与其从辟人之士,岂若从辟世之士哉!”耰而不辍。子路以告孔子,孔子怃然曰:“鸟兽不可与同群。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

  他日,子路行,遇荷蓧丈人,曰:“子见夫子乎?”丈人曰:“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孰为夫子!”植其杖而芸。子路以告,孔子曰:“隐者也。”复往,则亡。

  孔子迁于蔡三岁,吴伐陈。楚救陈,军于城父。闻孔子在陈蔡之间,楚使人聘孔子。孔子将往拜礼,陈蔡大夫谋曰:“孔子贤者,所刺讥皆中诸侯之疾。今者久留陈蔡之间,诸大夫所设行皆非仲尼之意。今楚,大国也,来聘孔子。孔子用于楚,则陈蔡用事大夫危矣。”于是乃相与发徒役围孔子于野。不得行,绝粮。从者病,莫能兴。孔子讲诵弦歌不衰。子路愠见曰:“君子亦有穷乎?”孔子曰:“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

  子贡色作。孔子曰:“赐,尔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与?”曰:“然。非与?”孔子曰:“非也。予一以贯之。”

  孔子知弟子有愠心,乃召子路而问曰:“《诗》云:‘匪兕匪虎,率彼旷野。’吾道非邪?吾何为于此?”子路曰:“意者吾未仁邪?人之不我信也。意者吾未知邪?人之不我行也。”孔子曰:“有是乎!由,譬使仁者而必信,安有伯夷、叔齐?使知者而必行,安有王子比干?”

  子路出,子贡入见。孔子曰:“赐,《诗》云:‘匪兕匪虎,率彼旷野。’吾道非邪?吾何为于此?”子贡曰:“夫子之道至大也,故天下莫能容夫子。夫子盖少贬焉?”孔子曰:“赐,良农能稼而不能为穑,良工能巧而不能为顺。君子能修其道,纲而纪之,统而理之,而不能为容。今尔不修尔道而求为容。赐,而志不远矣!”

  子贡出,颜回入见。孔子曰:“回,《诗》云:‘匪兕匪虎,率彼旷野。’吾道非邪?吾何为于此?”颜回曰:“夫子之道至大,故天下莫能容。虽然,夫子推而行之,不容何病,不容然后见君子!夫道之不修也,是吾丑也。夫道既已大修而不用,是有国者之丑也。不容何病,不容然后见君子!”孔子欣然而笑曰:“有是哉颜氏之子!使尔多财,吾为尔宰。”

  于是使子贡至楚。楚昭王兴师迎孔子,然后得免。

  昭王将以书社地七百里封孔子。楚令尹子西曰:“王之使使诸侯有如子贡者乎?”曰:“无有。”“王之辅相有如颜回者乎?”曰:“无有。”“王之将率有如子路者乎?”曰:“无有。”“王之官尹有如宰予者乎?”曰:“无有。”“且楚之祖封于周,号为子男五十里。今孔丘述三五之法,明周召之业,王若用之,则楚安得世世堂堂方数千里乎?夫文王在丰,武王在镐,百里之君卒王天下。今孔丘得据土壤,贤弟子为佐,非楚之福也。”昭王乃止。其秋,楚昭王卒于城父。

  楚狂接舆歌而过孔子,曰:“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兮,来者犹可追也!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孔子下,欲与之言。趋而去,弗得与之言。

  于是孔子自楚反乎卫。是岁也,孔子年六十三,而鲁哀公六年也。

  再度漂泊

  (纪元前488—484年)

  其明年,吴与鲁会缯,征百牢。太宰嚭召季康子。康子使子贡往,然后得已。

  孔子曰:“鲁卫之政,兄弟也。”是时,卫君辄父不得立,在外,诸侯数以为让。而孔子弟子多仕于卫,卫君欲得孔子为政。子路曰:“卫君待子而为政,子将奚先?”孔子曰:“必也正名乎!”子路曰:“有是哉,子之迂也!何其正也?”孔子曰:“野哉由也!夫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错手足矣。夫君子为之必可名,言之必可行。君子于其言,无所苟而已矣。”

  其明年,冉有为季氏将师,与齐战于郎,克之。季康子曰:“子之于军旅,学之乎?性之乎?”冉有曰:“学之于孔子。”季康子曰:“孔子何如人哉?”对曰:“用之有名;播之百姓,质诸鬼神而无憾。求之至于此道,虽累千社,夫子不利也。”康子曰:“我欲召之,可乎?”对曰:“欲召之,则毋以小人固之,则可矣。”而卫孔文子将攻太叔,问策于仲尼。仲尼辞不知,退而命载而行,曰:“鸟能择木,木岂能择鸟乎!”文子固止。会季康子逐公华、公宾、公林,以币迎孔子,孔子归鲁。

  孔子之去鲁凡十四岁而反乎鲁。

  孔子之治学与生活习惯

  (纪元前484—481年)

  鲁哀公问政,对曰:“政在选臣。”季康子问政,曰:“举直错诸枉,则枉者直。”康子患盗,孔子曰:“苟子之不欲,虽赏之不窃。”然鲁终不能用孔子,孔子亦不求仕。

  孔子之时,周室微而礼乐废,诗书缺。追迹三代之礼,序书传,上纪唐虞之际,下至秦缪,编次其事。曰:“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足,则吾能征之矣。”观殷夏所损益,曰:“后虽百世可知也,以一文一质。周监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故《书传》、《礼记》自孔氏。

  孔子语鲁大师:“乐其可知也。始作翕如,纵之纯如,皦如,绎如也,以成。”“吾自卫反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

  古者诗三千余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于礼义,上采契后稷,中述殷周之盛,至幽厉之缺,始于衽席,故曰:“《关雎》之乱以为《风》始,《鹿鸣》为《小雅》始,《文王》为《大雅》始,《清庙》为《颂》始。”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颂》之音。礼乐自此可得而述,以备王道,成六艺。

  孔子晚而喜《易》,序《彖》、《系》、《象》、《说卦》、《文言》。读《易》,韦编三绝。曰:“假我数年,若是,我于《易》则彬彬矣。”

  孔子以诗书礼乐教,弟子盖三千焉,身通六艺者七十有二人。如颜浊邹之徒,颇受业者甚众。

  孔子以四教:文、行、忠、信。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所慎:斋、战、疾。子罕言利与命与仁。不愤不启,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弗复也。

  其于乡党,恂恂似不能言者。其于宗庙朝廷,辩辩言,唯谨尔。朝,与上大夫言,訚訚如也;与下大夫言,侃侃如也。

  入公门,鞠躬如也;趋进,翼如也。君召使傧,色勃如也。君命召,不俟驾行矣。

  鱼馁,肉败,割不正,不食。席不正,不坐。食于有丧者之侧,未尝饱也。

  是日哭,则不歌。见齐衰、瞽者,虽童子必变。

  “三人行,必得我师。”“德之不修,学之不讲,闻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忧也。”使人歌,善,则使复之,然后和之。

  子不语:怪、力、乱、神。

  子贡曰:“夫子之文章,可得闻也。夫子言天道与性命,弗可得闻也已。”颜渊喟然叹曰:“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欲罢不能。既竭我才,如有所立,卓尔。虽欲从之,蔑由也已。”达巷党人(童子)曰:“大哉孔子,博学而无所成名。”子闻之曰:“我何执?执御乎?执射乎?我执御矣。”牢曰:“子云‘不试,故艺’。”

  鲁哀公十四年春,狩大野。叔孙氏车子鉏商获兽,以为不祥。仲尼视之,曰:“麟也。”取之。曰:“河不出图,雒不出书,吾已矣夫!”颜渊死,孔子曰:“天丧予!”及西狩见麟,曰:“吾道穷矣!”喟然叹曰:“莫知我夫!”子贡曰:“何为莫知子?”子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

  “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伯夷、叔齐乎!”谓“柳下惠、少连降志辱身矣”。谓“虞仲、夷逸隐居放言,行中清,废中权”。“我则异于是,无可无不可。”

  子曰:“弗乎弗乎,君子病没世而名不称焉。吾道不行矣,吾何以自见于后世哉?”乃因史记作《春秋》,上至隐公,下讫哀公十四年,十二公。据鲁,亲周,故殷,运之三代。约其文辞而指博。故吴楚之君自称王,而《春秋》贬之曰“子”;践土之会实召周天子,而《春秋》讳之曰“天王狩于河阳”:推此类以绳当世。贬损之义,后有王者举而开之。《春秋》之义行,则天下乱臣贼子惧焉。

  孔子在位听讼,文辞有可与人共者,弗独有也。至于为《春秋》,笔则笔,削则削,子夏之徒不能赞一辞。弟子受《春秋》,孔子曰:“后世知丘者以《春秋》,而罪丘者亦以《春秋》。”

  孔子逝世

  (纪元前479年)及其后人

  明岁,子路死于卫。孔子病,子贡请见。孔子方负杖逍遥于门,曰:“赐,汝来何其晚也?”孔子因叹,歌曰:“太山坏乎!梁柱摧乎!哲人萎乎!”因以涕下。谓子贡曰:“天下无道久矣,莫能宗予。夏人殡于东阶,周人于西阶,殷人两柱间。昨暮予梦坐奠两柱之间,予始殷人也。”后七日卒。

  孔子年七十三,以鲁哀公十六年四月己丑卒。

  哀公诔之曰:“旻天不吊,不憗遗一老,俾屏余一人以在位,茕茕余在疚。呜呼哀哉!尼父,毋自律!”子贡曰:“君其不没于鲁乎!夫子之言曰:‘礼失则昏,名失则愆。失志为昏,失所为愆。’生不能用,死而诔之,非礼也。称‘余一人’,非名也。”

  孔子葬鲁城北泗上,弟子皆服三年。三年心丧毕,相诀而去,则哭,各复尽哀;或复留。唯子赣庐于冢上,凡六年,然后去。弟子及鲁人往从冢而家者百有余室,因命曰孔里。鲁世世相传以岁时奉祠孔子冢,而诸儒亦讲礼乡饮大射于孔子冢。孔子冢大一顷。故所居堂弟子内,后世因庙藏孔子衣冠琴车书,至于汉二百余年不绝。高皇帝过鲁,以太牢祠焉。诸侯卿相至,常先谒然后从政。

  孔子生鲤,字伯鱼。伯鱼年五十,先孔子死。

  伯鱼生伋,字子思,年六十二。尝困于宋。子思作《中庸》。

  子思生白,字子上,年四十七。子上生求,字子家,年四十五。子家生箕,字子京,年四十六。子京生穿,字子高,年五十一。子高生子慎,年五十七,尝为魏相。

  子慎生鲋,年五十七,为陈王涉博士,死于陈下。

  鲋弟子襄,年五十七。尝为孝惠皇帝博士,迁为长沙太守。长九尺六寸。

  子襄生忠,年五十七。忠生武,武生延年及安国。安国为今皇帝博士,至临淮太守,蚤卒。安国生卬,卬生驩。

  太史公曰:《诗》有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乡往之。余读孔氏书,想见其为人。适鲁,观仲尼庙堂车服礼器,诸生以时习礼其家,余袛回留之不能去云。天下君王至于贤人众矣,当时则荣,没则已焉。孔子布衣,传十余世,学者宗之。自天子王侯,中国言六艺者折中于夫子,可谓至圣矣!

  附:《孔子世家》白话翻译

  孔子出生在鲁国昌平乡的陬邑(今山东曲阜县东南境鄹城)。他的先世本来是宋国的公族,到了叫孔防叔的,才因避祸逃来鲁国定居。防叔生了伯夏,伯夏生了叔梁纥。叔梁纥晚年再娶颜姓女子(《礼记·檀弓》云孔子母名征在)才生了孔子,而且是到尼丘(一名尼山)去向神明祈祷才有孕生下孔子的。鲁襄公二十二年(纪元前551年),孔子诞生。孔子刚生下时,头项中间是凹下的,所以就给他取名叫丘,字叫仲尼,姓孔氏。

  孔子生下不久,叔梁纥就死了(《索隐》引《家语》云生三岁而叔梁纥死),葬在防山。防山在鲁城的东边(《括地志》云在曲阜县东二十五里),因此,孔子没法确知自己父亲的坟墓所在;母亲年少葬夫,照当时礼俗不能亲去送葬,所以也说不出坟墓详确地址。

  孔子小的时候游戏,常摆起各种祭器,学着大人祭祀时礼仪动作。母亲死了(《孔子世家》补订:《阙里志》诸书并云在孔子二十四岁。今人钱穆先生则云在孔子十七岁以前),就暂时浅厝在五父衢(鲁城道名)的路旁,不敢贸然深葬远处,可能是他为了谨慎的缘故吧!后来同邑人挽父的母亲,指点出孔子父亲的墓地,然后孔子才把母亲迁去防山和父亲合葬在一起。

  孔子腰间系着孝麻还在守丧,季孙子招宴军役之士(一说文学之士,此据方苞说),孔子前往参加。季孙的家臣阳虎拒斥他说:“季氏招宴要服役的士卒,是不敢招待你的。”于是孔子就退了回来。

  孔子十七岁那一年,鲁国的大夫孟釐子跟随鲁昭公到楚去,回来之后,深为不能襄助行好应有礼仪而自责,所以在他临终前(孟釐子卒于昭公二十四年。以上一段《史记》原文略有疏误,此据昭公七年《左传》文意改译)还告诫自己的嗣子孟懿子说:“孔丘这个人,是圣人(《集解》引服虔曰:圣人谓商汤)的后裔,是在宋国受到华氏之祸才逃到鲁国来的。他先祖弗父何本来可以继位做宋君,却让给了他的弟弟厉公(《集解》引杜预曰:弗父何,宋愍公之长子,厉公之兄也。何嫡嗣当立,以让厉公)。到了弗父何的曾孙正考父,他辅佐戴公、武公、宣公三朝,做了上卿。他每一受命,就更加恭谨,所以考父鼎的铭文说:‘第一次受命时鞠躬致敬,二次受命时折腰弓背,到了第三次受命,我的头压得更低,腰背更加弯曲了。走路时挨着墙边走,也没有人敢来侮慢我;我就用这个鼎做些麦糊稀饭来清俭度日。’他就是这般恭谨俭约。我听说圣人的后裔,虽不一定能当国继位,但必然会有才德显达的人出现。如今孔丘年纪轻轻就博学好礼,这岂不就是所谓的显达的人吗?我是不久于人世的人了,你可一定要去从他求学。”孟釐子死后,懿子和鲁人南宫敬叔(《索隐》谓敬叔与懿子皆孟釐子之子,不应更言鲁人)便去向孔子学礼。这一年,季武子死了,平子继承了卿位。

  孔子早年生活,既穷苦又没地位。成年以后,曾做过仓库管理员(季氏史,《会注考证》引诸说以为当做“委吏”,孟子亦云:“孔子尝为委吏矣”,今从之),出纳钱粮算量得准确清楚;也担任过管理牧场的小职务,而场中牲口也越养越多。后来,他出任主管营建的司空。过不了多久,他离开鲁国,在齐国却受到排斥,转到宋、卫两国,生活也奔波不定,又在陈、蔡两国间遭遇困厄,最后才回到鲁国。孔子身高有九尺六寸,人家管他叫“长人”,而且以奇异眼光看他。鲁国当局最后总算又对他好了,所以才回到鲁国来的。

  鲁国的南宫敬叔对鲁君说:“请帮助孔子到周去。”于是鲁君就给了一辆车子、两匹马,一个童仆随他出发,到周去学礼,据说是见到了老子。学成告别时,老子送他说:“我听说富贵的人送人是用财物,仁德的人送人是用言辞。我不能够富贵,却盗取了仁人的名号,就说几句话送你,这话是:‘一个聪明又能深思明察的人,却常遭到困厄,几乎丧生,那是因为他喜欢议论别人的缘故;学问渊博识见广大的人,却使自己遭到危险不测,那是由于他好揭发别人罪恶的后果。做人子女的应该心存父母,不该只想到自己;做人臣属的应该心存君上,不能只顾到本身。’”孔子从周回到鲁之后,门下的学生就日益增多了。

  这个时候,晋平公淫乱无道,六家大臣(指范氏、中行氏、知氏、赵氏、魏氏、韩氏)把持国政,不时攻打东边的国家。楚灵王的军队很强大,也常北上来侵犯中原;齐是个大国又接近鲁。鲁国既小又弱,要是归附于楚,晋国就不高兴;依附了晋,楚国就来兴师问罪;对待齐国如果不周到,齐兵就要侵入鲁国了。

  鲁昭公二十年,而孔子大约是三十岁了。齐景公带晏婴来到鲁国,景公就问孔子说:“从前秦穆公,国家小又地处偏僻,他能够称霸是什么原因呢?”孔子回答说:“秦这个国家虽然小,目标却很远大;地位虽然偏僻,施政却很正当。亲自举拔用五张黑羊皮赎来的贤士百里奚,封给他大夫的官爵,才把他从奴隶的拘禁中救出来,就和他一连晤谈三天,随后把掌政大权交给了他。从这些事实来看,就是统治整个天下也是可以的,他称霸诸侯还算成就小了呢!”景公听了很高兴。

  孔子三十五岁时,季平子因为和郈昭伯比赛斗鸡结怨的事得罪了鲁昭公,昭公带了军队来打平子。于是平子就联合了孟孙氏、叔孙氏,三家一起围攻昭公。昭公兵败了,逃到了齐国。齐国把昭公安置在乾侯(今河北成安县)这个地方。过了不多久,鲁国发生乱事,孔子来到齐国,做了高昭子的家臣,想借着昭子的关系去接近景公。孔子和齐国的荣官长讨论音乐,听到了舜时韶乐,专心地把它学起来,三个月期间,连吃饭时的肉味都觉不出来了,齐人都很称道这件事。

  齐景公问孔子为政的道理,孔子说:“国君要像个国君,臣子要像个臣子,父亲要像个父亲,儿子要像个儿子。”景公听了说:“对极了!果真是国君不成国君,臣子不成臣子,父亲不成个父亲,儿子不成个儿子,就是有再多的粮食,我们能平安地吃着它吗?”改天他又问孔子为政的原则。孔子说:“为政最要紧的是在善用财力,杜绝浪费。”景公听了很高兴,打算把尼溪地方的田封给孔子。晏婴劝阻道:“儒者这种人,都能言善辩,是不能用法来约束他的;态度高傲自以为是,是很难驾驭的;他们重视丧礼,长期悲痛不止,为了使丧事隆重可以倾家荡产,这种礼俗不足取法;他们不事生产,只是到处游说求职来进行政治活动,这种人不能来掌理国事。自从文王、武王、周公这些大贤先后过去,周朝王室已经衰微,礼乐的沦丧也很有些时候了。现在孔子却对仪容服饰刻意讲究,详定各种应对进退间上下快慢的礼节规矩,这些繁文缛节,就是连续几代也学不完,一辈子也弄不清楚。君子想用这一套东西来改革我们齐国的礼俗,这不是导治小百姓的好办法。”此后,景公只是很客气地接见孔子,不再问起有关礼的事情了。有一天,景公慰留孔子,说:“要用像鲁国给季孙氏那样高的待遇给你,我实在做不到。”所以就以上下卿(鲁有三卿,季氏为上卿,孟氏为下卿,季孟之间,犹叔氏也)之间的礼来对待孔子。齐国的大夫有人想害孔子,孔子得到了消息。景公也说:“我老啦,没法用你了。”于是孔子就离开齐国,回到了鲁国。

  孔子四十二岁那一年,鲁昭公死在乾侯,定公继位。定公继位的第五年夏天,季平子死了,桓子继立做上卿。季桓子家里掘水井,掘到了一只腹大口小的瓦器,器中有个像羊的东西,就去问孔子,并且说挖得的瓦器里有只狗。孔子说:“据我所知,那是羊。我听人说过,山林里的怪物是一种单足兽‘夔’和会学人声的山精‘罔阆(同魍魉)’;水里面的怪物是神龙和会吃人的水怪‘罔象’;泥土里的怪物,则是一种雌雄未成的‘坟羊’。”

  吴国去攻打越国,把越都会稽城给拆毁了,发现一节骨头,长度就占满了一车。吴王派了专使来问孔子说:“什么骨头最大?”孔子说:“大禹王召集各地的君长到会稽山,当时有个叫防风氏的君长很迟才到,禹就把他杀了陈尸在那儿,他的骨头一节就占满一车,这就是最大的了。”吴使问道:“那神又是谁呢?”孔子说:“名山大川的神灵,能够兴云致雨来利益天下,负责监守山川按时祭祀的就叫做神(诸侯君长),只守社稷的叫公侯,他们都归王的统治。”使者又问:“防风氏是守什么的?”孔子说:“汪罔氏的君长守封山、禹山一带,是姓釐。在虞、夏、商三代叫汪罔,到了周代叫长翟,现在就叫做大人。”使者问道:“人的身长有多少?”孔子说:“僬侥氏身长三尺,是最短的了;最长的不过三丈,这就是身高的极限了。”吴使听了之后说:“真是了不起的圣人啊!”

 季桓子的宠臣叫仲梁怀的,和阳虎有了仇怨。阳虎想把仲梁怀赶走,公山不狃阻止了他。这年秋天,仲梁怀更加的骄纵了,阳虎把他给抓了起来。季桓子很生气,阳虎就把桓子也囚禁了,等谈好条件才放他,阳虎从此更加没把季氏看在眼里。季氏也很越分,声势排场都超过鲁国公室。一个上卿的家臣(谓阳虎),就执掌了国家的政权,因此鲁国从大夫以下,都不守礼分,违背常道。所以孔子不愿出任鲁国的官职,退闲在家,专心研究整理《诗》、《书》、《礼》、《乐》这些典籍,学生越来越多,不论多远,都有人来向他求学的。

  鲁定公八年,公山不狃不满于季氏,就借着阳虎来作乱,打算废掉季孙、叔孙、孟孙(三家皆鲁桓公之后,故称三桓)三家的嫡生嗣子,另外拥立平日为阳虎所喜欢的庶子来继承,于是就把桓子抓了起来。桓子用计骗他,逃了出来。定公九年,阳虎计划失败,逃到齐国去。这个时候,孔子正好五十岁。

  公山不狃以费邑做据点反叛季氏,派人来召孔子去帮忙。孔子心想自己依循正道而行已经很久了,内在的学养也很深厚,却无处可以表现,没有人能用自己,不禁说道:“大抵周文王、武王当年是以丰、镐那么小的地方建起王业的。现在费邑虽然是小了点,该也差不多罢!”想要应召前去。子路大不以为然,劝止孔子。孔子说:“难道召我去是毫无作用吗?如果他真能用我,我将像文王、武王一样,在东方建立一个典礼完备的周啊!”然而最后也没有成行。

  后来鲁定公任命孔子做中都(在今山东汶上县)地方的宰官,才到职一年就很有绩效,四方的官吏都学着他做。孔子由中都宰升任做司空,又由司空升任了大司寇。

  定公十年的春天,鲁国和齐国和好。到了夏天,齐国的大夫黎鉏就对景公说:“鲁国用了孔丘,照情形看,这是会危害齐国的。”于是派了使者去约鲁君来做和好的会盟。会盟的地点是在夹谷(今山东莱芜县)。鲁定公就装潢好车子,毫无武装便想前往。这时孔子正好是兼理典礼会盟的事务,就对定公说:“我听说有文事的必须要有武备,有武事的必须要有文备。从前凡是诸侯出了自己的国境,一定带全了必要的官员随行。请你也带了左司马右司马一道去。”定公说:“好的。”就带了左右司马出发,和齐侯在夹谷地方相会。这个地方筑了土台,台上备好席位,上台的土阶有三级。两君就在台前行了相见礼,作揖让了一番才登上台。双方馈赠应酬的仪式行过之后,齐国管事的官员急忙前来请示道:“请开始演奏四方的舞乐。”景公说:“好罢。”于是旍旄羽祓矛戟剑拨都出了场,敲打吼叫地表演起来。孔子见了赶忙跑过来,一步一阶就往台上走,最后一阶没有跨上,便举袖一挥,说道:“我们两国君主,是为了和好而来会盟的,这种夷狄的野蛮舞乐,怎么可以用在这个场合呢!请命管事官员叫他们下去罢!”管事的叫他们退下,他们却不肯动。孔子就朝左边的晏子看看,又朝右方的景公看看,景公心里尴尬了一阵,就命令乐人下去。过了一会儿,齐国管事官员又跑来说道:“请演奏宫中的女乐。”景公应说:“好的。”于是许多戏子矮人都前来表演了。孔子看了又急忙过来,一步一阶往台上走,最后一阶没有跨上就说道:“一个普通人敢胡闹来迷乱诸侯,论罪是应该正法的,请下令管事的执行罢!”于是管事官员依法处罚,那受罚的人就手脚分离了(谓腰斩)。景公看了孔子态度这样严正,不由得不敬畏动容,知道自己道理上不如他。回国之后心里很不安,就对众臣说:“鲁国是用君子的道理来辅助他们的君主,而你们却仅把夷狄那套歪理告诉了我,害我开罪了鲁君,这该怎么办呢?”主事的官吏上前回话:“君子有了过错,就用具体的事物来谢罪;普通人有了过错,就用虚礼文辞来谢罪。君上如果心里不安,就可用具体的事物去谢罪了。”于是齐侯就把以前从鲁国侵夺来的郓、汶阳和龟阴的田还给鲁国,来表示自己的歉疚。

  鲁定公十三年的夏天,孔子对定公说:“臣子的家中不可私藏兵器,大夫的封邑不能筑起三百丈的大城墙。”就派仲由去当季氏的家宰,打算拆毁季孙、叔孙、孟孙三家封邑的城墙。于是叔孙先把郈邑的城拆了。季孙也准备拆费邑的城,当时的邑宰公山不狃就和叔孙辄率领了费邑的丁众进袭鲁城,定公和季孙、叔孙、孟孙三人就躲进了季孙的住处,上了季孙武子的台(在鲁城东门内),费人围攻他们,却攻不下,但已有人退到定公的台侧(入及公侧,金樾谓入当做“矢”。则云箭矢已射至定公身旁矣),孔子就派了申句须、乐颀下台来攻击他们,费人开始退走,国人乘胜追击,在姑蔑(今山东泗水县南)地方把他们彻底打败了。公山不狃、叔孙辄两人便逃到齐国,终于把费城拆毁了。接着准备拆成城,成邑的邑宰公敛处父对孟孙氏说:“拆了成邑的城,齐人必将进逼到我们北边门户。况且成城是你们孟氏的保障,没有成城就等于没有孟氏了。我打算抗命不拆。”十二月,定公率兵包围成城,没攻下来。

  鲁定公十四年,孔子五十六岁。这时他以大司寇的职位参与国家大事,脸上露出得意的神色。门弟子见了说话:“听说一个君子人,祸事临头不慌张恐惧,好事到来也不喜形于色。”孔子说:“是有这个话。但是不也听说过‘乐其以贵下人’的话吗?”于是就把扰乱鲁国政事的大夫少正卯给杀了。孔子参与国政才三个月,贩羊卖猪的商人就不敢哄抬价钱;行人男女都分开走路,各守礼法;路上见了别人掉落的东西也不敢捡回去;四方旅客来到鲁国的,不必向官吏请求,都会给予亲切的照顾。

  齐国听到了这种情形就担心起来,说道:“孔子主政下去,鲁国必会强大称霸;要是称霸了,我们的地方最靠近那里,必然会先来并吞我们了,何不先给他们一些土地呢?”黎鉏说:“还是先设法破坏他们的改革图强;如果破坏不成,再送给他们土地也不迟呀!”于是就挑选了国内漂亮的少女八十人,都穿上华丽的衣裳,教她们学会跳康乐舞;身上有花纹的马一百二十匹,一起送去给鲁君。先把女乐和纹马安置在鲁城南面的高门外边。季桓子知道了,曾经穿便装偷偷地去观赏了好几回,打算接受下来,就跟鲁君说好,两人装着要环游各处,实地里是整天都到那儿观赏,把政事荒废下来。子路看了情形就劝孔子说:“老师,我们可以离开了!”孔子说:“鲁国不久就要春祭天地,如果当局遵守礼法,能把典礼后的祭肉分送给大夫,就表示仍有可为,那么我们还可以暂时留下。”季桓子终于接受了齐人送来的女子乐团,整个沉迷其间,一连三天都不过问政务;而且春祭天地的大典之后,又违背常礼,没给大夫们分送祭肉,于是孔子失望地离开了鲁国,当天就在屯(在鲁城南)的地方过夜。乐师己前来送行,说道:“先生就这样怪罪了?”孔子说:“我唱个歌告诉你好吗?”于是唱道:“听信妇人的话,可以失去亲信;过于接近妇女,可以使人败事亡身。既然如此就该离开,优游自在的安度岁月。”乐师己回去了,桓子问他说:“孔子说了些什么?”乐师己照实相告。桓子长叹一声,说:“孔夫子是为了那一群女乐的事怪罪我了!”

  孔子来到了卫国,寄住在子路的大舅子颜浊邹家里。卫灵公问孔子:“你在鲁国的官俸是多少?”孔子回答说:“官俸是六万小斗。”卫国也照样给了粟子六万小斗。过不多久,有人向卫灵公说了孔子的坏话,灵公就派公孙余假带了兵仗在孔子那儿走出走进,孔子担心会出事惹祸,待了十个月,就离开了卫国。

  正打算到陈国去,经过匡(在今河北长桓县西南)城,弟子颜刻(刻亦作剋)替孔子赶车,用鞭子指着一处说:“从前我进这个城,就是由那个缺口进去的。”匡人听说当年和阳虎同行的颜刻出现,以为鲁国的阳虎又来了。因为阳虎曾经欺虐过匡人,匡人于是就留住孔子。孔子的模样像阳虎,所以被困在那里整整有五天。慌乱中颜渊失散了,稍后才来会合,孔子见了说:“我以为你乱中遇难了!”颜渊说:“老师您还健在,我怎敢轻易就死呢!”匡人围捕孔子围得越来越急,弟子们都很紧张,孔子就说:“文王虽已死了,文化道统并没有丧失,现在不都在我们身上吗?上天如果要绝灭这个文化道统的话,就不会让我们能够认知并负起传承的责任。天意既然是不绝灭这个文化道统,那匡人又能对我怎么样?”于是孔子派了一个随行弟子到卫宁武子那里做家臣(此句所言与《左传》、《家语》不合,恐有误),然后才得脱险离开。

  从匡出来就到了蒲(在匡城北十五里),过了一个多月,又回到卫国,寄住在蘧伯玉家。卫灵公的夫人名叫南子的,派了人去对孔子说:“各国的君子只要有意和我们国君攀交情的,必定会来见我们夫人;我们夫人愿意见你。”孔子托言推辞告罪一番,最后还是不得已去见了。会见时,夫人站在葛细布做的帷幕里面,孔子进了门,向北跪拜行礼,夫人在帷幕里面回拜答礼,身上的佩玉首饰触发清脆的响声。事后孔子说:“我一向是不想去见她,现在既然不得已见了,就得还她以礼。”子路还是不高兴,孔子就很严正地申明道:“我要不是因存着得君行道的一点希望才不得已去回见她的话,天一定厌弃我!天一定厌弃我!”过了个把月,卫灵公和夫人同坐了一辆车,宫官雍渠陪侍在右,出了宫门,要孔子坐第二部车子跟着,就大摇大摆地从市上走过。孔子感慨地说:“我还没见过爱慕德行像爱慕美色一般热切的人。”于是对这里的一切感到厌恶失望,就离开卫国往曹国去了。这一年,鲁定公死了。

  孔子又离开曹国,来到宋国。一天和弟子们在大树下讲习礼仪。宋国的司马桓魋想要加害孔子,把大树给砍了,孔子只好离去。弟子催促说:“我们行动该快一点!”孔子说:“上天既然赋了道德使命给我,桓魋他又能把我怎样!”

  孔子来到郑国,却和弟子彼此失散了。孔子一个人站在外城的东门口。郑国有人看见了就对子贡说:“东门那里站有一个人,他的额头像唐尧,脖子像皋陶,肩膀像子产,可是从腰以下比禹短了三寸;一副疲惫倒霉的样子,真像个失去主人的狗。”子贡见面把这些话据实告诉孔子,孔子笑着说:“一个人的状貌如何,那是不重要的;倒是他说我像只失去主人的狗,那可真是啊!那可真是啊!”

  孔子来到了陈国,寄住在司城贞子家里。过了一年多,吴王夫差来打陈国,夺取了三个城邑才撤兵。赵侯鞅来打卫国的朝歌。楚国来围攻蔡国,蔡国就请求迁到吴国的土地上去,受他保护。吴国又在会稽地方把越王勾践打败了。

  有一天,许多鹰隼落在陈国宫廷前死了,身上被楛木做的箭射穿了,箭头是石头做的,箭杆有一尺八寸长。陈湣公派了人来请教孔子,孔子说:“鹰隼飞来的地方是很远了,这箭是肃慎人的箭。从前武王灭亡了商纣,就和四方的蛮夷民族来往,开导他们。他恩威并施,要他们把各地的特产献给朝廷,叫他们不能忘记自己的职责义务。于是肃慎人献来楛木做的箭杆,石头做的箭头,长度是一尺八寸。先王为了表彰他的美德,就把肃慎人的箭分给长女太姬。后来太姬嫁了虞胡公,虞胡公又封来陈国。当初王室分美玉给同姓诸侯,用意是要展现亲谊,分远方贡物给异姓诸侯,是要他们不忘归服周王,所以分给陈国肃慎人的箭。”湣公听了叫人到旧府去查证一下,果然找到了这种箭。

  孔子在陈住了三年,正好遇着晋、楚两国在争强斗胜,一再来打陈国,直到吴国攻打陈为止,陈国常常受到侵犯。孔子感叹说:“回去吧!回去吧!留在我们家乡的那批孩子们,志气都大,只是行事疏略些;他们都很有进取心,也没忘掉自己的初衷。”于是孔子就离开了陈国。

  路过蒲邑,刚好遇上公叔氏占据了蒲而背叛卫国,蒲人就留住孔子。弟子中有个叫公良孺的,自己带了五辆车子跟随孔子周游各地。他这个人身材高大,才德好,又英勇;他对孔子说:“我以前跟着老师在匡的地方遇到危难,如今又在这里遇上危难,这是命吧!我和老师一再地遭难,宁愿跟他们拼死算了!”于是就跟蒲人猛烈地拼斗起来。蒲人害怕了,就对孔子说:“如果能不去卫国,我就放你们走。”双方谈好条件,就放孔子一行从东门离去。孔子脱险后却一路前往卫国。子贡说:“约定好的条件可以不遵守吗?”孔子说:“在胁迫下订的条约,神明是不会认可的。”卫灵公听说孔子来了,很高兴,亲自出城来迎接。问道:“蒲可以讨伐吗?”孔子答说:“可以。”灵公说:“我的大夫却认为不能去讨伐。因为现在的蒲,是卫国防备晋、楚的前哨据点,我们自己发兵去打,如果蒲人干脆投靠敌方,或敌方趁机来袭,那后果不是很不好吗?”孔子说:“蒲邑的百姓,男的都效忠卫国,有拼死的决心;妇女们也有保卫这块西河地方的愿望。所以我们所要讨伐的,只是领头叛乱的四五个人罢了。”灵公说:“很好。”然而却不去伐蒲。

  卫灵公年纪老了,政务废弛,也不用孔子。孔子很感叹地说:“如果有人用我来掌理国政,一年就可以有个样子,三年便有具体成效了。”孔子只好离开了。

  佛肸做中牟(在今河南汤阴县西)邑宰。晋国的大夫赵简子要攻灭范氏、中行氏两家,中牟不服赵氏,就来攻伐中牟。佛肸就据有中牟公然反叛了。他派人来召请孔子协助,孔子有意前往,子路说:“我听老师说过:‘一个本身做了坏事的人那里,君子是不会去的。’现在佛肸自己据了中牟反叛,您想前去,这又是为什么呢?”孔子说:“我是说过这话的。但我不也说过真正坚实的东西吗?它是怎样磨都不会薄损的;不也说过真正精白的东西吗?它是怎么染也不会污黑的。我难道是个中看不中吃的葫芦瓜(一云匏瓜为星名)吗?怎么能只供人挂着而不吃呢!”

  一天孔子击着磬,有个担着草制盛土器经过门前的人听见了,说道:“真是有心呵,这个击磬的人,叮叮当当地直敲着,既然世上没有人赏识自己,那就算了罢!”

  孔子向鲁国的乐官师襄子学弹琴,一连十天都没有进展。师襄子说:“可以进学一层了。”孔子说:“我已学会了乐曲的形式,但节奏内容还不了解。”过了一些时候,师襄子又说:“你已学得了曲子的节奏内容,可以进学一层了。”孔子说:“我还没领会乐曲的情感意蕴。”过了一些时候,师襄子又说:“你已领会了乐曲的情感意蕴,可以进学一层了。”孔子说:“乐曲中那个人我还体认不出呢!”再过一段时间,孔子一副安详虔敬有所深思的样子,随又欣喜陶然,像是视野情志正与高远的目标相遇似的。最后说道:“我体认出曲中的这个人啦!他的样子黑黑的,个子高高的,眼光是那样的明亮远大。像个统治四方诸侯的王者,这不是文王又有谁能够如此呢!”师襄子离开座位很恭敬地说:“我就说过这是文王的琴曲啊!”

  孔子既然不被卫王所用,打算往西去见赵简子。到了黄河边,听到窦鸣犊、舜华两人被杀的消息,就对着河水感叹说:“河水是这样的壮美,这样的盛大啊!我不渡过这条河,也是命吧!”子贡听了趋前问道:“请问这话是什么意思?”孔子说:“窦鸣犊和舜华两人,是晋国有才德的大夫。当赵简子还没有得志的时候,是倚仗这两人的才能从政的;如今他得志了,却杀了他们来执掌政权。我听说过:一个地方的人,如果残忍到剖开动物的肚子来杀死幼儿,麒麟是不来到郊外的;排干了池塘水来捉鱼,蛟龙就不肯调和阴阳来兴云致雨了;弄翻鸟儿的巢打破了卵,凤凰就不愿来飞翔。这是为什么呢?是君子忌讳自己的同类受到伤害啊!连飞鸟走兽对于不义的人事尚且知道避开,何况是我孔丘呢!”于是回到陬乡歇息,做了《陬操》这首琴曲来哀悼他们两人。随后又回到了卫,进住蘧伯玉的家。

  有一天,卫灵公问起军队战阵的事。孔子说:“关于祭祀典礼的事,我倒听说过;至于军队战阵的事,却是不曾学过。”第二天,灵公正和孔子在谈话,见有雁群飞过,只顾抬头仰望,神色间并不注意孔子。于是孔子就离开卫,又去陈国。

  同年的夏天,卫灵公死了,立了灵公的孙子辄继位,他就是卫出公。六月间,赵鞅(赵简子)派人把流亡在外的卫灵公太子蒯聩(出公辄之父)强送到卫国的戚邑。于是阳虎要太子去掉帽子露出发髻,另外八个人穿麻戴孝,装成是从卫来接太子回去奔丧的样子,哭着进了戚城,就住了下来。冬天里,蔡国从新蔡迁到州来(即下蔡,时属吴地)。这一年正是鲁哀公三年,而孔子已六十岁了。齐国协助卫国围攻戚城,是因为卫太子蒯聩住在那儿的缘故。

  夏天里,鲁桓公、釐公的庙失火烧了起来。这时孔子在陈国,听说鲁庙失火了,说道:“火灾一定发生在桓公、釐公的庙吧!”后来消息证实,果然如他所言。到了秋天,季桓子病重,乘着辇车望见鲁城,感叹地说:“以前这个国家几乎是可以强盛起来的,只因为我得罪了孔子,没有好好用他,所以才没有兴盛啊!”随即对着他的嗣子康子说:“我死了,你必然接掌鲁国的政权;掌政之后,一定得请孔子回来。”过了几天,桓子死了,康子继承了卿位。丧事办完之后,想召孔子。公之鱼却说:“从前我们先君(桓子)用他没用到底,最后惹来别国的笑话,现在你再用他,如果又是半途而废,别国岂不又要笑话你。”季康子说:“那要召谁才好呢?”公之鱼说:“应该召冉求。”于是就派了专人来召冉求。冉求正要启程时,孔子说:“鲁国当局来召冉求,不会小用他,该会重用他的。”就在这一天,孔子说:“回去吧!回去吧!在我们家乡的那批孩子们,志气都大,只是行事疏略些;他们的质地文采都很美,我真不知道要怎样来剪裁调教他们才好。”子赣知道了孔子想回乡去,在送冉求时,据说就叮嘱他:“就职了,设法要他们来请老师回去!”

  冉求回去后,第二年,孔子从陈国迁到蔡国。蔡昭公要到吴国去,是吴王召他去的。以前昭公欺骗他的臣子要把都邑迁到吴境的州来,现在即将应召前往,大夫们担心他又要搬迁,公孙翩就在路上把他射杀了。楚军来进犯蔡国。同年秋天,齐景公死了。

  第二年,孔子从蔡国前往叶。叶公(楚大夫诸梁封邑在叶,僭称公)问孔子为政的道理,孔子说:“为政的道理在使远方的人归附,近处的人贴服。”有一天,叶公向子路问起孔子的为人,子路没回答他。孔子知道了就对子路说:“仲由!你怎么不回他说‘他这个人嘛,学起道术来毫不倦怠,教起人来全不厌烦,用起功来连饭也会忘了吃,求道有的高兴起来,什么忧愁都可忘掉,甚至于连衰老就将到来也不知道了’等等。”

 离开了叶,在回蔡的路上,长沮、桀溺两人一起在田里耕作。孔子看出了他们是隐居的高士,就叫子路前去向他们打听渡口的方位。长沮说:“那车上拉着缰绳的人是谁?”子路说:“是孔丘。”长沮说:“是鲁国的孔丘吗?”子路说:“是的。”长沮说:“那他该知道渡口在哪儿了。”桀溺随又问子路说:“你是谁?”子路说:“我是仲由。”桀溺说:“那你,是孔丘的门徒啰!”子路说:“是的。”桀溺说:“天下哪儿都是一样的动荡啊,但是又有谁能改变这种局势?况且你与其跟着那逃避暴君乱臣的人到处奔波,还不如跟着我们这种避开整个乱世的人来得安逸自在呢!”说着,就自管去下种覆土了。子路把经过情形报告了孔子,孔子怅然地说:“人总该有责任的,怎可自顾隐居山林,终日与鸟兽生活在一起。天下如果清明太平的话,那我也用不着到处奔走要想改变这个局面了。”

  有一天,子路一个人走着,遇上一位肩上挑着除草竹器的老人。子路请问道:“你可看见了我的老师?”老人说:“你们这些人,手脚都不劳动,五谷也分不清楚,谁是你老师我怎么会知道?”只管拄着杖去除草。事后子路把经过告诉了孔子,孔子说:“那是一位隐士。”叫子路回去看看,老人却已走了。

  孔子迁到蔡国的第三年,吴国进攻陈国。楚国前来救陈,军队驻扎在城父(楚邑,在今河南宝丰县东)。听说孔子住在陈、蔡两国的边境上,楚国就派了专人来聘请孔子。孔子正打算应聘前去见礼,陈、蔡两国的大夫就商议说:“孔子是位有才德的贤者,凡他所讽刺讥评的,都切中诸侯的弊病所在。如今他长久留住在我们陈、蔡两国之间,各位大夫的所作所为,都不合于仲尼的观点意思。现在的楚国,是个强大的国家,却来礼聘孔子;楚国如果真用了孔子,那我们陈、蔡两国掌政的大夫就危险了。”于是双方都派了人一起把孔子围困在荒野上,动弹不得,粮食也断绝了。随行弟子饿病了,都打不起精神来。孔子却照样不停地讲他的学,朗诵他的书,弹他的琴,唱他的歌。子路满怀懊恼地来见孔子,说道:“君子也会有这样困穷的时候吗?”孔子说:“会有的,只不过君子遭到困穷时能够把持自己,小人遭到困穷的话,那就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了。”子贡的神色也变了,孔子对他说:“赐啊,你以为我是多方去学习而把学来的牢记在心里的吗?”子贡说:“是的,难道不对吗?”孔子说:“不是的,我是把握住事物相通的基本道理,而加以统摄贯通的。”

  孔子知道弟子心中有着懊恼不平,于是召子路前来问他说:“《诗》上说:‘不是犀牛也不是老虎,为什么偏偏巡行在旷野之中?难道是我的道理有什么不对吗?我为什么会落到这个地步?”子路说:“想必是我们的仁德不够吧?所以人家不信任我们;想必是我们的智谋不足吧?所以人家不放我们通行。”孔子说:“有这个道理吗?仲由,假使有仁德的人便能使人信任,那伯夷、叔齐怎会饿死在首阳山呢?假使有智谋的人就能通行无阻,那王子比干怎会被纣王剖心呢?”子路退出,子贡进来相见。孔子说:“赐啊!《诗》上说:‘不是犀牛也不是老虎,为什么偏偏巡行在旷野之中。’难道是我的道理有什么不对吗?为什么我会落到这个地步?”子贡说:“老师的道理是大到极点了,所以天下人就不能容受老师。老师何不稍微降低迁就一些!”孔子说:“赐,好农夫虽然善于播种五谷,却不一定准有好收成;好工匠能有精巧的手艺,所做却不一定能尽合人意;君子能够修治他的道术,就像治丝结网一般,先建立最基本的大纲统绪,再依序疏理结扎,但不一定能容合于当世。现在你不去修治自己的道术,反而想降格来苟合求容,赐啊!你的志向就不远大了!”子贡出去了,颜回进来相见。孔子说:“回啊!《诗》上说:‘不是犀牛也不是老虎,为什么偏偏巡行在旷野之中。’难道是我的道理有什么不对吗?为什么我会落到这个地步呢?”颜回说:“老师的道术大到极点了,所以天下人就不能够容受。然而,老师照着自己的道术推广做去,不被容受又有什么关系?人家不能容,正见得老师是一位不苟合取容的君子呢!一个人道术不修治,才是自己的耻辱;至于道术既已大大地修成而不被人所用,那是有国的君主和执政大臣的耻辱了。不被容受有什么关系?人家不能容,正见得自己是一位不苟合取容的君子呢!”孔子听了欣慰地笑了,说道:“有这回事吗?颜家的子弟呀!假使你能有很多财富的话,我真愿意做家宰,替你经理财用呢!”于是差了子贡到楚国去,楚昭王便派兵前来迎护孔子,才免去了这场灾祸。

  楚昭王想把七百里大有居民里籍的地方封给孔子。楚国的令尹子西(即公子申,昭王之兄)阻止说:“大王使臣出使到诸侯各国的,有像子贡这样称职的吗?”昭王说:“没有。”子西又问:“大王左右辅佐大臣,有像颜回这样贤能的吗?”昭王说:“没有。”子西又问:“大王的将帅,有像子路这样英勇的吗?”昭王说:“没有。”子西再问:“大王各部主事的臣子,有像宰予这样干练的吗?”昭王也说:“没有。”子西接着说:“况且我们楚国的祖先在受周天子分封时,名位只是子爵,土地是跟男爵相等的方五十里。如今,孔丘遵循三皇五帝的遗规,效法周公、召公的德业,大王如果用了他,那么楚国还能世世代代公然保有几千里的土地吗?想当初文王在丰邑,武王在镐京,以百里小国的君主,两代经营终而统一天下。现在孔丘如拥有那七百里土地,又有那么多贤能弟子辅佐,对楚国来说并不是好事。”昭王听了就打消封地给孔子的念头。这年秋天,楚昭王死在城父。

  楚国装狂自隐的贤士接舆唱着歌走过孔子的车前,他唱道:“凤呀!凤呀!你的品德身价怎么这样低落?过去的已经无法挽回补正了呀!可是将来的还可以来得及避免的。罢了!罢了!现在从政的人都是很危险的啊!”孔子下了车,想和他谈谈,他却快步走开了,没能跟他说上话。于是孔子从楚国回到了卫国。这一年,是孔子六十三岁,也是鲁哀公的六年。

  第二年,吴国和鲁国在缯(今山东峄县境)的地方会盟,吴王要求鲁国提供百牢(牛羊猪三牲俱备曰一牢)的礼献。吴太宰嚭召见季康子,康子就请子贡前去应对,经子贡据理力争才得免了。

  孔子说:“鲁、卫两国的政事,真是兄弟一般的情况。”这个时候,卫君出公辄的父亲蒯聩不能继位,流亡在外,这件事诸侯屡次加以指责。而孔子的弟子很多都在卫国做官,卫君辄也想要孔子来佐理政事。子路就问孔子说:“卫君想要老师去帮他掌理政事。老师打算先做什么?”孔子说:“那我必定要先端正名分吧!”子路说:“有这回事吗?老师太迂阔不切实际了!有什么好正的?”孔子说:“你真是鲁莽啊,仲由!要知道名分不正,说出来的话就不顺当;说话不顺当,政事就没法成功;政事不成功,礼乐教化就不能推行;教化不能推行,刑法就无法适中;刑罚不适中,那老百姓就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所以,君子定下的名分,一定是可以顺当说出口;说出了的话,一定可以行得通。君子对他说出来的话,要做到没有一点的苟且随便才行。”

  又过一年,冉有为季氏率领军队和齐国在郎亭(在今山东鱼台县东北)地方作战,把齐兵打败了。季康子对冉求说:“你对军事作战的事,是学来的呢?还是天生就懂的呢?”冉有说:“是向孔子学的。”季康子说:“孔子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呢?”冉有回答说:“想用他,要有光明正大的名分;即使向百姓公开宣布,或明告于鬼神,都要是没有遗憾的。如果是像我目前所到的这种情况,就是把千社(《索隐》:二十五家为社)这么大的地方给他,我们的老师也不会接受的。”季康子说:“我想召请他回来,可以吗?”冉有回答说:“如果真想召请他回来,就要信任他,不可让小人阻碍他,那是可以的。”这时卫大夫孔文子想攻打卫文公的后人太叔疾,向孔子问计。孔子推说不知道,随即招呼备车就离开了。说道:“鸟是选择树林子来栖息的,树林子哪能选择鸟儿呢?”文子无奈。正好季康子赶走了公华、公宾、公林这几个人,备妥了周到的礼节来迎接孔子,孔子就回到了鲁国。

  孔子离开鲁国,一共经过了十四年的时间才又回到鲁国。

  鲁哀公问孔子为政的道理,孔子回答说:“为政最重要的是选任好的臣子。”季康子也问孔子为政的道理,孔子说:“举用正直的人来矫治邪曲的人,这样就能使邪曲的人也变为正直的了。”(《论语·颜渊》篇作孔子答樊迟问知之语)季康子忧虑国内的盗贼多,孔子告诉他说:“如果你自己能不贪,就是给予奖赏,人们也不会去偷窃的。”然而鲁国终究是不能用孔子,孔子也不求出来做官。

  在孔子的时代,周朝王室已经衰微,而礼乐的制度教化也废弛了,诗书典籍零散残缺。于是孔子探循三代以来的礼制遗规,理定书传的篇次,上起唐尧虞舜之间,下到秦穆公止,依照事类秩序加以编排。他说:“夏代的礼制,我还能讲述个大概来,只是夏的后代杞国已经不足取证了;殷代的礼制,我还能讲述个大概来,也只可惜殷的后代宋国已经不足取证了。要是杞、宋两国保有足够的文献的话,那我就能拿来印证了。”孔子考察了殷、夏以来礼制增损的情形后,说道:“以后就是经过百代,那变革的情形也是可以推知的。因承袭不移的是礼的精神本体,增损改变的是礼的文采仪节。周礼是参照了夏、殷两代而制订的,他的内容文采是那样的盛美啊!我是遵行周礼的。”所以《书传》、《礼记》是出于孔子的。

  孔子对鲁国的大乐官说:“音乐演奏的过程是可以知道的。刚开始的时候,要八音五声齐全配合,接着乐音慢慢放开之后,要清浊高下和谐一致,又要宫商分明节奏清爽,更要首尾贯串声气不断,这样直到整首乐曲的演奏完成。”又说:“我从卫国回到鲁国之后,才把诗乐订正了,使雅诗、颂诗都能配入到原来应有的乐部。”

  古代留传下来的诗原有三千多篇,到了孔子,把重选的去掉,选取可以用来配合礼义教化的部分。所取诗篇,最早的是追述殷始祖契、周始祖后稷的诗;其次,是歌颂殷、周两代盛世的诗;再次,是讽刺周幽王、厉王政治缺失的诗。而一切都要以男女夫妇的家庭伦常为起点,所以说:《关睢》这一乐章是《国风》的第一篇;《鹿鸣》是《小雅》的第一篇;《文王》是《大雅》的第一篇;《清庙》是《颂诗》的第一篇。三百零五篇诗,孔子都把它入乐歌唱,以求合乎古代韶乐(虞舜乐)、武乐(武王乐)以及朝廷雅乐、庙堂颂乐的声情精神。先王礼乐教化的遗规,到此才稍复旧观而有可称述。王道完备了,六艺也齐全了。

  孔子晚年喜欢《易》,他阐述了《彖辞》、《系辞》、《象辞》、《说卦》、《文言》等。他读《易》很勤,以致把编书简的皮绳都弄断了三次。还说过:“再让我多活几年,这样的话,我对《易》的研究就可以文辞义理兼备充实了。”

  孔子用《诗》、《书》、《礼》、《乐》做教材来教人,就学的门生大约有三千人,而精通六艺的有七十二人。像颜浊邹一般很受到孔子教诲却没有正式入籍的学生,为数也很不少。

  孔子教导学生有四个项目:《诗》、《书》、《礼》、《乐》等典籍文献,生活上的身体力行,为人处事的忠诚尽心,待人接物的信实不欺。孔子戒绝了常人的四种毛病:不揣测、不武断、不固执、不自以为是。所特别谨慎的事是:祭祀前的斋戒、战争、疾病。很少轻易谈及的是利、命和仁(此句异说不止一种,今从何氏《集解》暂译)。孔子教人,如果不是心求通而未通的,是不去启发他;举述给他个道理,却不能触类旁通推演出相似道理的,就不再对他反复费辞了。

  孔子在自己的乡里,容貌恭敬温厚,好似不大会讲话的样子。他在宗庙祭祀和朝廷议政时,却言辞明晰通达,只不过态度还是恭谨小心罢了。在朝中与上大夫交谈,态度中正自然,与下大夫交谈,就显得和乐轻松了。

  孔子进国君的宫门时,低头弯腰以示恭敬;然后急行而前,态度恭谨有礼。国君命他接待贵客,容色庄重认真。国君有命召见,不等车驾备好就尽快出发前往。鱼不新鲜,肉已发味,或切割不合规矩的都不吃。不适当的位子,不就座。在有丧事的人旁边吃饭,从没有吃饱过的。在这一天里哭过,就不唱歌。见到穿麻戴孝的人、瞎子,即使是个小孩子,必然改变面容表示同情。

  孔子说:“只要是有心向学,即使在三个人同行之中,必有可做我老师的。”又说:“德行的不修明,学业的不讲求,听到正当的道理不能随之力行,对于不好的行为不能马上革除,这些都是我忧虑的。”孔子听人唱歌,要是唱得好,就请人再唱,然后自己跟着唱起来。

  孔子不谈论关于怪异、暴力、悖乱以及鬼神的一些事情。

  子贡说:“老师所传授《诗》、《书》、《礼》、《乐》等方面的文辞知识,我们还得以知道;至于老师有关性命天道的深微见解我们就不得知道了。”颜渊赞叹地说:“老师的道术,我越仰慕它久了,越觉得崇高无比!越是钻研探究,越觉得它坚实深厚!看着它是在前面,忽然间却又在后面了。老师有条理有步骤地善于诱导人:用典籍文章来丰富我的知识,用礼仪道德来规范我的言行,使我想停止学习都不可能。即使是用尽了我所有的才力,而老师的道术却依然高高地立在我的面前。虽然尽想追随上去,但是却无从追得上!”达巷党(五百家为党)的人说:“孔子真是伟大啊!他博学道艺,却不专一名家。”孔子听了这话说道:“我要专于什么呢?专着驾车,还是专着射箭?我看是专着驾车罢!”琴牢说:“老师说过‘我没能为世所用,所以才学会了这许多艺能’。”

  鲁哀公十四年的春天里,在大野(今山东钜野县北)地方狩猎。叔孙氏的车夫鉏商猎获了一只少见的野兽,他们认为是不吉利的事,孔子看了说:“这是一只麒麟。”于是他们就把它运了回去。孔子说:“黄河上再不见神龙负图出现,洛水中也不见背上有文字的灵龟浮出。圣王不再,我想行道救世,怕是没有希望了罢!”颜渊死了,孔子伤痛地说:“是老天要亡我了吧!”等他见了在曲阜西边猎获的麒麟,说道:“我行道的希望是完了!”孔子很感慨地说:“没有人能了解我了!”子贡说:“怎么没有人能了解老师呢?”孔子说:“我不抱怨天,也不怪罪人;只顾从切近的人事上学起,再日求精进而上达天理,能知道我的,只有上天了吧!”

  孔子说:“不使自己的志气受到屈降,不使自己的身体受到玷辱,只有伯夷、叔齐两人了吧!”评论柳下惠、少连:“志气降屈了,身子也玷辱了。”评论虞仲、夷逸:“隐居在野,不言世务,行事合乎清高纯洁,自废免祸也权衡得宜。”又说:“我就跟他们的做法不一样。我不偏执一端,一切依情理行事,所以没有绝对的可以,也没有绝对的不可以。”

  孔子说:“不成,不成!君子最遗憾的就是死后没有留下好声名。我的救世理想已经无法达成了,我要用什么来贡献社会留名后世呢?”于是根据鲁国的史记作了《春秋》一书:上起鲁隐公元年,下至鲁哀公十四年,前后一共包括了十二位国君。以鲁国为记述的中心,尊封周王为正统,参酌了殷朝的旧制,推而上承三代的道统。文辞精简而旨意深广。所以,吴、楚君自称为王的,《春秋》就依据当初周王册封时的等级,降称他们为“子”爵;晋文公召集的践土会盟(事在鲁僖公二十八年),实际上是周襄王应召前去与会的,《春秋》以为这事不合法统而避开它,改写成:“周天子巡狩到了河阳”。推展这类的事例原则,作为衡断当时人行事违背礼法与否的标准。这种贬抑责备的大义,后代如有英明的君王加以倡导推广,使《春秋》的义法得以通行天下,那窃位盗名为非作歹的人,就会有所警惕惧怕了。

  孔子过去任官审案时,文辞上如有需要与人共同商量斟酌的,他是不肯擅做决断的。到他写《春秋》时就不同了,认为该记录的就振笔直录,该删削的就断然删削,就连子夏这些长于文学的弟子,一句话都参酌不上。弟子们接受了《春秋》之后,孔子说:“后世的人知道我是在扬圣王之道的,只有靠这部《春秋》;而怪罪我以布衣借褒贬来行王者赏罚的,也是因为这部《春秋》了。”

  第二年,子路死在卫国(蒯聩夺位之乱)。孔子病了,子贡前来谒见,孔子正拄着手杖在门口慢步排遣,一见就说:“赐啊!你怎么来得这么迟呢?”孔子随即叹了一声,口里哼道:“泰山就这样崩坏吗?梁柱就这样摧折吗?哲人就这样凋谢吗?”哼完不禁淌了眼泪。稍后对子贡说:“天下失去常道已经很久了,世人都不能遵循我的平治理想。夏人死了停棺在东阶,周人是在西阶,殷人则在两柱之间。昨天夜里我梦见自己坐定在两柱之间,我原本就是殷人啊!”过了七天就死了。

  孔子享年七十三岁,死在鲁哀公十六年(纪元前479年)四月的己丑日。鲁哀公对他悼辞说:“老天爷不仁慈,不肯留下这一位老人,使他抛开了我,害我孤零零的在位,我是既忧思又伤痛。唉,真伤心啊!尼父,我不再自拘礼法了!”事后子贡批评道:“鲁公难道要不能终老于鲁国吗?老师的话说:‘礼法丧失了就会昏乱,名分丧失了就有过愆。一个人丧失志气便是昏乱,失去所宜就是过愆。’人活着时不能用他,死了才来悼念他,这是不合礼的。诸侯自称‘余一人’,是不合名分的。”

  孔子死后葬在鲁城北面的泗水边上。弟子们都在心里为老师服丧三年,三年的心丧服完,大家在道别离去时,都相对而哭,每人还是很哀痛,有的就又留下来。子赣甚至在墓旁搭了房子住下,守墓一共守了六年才离开。弟子以及鲁国的其他人,相率到墓旁定居的有一百多家,因而管那个地方叫“孔里”。鲁国世代相传每年都定时到孔子墓前祭拜,而儒者们讲习礼仪,乡学结业考校的饮酒礼,以及鲁君祭祀时的比射仪式,也都在孔子墓场(一云“冢”字当做家)举行。孔子的墓地有一顷大。孔子故居的堂屋以及弟子所住的房室,后来就地改成庙,收藏了孔子生前的衣服、冠帽、琴、车子、书籍。直到汉朝,二百多年来都没有废弃。高皇帝刘邦路过鲁地,用了太牢(牛羊猪三牲俱备)之礼祭拜孔子。诸侯卿相一到任,常是先到庙里祭拜之后才正式就职视事。

  孔子生了鲤,字叫伯鱼。伯鱼享年五十岁,比孔子早死。

  伯鱼生了伋,字子思,享年六十二岁。曾经受困于宋国。子思作了《中庸》。

  子思生了白,字叫子上,享年四十七岁。子上生了求,字叫子家,享年四十五岁。子家生了箕,字叫子京,享年四十六岁。子京生了穿,字叫子高,享年五十一岁。子高生了子慎(子慎名或作斌,或作顺,或作傲,或作谦,疑莫能定,故史缺而不书),享年五十七岁,曾经做过魏国的相。

  子慎生了鲋,鲋年五十七岁。做了陈王涉(即陈胜,秦末与吴广首义抗秦)的博士,死在陈这个地方。

  鲋的弟弟子襄(梁玉绳云名腾),享年五十七岁。做过汉孝惠皇帝的博士,后来改任长沙王太傅(长沙太守,钱大昕云:惠帝时,长沙为王国,不得有太守,《汉书》云太傅是也)身高九尺六寸。

  子襄生了忠,享年五十七岁。忠生了武,武生了延年和安国。安国做了孝武皇帝博士,又做到临淮郡太守,早年死了。安国生了卬,卬生了驩。

  太史公说:《诗》上有言道:“像高山一般令人瞻仰,像大道一般让人遵循。”虽然我达不到这个境地,但心中总是向往着他。我读了孔子的遗书,想见得到他为人的伟大。到鲁去的时候,参观了仲尼的庙堂,以及他遗留下来的车、服、礼器;那些读书的学生,都还按时到孔子的旧家来演习礼仪。我一时由衷敬仰,徘徊留恋地不肯离去。自古以来,天下的君王贤人也算得多了,当活着时都很荣耀,到他一死就什么也没有了。孔子仅是一个平民,他的道统家世至今传了十几代,学者们都崇仰他。从天子王侯以下,凡是中国研讨六经道艺的人,都以孔夫子的话来做最高的衡断标准,真可说是一位圣明到极点的人了!

第三章 《中庸》

 (原为《礼记》第三十一章)

  中庸为《四书》之第二部,本书下一章《大学》,为《四书》之第一部。《中庸》在儒家哲学里之重要性,由下面本文看来,是显而易见的。我之所以把《中庸》这部书置诸儒家典籍之首,即因为研究儒家哲学自此书入手,最为得法。研究儒家哲学时,《中庸》一书本身,可说就是一个相当适宜而完整的基础。《中庸》这部书,据早期权威学者所说,其作者为孔子之孙,曾子之门人,孟子之师,名叫子思。此外,据说《礼记》中的《坊记》、《表记》、《缁衣》,也是出诸子思之手。若将《孟子》与《中庸》二书的风格与思想相比,尤其是《中庸》之第一、七、八三节(见本书),其相似之明显,实属有目共睹,不容误认。而本书第七节中一部分,则在《孟子》一书中,竟完全重见。如果子思真是《中庸》的作者,他真不愧为孟子的良师,因为他的雏形观念之见于《中庸》者,竟生长成熟,在孟子的雄辩滔滔的口才中出现了。治学严谨之士,会在《中庸》与《孟子》的哲学中看出其脉络深深的关联。(见本书第十一章)

  [原文]

  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

  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

  [语译]

  天所赋予人的禀赋叫本性,遵循本性处世做事叫正道,修明循乎本性的正道,使一切事物都能合于正道,叫做教化。这个正道,是人不能片刻离开的,若能离开,就不是正道了。所以君子在无人看到之处要警戒谨慎,在无人听到的地方要恐惧护持。须知道,最隐暗看不见的地方,也是最容易发现的。最微细得看不见的事物,也是最容易显露出来的。因此,君子一个人独居的时候,是要特别谨慎的。

  喜怒哀乐的情感还没有发动之时,心是平静而无所偏倚的,这叫做中;如果情感发出来都合乎节度,没有过与不及,就叫做和。中,是天下万事万物的大本;和,是天下共行的大道。人如能把中和的道理推而极之,那么,天地一切都各得其所,万物也都各遂其生了。

  [原文]

  仲尼曰:“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小人之(反)中庸也,小人而无忌惮也。”

  [语译]

  孔子说:“君子的所作所为都合乎中庸之道,小人的所作所为都违反中庸之道。君子之所以能合乎中庸之道,因为君子能随时居于中道,无过无不及;小人之所以违反中庸之道,因为小人不知此理,无戒慎恐惧之心,而无所不为。”

  [原文]

  子曰:“中庸其至矣乎!民鲜能久矣。”

  [语译]

  孔子说:“中庸的道理,真是至善至美啊!可惜一般人多不能实行这种道理,已经很久了。”

  [原文]

  子曰:“道之不行也,我知之矣:知者过之,愚者不及也。道之不明也,我知之矣:贤者过之,不肖者不及也。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

  [语译]

  孔子说:“中庸的道理之所以不能实行,我已知道是什么原因了:聪明的人过于明白,以为不足行,而笨拙的人又根本不懂,不知道怎样实行。中庸的道理之所以不能显明,我已知道是什么原因了:有才智的人做得过分,而没有才智的人却又做不到。犹之乎人没有不饮食的,但很少人能知道滋味。”

  [原文]

  子曰:“道其不行矣夫!”

  [语译]

  孔子说:“中庸之道恐怕不能够行了吧?”

  [原文]

  子曰:“舜其大知也与!舜好问而好察迩言;隐恶而扬善,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其斯以为舜乎!”

  [语译]

  孔子说:“舜可算得是有智慧的人吧!他喜欢问别人的意见,而且对于很浅近的话也喜欢仔细审度;把别人错和恶的意见隐藏起来,把别人好的意见宣扬出来,并且把众论中之过与不及的予以折中,取其中道施行之于民众。这就是舜的道理吧!”

  [原文]

  子曰:“人皆曰‘予知’,驱而纳诸罟擭陷阱之中,而莫之知辟也。人皆曰‘予知’,择乎中庸,而不能期月守也。”

  [语译]

  孔子说:“人人都说‘我是聪明人’,可是被别人驱入网内、驱入机槛中或陷坑里,却不知道避开。人人都说‘我是聪明人’,可是自己选择的中庸之道,连一个月的时间还守不满呢。”

  [原文]

  子曰:“回之为人也,择乎中庸,得一善,则拳拳服膺而弗失之矣。”

  [语译]

  孔子说:“颜回做人,能择取中庸之道,得到一善,就奉持固守而不再失掉。”

  [原文]

  子曰:“天下国家可均也,爵禄可辞也,白刃可蹈也,中庸不可能也!”

  [语译]

  孔子说:“天下国家(言其大)是可使之上轨道,官位和俸禄也可以辞掉不要,闪亮的刀也敢践踏上去,只是中庸之道不容易做到啊!”

  [原文]

  子路问强。子曰:“南方之强与?北方之强与?抑而强与?宽柔以教,不报无道,南方之强也,君子居之。衽金革,死而不厌,北方之强也,而强者居之。故君子和而不流,强哉矫!中立而不倚,强哉矫!国有道,不变塞焉,强哉矫!国无道,至死不变,强哉矫!”

  [语译]

  子路问孔子什么是“强”。孔子说:“你问的是南方人的强呢?北方人的强呢?还是你自己的所谓的强呢?以宽宏容忍的道理去教诲人,能忍受无理的欺负而不报复,是南方人的强,君子能安于此道。披戴兵器甲胄,坐卧不离,至死不厌倦,是北方人的强,勇武好斗的人能安于此道。可是君子与人和平相处,不随流俗转移,这才是真强!守中庸之道,而无所偏倚,这才是真强!国家政治上轨道时,不改变贫困时的操守,这才是真强!国家无道时,至死也不改变平生的志节,这才是真强!”

  [原文]

  子曰:“素隐行怪,后世有述焉,吾弗为之矣。君子遵道而行,半途而废,吾弗能已矣。君子依乎中庸,遁世不见知而不悔,唯圣者能之。”

  [语译]

  孔子说:“追求隐僻的生活,做些怪诞的事,用以欺世盗名,后世也会有人称道,我可不会这样做。有些君子遵循中庸之道,可是走到半路就停止了,我可不能中止。君子依照中庸之道而行,即使隐遁山林而不为世人所知,也不懊悔,这只有圣人才能做到。”

  [原文]

  (子曰:)“君子之道,费而隐。夫妇之愚,可以与知焉;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知焉。夫妇之不肖,可以能行焉;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能焉。天地之大也,人犹有所憾。故君子语大,天下莫能载焉;语小,天下莫能破焉。《诗》云:‘鸢飞戾天,鱼跃于渊。’言其上下察也。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妇;及其至也,察乎天地。”

  [语译]

  孔子说:“君子之道,用处很广,而道体隐微难见。即使没有知识的愚夫愚妇都可以知晓的道理,若讲到极精微之处,虽然是圣人,也有所不知。愚夫愚妇也是可以实行的道理,可是极精微之处,即使是圣人,也有所不能。天地是这样的广博正大,而人遭到自然灾害时,还感到不满。所以君子之道,讲到大处,天下都承载不了;讲到细微之处,天下也无人能识破其奥妙。《诗经》上说:‘鹞鹰一飞而上至天际,鱼儿一跃而下入深渊。’是说鹰与鱼上及于天下及于渊那自然而显著的性能。所以君子之道,自匹夫匹妇的简单生活起始,至其极致,能明察天地间的万事万物。”

  [原文]

  子曰:“道不远人;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诗》云:‘伐柯伐柯,其则不远。’执柯以伐柯,睨而视之,犹以为远。故君子以人治人,改而止。忠恕违道不远,施诸己而不愿,亦勿施于人。

  “君子之道四,丘未能一焉:所求乎子以事父,未能也;所求乎臣以事君,未能也;所求乎弟以事兄,未能也;所求乎朋友先施之,未能也。庸德之行,庸言之谨;有所不足,不敢不勉;有余不敢尽。言顾行,行顾言,君子胡不慥慥尔!”

  [语译]

  孔子说:“道是离人不远的;人好高鹜远,反而使道与人远离,那就不足以为道。”《诗经》上说:“伐柯伐柯,取法眼前。”若执斧柄来削制另一个斧柄,斜着眼睛看看,还是觉得不相似,那是偏差错误了。所以君子只拿别人能知能行之自身本有的道理,作为法则,去教别人,使他改正即可。能做到尽己之心推己及人,中庸之道就不远了。凡是别人加之于我自身而我自己不愿意的事,也不要加之于别人身上。

  “君子之道有四件事,我都没能做到一件:所求为子侍奉父母应做的那些事,我还没能完全做到;所求臣侍奉君王应做的事,我还没完全做到;所求做弟弟的敬兄长应做的事,我都没能够做到;所求对待朋友应做的,我也没有以身作则完全做到。平常的德行,应尽力实践,平常讲话,应力求谨慎,如有不周到之处,不敢不勉力去做;多余的话不敢全说出来。说话时要顾到能否做到,做事也要顾到所说的话,君子为何不努力笃行实践呢!”

  [原文]

  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难,行乎患难。君子无入而不自得焉。

  在上位,不凌下;在下位,不援上。正己而不求于人,则无怨。上不怨天,下不尤人。故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险以徼幸。

  子曰:“射有似乎君子,失诸正鹄,反求诸其身。”

  [语译]

  君子就现在所处的地位做应做的事,不希望做本分以外的事。处在富贵的地位,做富贵时应做的事;贫贱时,做贫贱时应做的事;在夷狄的地位,做夷狄应做的事;处患难的地位,做患难时应做的事。君子守道安分,无论在何地位都是自得的。

  处上位不欺侮在下位的人,处下位不攀附在上位的人。端正自己,对别人无所要求,自然没有什么怨恨。上不怨恨天,下不怪罪他人。所以,君子安于平易的地位以待天命到来,小人却要冒险妄求非分的利益。

  孔子说:“射箭像君子的做人之道,射不中正鹄,不怪别人,只反求诸己,怨自己的功力不够好。”

  [原文]

  君子之道,譬如行远,必自迩;譬如登高,必自卑。《诗》曰:“妻子好合,如鼓瑟琴。兄弟既翕,和乐且耽。宜尔室家,乐尔妻帑。”子曰:“父母其顺矣乎!”

  [语译]

  君子之道,如同走远路,必须从近处开始;如同登高处,必须从低处开始。《诗经》上说:“妻子儿女感情和睦,像弹琴瑟一样和谐。兄弟感情投合,其乐融融。使家庭和顺皆得其宜,使你妻子快乐。”孔子赞叹说:“这样,父母一定也很顺心乐意了!”

  [原文]

  子曰:“鬼神之为德,其盛矣乎!视之而弗见,听之而弗闻,体物而不可遗。使天下之人齐明盛服,以承祭祀,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

  “《诗》曰:‘神之格思,不可度思,矧可射思。’夫微之显,诚之不可揜如此夫!”

  [语译]

  孔子说:“鬼神的性能,可算是到了极点!看他不见,听他无声,但他却是无处不在,像是具有形体之不能遗忘一样。使天下人,斋戒沐浴穿着整齐衣服,承奉祭祀,到处充满鬼神的灵气,好像就在头顶上,又好像在身边左右。

  “《诗经》上说:‘神的来临,不可测度,怎么可以怠慢不敬呢?’鬼神之事本属隐微,却又如此明显,所以真实无妄的心,不能掩藏,必与此相同啊!”

  [原文]

  子曰:“舜其大孝也与!德为圣人,尊为天子,富有四海之内,宗庙飨之,子孙保之。故大德,必得其位,必得其禄,必得其名,必得其寿。故天之生物,必因其材而笃焉,故栽者培之,倾者覆之。

  “《诗》曰:‘嘉乐君子,宪宪令德。宜民宜人,受禄于天。保佑命之,自天申之。’故大德者必受命。”

  [语译]

  孔子说:“舜可算是大孝的人吧!论他的德性,已为圣人;论他的尊贵,已为天子;论他的财富,已有四海之大,世世受宗庙的祭飨,子孙永久保持祭祀不绝。所以,有大德之人,必定得到尊位,必定得到厚禄,必定得到美名,必定得到高寿。所以上天生育万物,一定因其材质而予以厚施;所以可栽种的予以培植,要倾倒的就只好任其倒下。

  “《诗经》上说:‘善良而快乐的君子,有明显的美德,适合于民众,有益于民众,所以能承受上天赐予的福禄,上天保佑他,并赋予他重大的使命。’所以有大德的人,必然能受天命而为天子。”

  [原文]

  子曰:“无忧者,其惟文王乎!以王季为父,以武王为子;父作之,子述之。武王缵太王、王季、文王之绪,壹戎衣而有天下,身不失天下之显名,尊为天子,富有四海之内,宗庙飨之,子孙保之。

  “武王末受命,周公成文武之德,追王太王、王季,上祀先公以天子之礼。斯礼也,达乎诸侯大夫,及士庶人。父为大夫,子为士,葬以大夫,祭以士;父为士、子为大夫,葬以士、祭以大夫。期之丧,达乎大夫;三年之丧,达乎天子;父母之丧,无贵贱一也。”

  [语译]

  孔子说:“无忧无愁的人,算只有周文王了吧!有王季做他的父亲,有武王做他的儿子;父亲做好基业,儿子又能继志述德。周武王继承太王、王季、文王的基业,灭了殷而得了天下,自身没失掉天下显扬的名声,贵为天子,富有四海,世世受宗庙的祭飨,子子孙孙永久保持祭祀不绝。

  “周武王在晚年才受天命做天子,到周公才完成文王武王的德业,追加太王、王季的帝王谥号,并以天子的礼节追祀以前的祖宗。这种礼节,从天子到诸侯大夫,一直适用到士人百姓。如果父亲做大夫,儿子是士人,葬时就用大夫的礼节,祭时用士人的礼节;父亲是士人,儿子为大夫,丧时就用士人的礼节,祭时用大夫的礼节。旁系亲属的一年之丧,只到大夫为止;直系亲属的三年之丧,天子也须遵守;至于父母之丧,无论尊贵和卑贱,完全一样。”

  [原文]

  子曰:“武王、周公其达孝矣乎!夫孝者,善继人之志,善述人之事者也。春秋,修其祖庙,陈其宗器,设其裳衣,荐其时食。

  “宗庙之礼,所以序昭穆也;序爵,所以辨贵贱也;序事,所以辨贤也;旅酬下为上,所以逮贱也;燕毛,所以序齿也。

  “践其位,行其礼,奏其乐;敬其所尊,爱其所亲;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孝之至也。

  “郊社之礼,所以事上帝也;宗庙之礼,所以祀乎其先也。明乎郊社之礼,禘尝之义,治国其如示诸掌乎!”

  [语译]

  孔子说:“周武王和周公算是天下通称为能尽孝道的了!所谓孝,就是能继承先人的遗志,完成先人的事业。春秋祭祀,修好祖宗的庙宇,陈列出祖宗所藏的重要器物、祖宗穿过的衣服,并供献应时的食品。

  “宗庙祭祀的礼节,就是要排列父子远近、长幼、亲疏的次序;排列爵位的次序,就是要分别官位的尊卑;排列各职事的次序,就是要分别子孙才能的高下;子弟们皆得举酒以敬长辈,就是要使卑下者也有居于先导的光荣。饮宴时,以毛发的颜色定坐位的上下,就是要分别长幼的次序。

  “站在排定的位置,行祭祀的礼节,奏着祭祀的音乐;敬奉那些应该尊重的,爱护那些应该亲近的;侍奉死者如同侍奉生者一样,侍奉逝去的如同侍奉现存的一样,这就是尽孝的极致。

  “祭祀天地的礼节,是为了侍奉上帝;祭祀祖庙的礼节,是为了祭祀祖先。明白了祭天地的礼节和天子宗庙大祭与秋祭的意义,治理国家,犹如把东西放在手掌上一样容易啊!”

  [原文]

  哀公问政。子曰:“文武之政,布在方策。其人存,则其政举;其人亡,则其政息。人道敏政,地道敏树。夫政也者,蒲卢也。

  “故为政在人,取人以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仁者,人也,亲亲为大。义者,宜也,尊贤为大。亲亲之杀,尊贤之等,礼所生也。

  “故君子不可以不修身;思修身,不可以不事亲;思事亲,不可以不知人;思知人,不可以不知天。

  “天下之达道五,所以行之者三。曰:君臣也,父子也,夫妇也,昆弟也,朋友之交也;五者,天下之达道也。知、仁、勇,三者,天下之达德也。所以行之者一也。或生而知之,或学而知之,或困而知之,及其知之一也。或安而行之,或利而行之,或勉强而行之,及其成功一也。”

  子曰:“好学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耻近乎勇。知斯三者,则知所以修身;知所以修身,则知所以治人;知所以治人,则知所以治天下国家矣。

  “凡为天下国家有九经,曰:修身也,尊贤也,亲亲也,敬大臣也,体群臣也,子庶民也,来百工也,柔远人也,怀诸侯也。

  “修身,则道立;尊贤,则不惑;亲亲,则诸父昆弟不怨;敬大臣,则不眩;体群臣,则士之报礼重;子庶民,则百姓劝;来百工,则财用足;柔远人,则四方归之;怀诸侯,则天下畏之。

  “齐明盛服,非礼不动,所以修身也;去谗远色,贱货而贵德,所以劝贤也;尊其位,重其禄,同其好恶,所以劝亲亲也;官盛任使,所以劝大臣也;忠信重禄,所以劝士也;时使薄敛,所以劝百姓也;日省月试,既禀称事,所以劝百工也;送往迎来,嘉善而矜不能,所以柔远人也;继绝世,举废国,治乱持危,朝聘以时,厚往而薄来,所以怀诸侯也。凡为天下国家有九经,所以行之者一也。凡事豫则立,不豫则废。言前定,则不跲;事前定,则不困;行前定,则不疚;道前定,则不穷。

  “在下位,不获乎上,民不可得而治矣;获乎上有道,不信乎朋友,不获乎上矣;信乎朋友有道,不顺乎亲,不信乎朋友矣;顺乎亲有道,反诸身不诚,不顺乎亲矣。诚身有道:不明乎善,不诚乎身矣。

  “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诚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圣人也。诚之者,择善而固执之者也。

  “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有弗学,学之弗能弗措也;有弗问,问之弗知弗措也;有弗思,思之弗得弗措也;有弗辨,辨之弗明弗措也;有弗行,行之弗笃弗措也。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果能此道矣,虽愚必明,虽柔必强。”

  [语译]

  鲁哀公问为政之道。孔子说:“周文王与武王的施政都记载在简牍上。但全在乎施政的人。他们在位时,他们的政教就能施行;他们死后,他们的政教也就作废了。以人施政之道,在使政教能推行快速;以地种树之道,在使树木能生长快速。以人施政,易见成效,如同地上蒲苇的快速滋长一样。

  “因此,为政之道,在于得到人才,而得人才的方法在于修养自身,要修身必须重视天下人共守的法则,要修道必须依照万物得于天的自然本性。所谓仁,就是人性;以亲爱自己的亲人最为重大。所谓义,就是事事得其所宜,以尊敬贤德的人最为重大。亲爱亲人而有等差,尊敬贤者而有等级,就是从礼节所产生的。

 “所以,要治国的君子不可不讲究修身;要想修身,不可不侍奉双亲;要想侍奉双亲,不可不知道尊贤爱人;要知道尊贤爱人,不可不知道天理。

  “天下共同遵从的道路有五条,而用以实行的功夫则有三种。我们说: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的交往,这五种就是天下人共同遵从的道路。智慧、仁爱、勇敢,是天下人应有的德性。用来实行的那就是一个‘诚’字。这些道理,有些人天生的不待学习就知道,有些人是经过学习才知道的,有些人则是经过困勉苦学而后才知道的。等到知道时,则都是一样。有些人心安理得去实行,有些人为了利益才去实行,有些人则需要勉强才能实行,但一等到成功,则都是一样。”

  孔子说:“喜爱研究学问接近智,能够努力行善接近仁,知道什么是羞耻接近勇。知道了这三样,就可以知道怎样去修身;知道怎样修身,就可以知道怎样治理别人;知道了怎样去治理别人,就可以知道怎样治理天下国家了。

  “治理天下国家有九种不变的纲领,就是:修正己身,尊重贤人,亲近并爱护亲人,恭敬大臣,体恤众臣,爱民如子,招徕各种技工,善待远方来人,安抚列国诸侯。

  “能修好己身,大道就可以树立;能尊重贤人,对于事理就不致疑惑;能亲爱亲人,伯叔兄弟们就不会有怨恨;能敬重大臣,临事就不会迷乱;能体恤臣下,才智之士就会竭力以图报效;能爱民如子,百姓就会自相勉效忠;能招徕各种工人,国家的财用就会充足;能善待远方的来人,四方的人自然都来归附了;能安抚列国诸侯,天下人自然畏服。

  “斋戒明洁,正其衣冠,不合礼节的事不轻举妄为,就是修正己身的方法;不听诬陷好人的坏话,远离女色,轻视财物而重视道德,就是勉励贤人的方法;升高他的爵位,增加他的俸禄,同情他的爱好和厌恶,就是劝勉亲近亲人的方法;所属众多而便于差使,就是劝勉大臣的方法;待之以至诚,养之以厚禄,就是劝勉士众的方法;役使适时,赋轻征税,就是劝勉百姓的方法;经常查考工作,给予报酬与其工作相称,就是劝勉工匠的方法;欢送去的,欢迎来的,对有善行的予以奖励,对于才能薄弱的加以矜恤,就是怀柔远方人的方法;延续已绝的世系,振兴废灭的国家,有乱事的为之治平,有危难的予以扶持,诸侯的朝聘之礼使有定时,赏赐厚而纳贡薄,就是安抚诸侯的方法。治理天下国家经常不变的纲领有九项,而用以实行的方法只是一个‘诚’字。任何事情,事前有准备就可成功,没有准备就会失败。说话先有准备,就不会没理由站不住;做事先有准备,就不会遭遇困难;行为先有定夺,就不会出毛病;做人的道理先有定则,就不会行不通。

  “在下位时,若得不到上级的信任,人民就无法治理;要得到上级的信任有其方法,若不为朋友所信任,就得不到上级的信任;要取得朋友的信任有其方法,若不能孝顺父母就不能为朋友所信任;孝顺父母是有方法的,若反省自身没有诚意,就不能孝顺父母。本身有诚意也有方法,若不明白至善之所在,自身也就不能有诚意了。

  “诚,是天生的真理,实践此‘诚’字,是人为的真理。所谓‘诚’,是不须勉强而合,不须思维而得,一举一动都合乎道理,只有圣人才能做到。所谓实践之诚,那就要选择至善之道而坚守不渝才可以。

  “要广博地学习,详细地求教,慎重地思虑,明白地辨别,切实地力行。不学习则已,既学习,不到学识渊博不止;不求教则已,既求教,不到彻底明白不止;不思考则已,既思考,不到想出道理不止;不辨别则已,既辨别,不到辨别明白不止;不实行则已,既实行,不到切实做到不止。别人学一次就会了,我学一百次;别人学十回就会了,我学一千回。一个人如果真能照这样做,即使是个笨人也会聪明起来的,即使是个柔弱的人,也会坚强起来的。”

  [原文]

  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诚则明矣,明则诚矣。

  [语译]

  由本性诚而自然明善,是天赋的本性;由明善而归于真诚,是人为的教化。有了诚就能明白道理,能够明白道理,也就做到诚了。

  [原文]

  唯天下至诚,则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

  [语译]

  只有天下之至诚圣人,能完全实行他天赋本性的极致;能尽他自己的本性,就能尽知他人的本性;能尽知他人的本性,就能尽知万物的本性;能尽知万物的本性,就可以赞助天地间万物的化育;能赞助天地间万物的化育,就可以与天地并立为三了。

  [原文]

  其次致曲,曲能有诚,诚则形,形则著,著则明,明则动,动则变,变则化,唯天下至诚为能化。

  [语译]

  次于圣人一等的贤人,如能完全发挥其本性之善,亦能达到诚的地步;诚于中就会表现于外,形于外就显而易见,就会光辉发越,光辉发越,就可以感动人心,感动人心,就能转移习俗,转移习俗,就能化育万物。只有天下最诚的人,能做到化育万物的地步。

  [原文]

  至诚之道,可以前知。国家将兴,必有祯祥;国家将亡,必有妖孽。见乎蓍龟,动乎四体。祸福将至,善,必先知之;不善,必先知之。故至诚如神。

  [语译]

  诚到极点,可以预知未来。国家将兴,必有吉兆;国家将亡,必有凶兆。发现在卜筮的蓍草和龟甲上,表现在人的动作仪态上。祸福将要来临,是福,必会先知道;是祸,也可预先知道。所以至诚之人,犹如神明一样。

  [原文]

  诚者,自成也;而道,自道也。诚者,物之终始,不诚无物。是故君子诚之为贵。诚者,非自成己而已也,所以成物也。成己,仁也;成物,知也。性之德也,合外内之道也,故时措之宜也。

  [语译]

  诚,为完成自己人格的要件;道,则是引导自己走向正当行为的道路。诚,为自然之理,万事万物的始终本末都不能与之相离,没有“诚”,万事万物也就不存在了。所以,君子把“诚”看得特别宝贵。诚,并不仅在完成自己,而且要成就万事万物。成就自己的人格叫做“仁”;成就万事万物,叫做“智”。仁与智植根于人的本性。因之,内外才能合而为一,随时施行都是适宜的。

  [原文]

  故至诚无息。不息则久,久则征,征则悠远,悠远则博厚,博厚则高明。博厚,所以载物也;高明,所以覆物也;悠久,所以成物也。博厚配地,高明配天,悠久无疆。如此者,不见而章,不动而变,无为而成。

  天地之道,可一言而尽也:其为物不贰,则其生物不测。天地之道:博也,厚也,高也,明也,悠也,久也。今夫天,斯昭昭之多,及其无穷也,日月星辰系焉,万物覆焉。今夫地,一撮土之多,及其广厚,载华岳而不重,振河海而不泄,万物载焉。今夫山,一卷石之多,及其广大,草木生之,禽兽居之,宝藏兴焉。今夫水,一勺之多,及其不测,鼋鼍蛟龙鱼鳖生焉,货财殖焉。

  《诗》云:“维天之命,于穆不已。”盖曰,天之所以为天也。“于乎不显,文王之德之纯。”盖曰,文王之所以为文也,纯亦不已。

  [语译]

  所以至诚之道永不间断。不间断,自然会持久;诚于中者既久,自然征验于外;征验彰著,自会悠远而无穷;悠远无穷,则积为广博深厚;广博深厚,则高大而光明。博厚才能承载万物,高明才能覆盖万物,悠久才能化成万物。博厚可以比地,高明可以比天,悠久才能使万物发展。厚博配地,高明配天,悠久配无疆之广。如此,不自我显示而自然彰明显著,不动作而自然感人化俗,不必有所施为,而自然有所成就。

  天地之道,可以一句话说完,就是:造物者诚一不二,化生万物有难测之妙。天地之道是:广博、深厚、高大、光明、遥远、长久。现在比方说天,不过是光亮一点一点所积累,说到那无穷的天体,悬挂着日月星辰,覆盖着地上的万物。若说地,不过是一把泥土所积累,等形成博厚的大地,却载着华岳那样高山而不觉其重,收着河海那么多水而不泄漏,万物都载在上面。再说山,不过是拳大的石块所积累,等到形成广大之后,草木生长在上面,禽兽也栖止在上面,蕴藏的宝物也从中发掘出来。再说水,不过是一勺一勺的水所累积,可是等到大不可测,鼋鼍蚊龙鱼鳖都生长在里面,货物财富也生产出来。

  《诗经》上说:“上天的道理,是深奥而运转不息的啊!”这就是天之所以成为天的道理吧。又说:“这不是很明显吗?文王的德性是如此纯一而彰著。”这就是文王所以尊谥为“文”的道理吧。纯一,也就是行健不息的意思。

  [原文]

  大哉圣人之道!洋洋乎,发育万物,峻极于天。优优大哉!礼仪三百,威仪三千,待其人而后行。故曰:苟不至德,至道不凝焉。故君子尊德性而道学问,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温故而知新,敦厚以崇礼。是故居上不骄,为下不倍。国有道,其言足以兴;国无道,其默足以容。《诗》曰:“既明且哲,以保其身。”其此之谓与!

  [语译]

  圣人的道理真是伟大!充满于天地之间而发育万物,其崇高可与天相比。其大无所不包啊!包括了大的礼则有三百种之多,小的仪节有三千种之多,等待那有才有德的人出来而后实行。所以说:没有伟大德性的人,无法成就伟大的道理。因此,君子恭敬奉持着所禀赋于天的性理,同时讲求学问而求知,使德性与学问臻于广大精微的境界,虽然到达了高明的地步,而遵从中庸的大道。致知方面,从温习旧学而增进新知;修德方面,敦厚自身的纯一心志,以崇尚礼仪。所以,在上位而不骄傲,处卑贱也不犯上作乱。国家有道时,他的言论可以振兴国家;国家无道时,他的渊默足以见容于乱世。《诗经》上说:“既明达而又有智慧,以保全自身。”就是这个意思吧!

  [原文]

  子曰:“愚而好自用,贱而好自专,生乎今之世,反古之道,如此者,灾及其身者也。

  “非天子,不议礼,不制度,不考文。今天下,车同轨,书同文,行同伦。虽有其位,苟无其德,不敢作礼乐焉;虽有其德,苟无其位,亦不敢作礼乐焉。”

  子曰:“吾说夏礼,杞不足征也;吾学殷礼,有宋存焉;吾学周礼,今用之,吾从周。”

  [语译]

  孔子说:“笨拙的人偏偏自以为是,卑贱的人偏要任性而为;生在现代,要实行古法,这样人,一定会自招其祸的。

  “不是天子,不可以议论礼法的是非,不可以创制法度,不可以校订文字。现今,天下一统,车辙宽度相同,写的文字相同,行为的法礼相同。即使在天子之位,如无圣人之德,也不敢制礼作乐的;即使有圣人之德,而不在天子之位,也是不敢制礼作乐的。”

  孔子说:“我喜研究夏代的礼法,可是夏代之后杞国所行的,不足以证明就是正确的夏礼。我学殷代的礼法,如今在宋国尚保存一部分。我也研究过周代的礼法,就是现在通行的,我依从现行的周礼。”

  [原文]

  王天下有三重焉,其寡过矣乎!上焉者,虽善无征;无征,不信;不信,民弗从。下焉者,虽善不尊;不尊,不信;不信,民弗从。故君子之道,本诸身,征诸庶民,考诸三王而不缪,建诸天地而不悖,质诸鬼神而无疑,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质诸鬼神而无疑,知天也;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知人也。

  是故君子动而世为天下道,行而世为天下法,言而世为天下则。远之则有望,近之则不厌。

  《诗》曰:“在彼无恶,在此无射,庶几夙夜,以永终誉。”君子未有不如此,而蚤有誉于天下者也。

  [语译]

  君临天下有前述三件大事。做好这三件事,就不会有多大差错了。在上位的,夏、商两朝礼法虽然很好,但因年代久远,无从考证;既已无从考证,就无法使人相信;不能使人相信,百姓就不会遵从了。在下位的,虽然善于礼法,因为其位不尊,也不能取信于人,百姓也就不会遵从了。所以,君临天下的人,必须以自身的德性为根本,再察看人民的信任,查考夏、商、周三代的制度而准确无误,建立于天地之间而不背逆天道,质问鬼神而无疑误,到百世以后圣人出来而无怀疑。质问鬼神而无疑心,知道已合乎天理;到百世以后圣人也不会疑惑,知道已顺乎人情了。因此君临天下者,其举动可以世世为天下的常道,其作为可以世世为天下人的法度,他的话可以世世做天下人的准则。远处的人仰慕他,近处的人不厌恶他。

  《诗经》上说:“彼处无人厌恶,此处无人怨恨,他能早晚不懈,永保美誉。”君子不这样做,而能在天下享有美好的名誉,是绝无此理的。

  [原文]

  仲尼祖述尧舜,宪章文武,上律天时,下袭水土。譬如天地之无不持载,无不覆帱;譬如四时之错行,如日月之代明。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小德川流,大德敦化,此天地之所以为大也。

  [语译]

  孔夫子远绍唐尧虞舜之道,近宗文王武王之法,上顺天时自然运行的法则,下合水土滋生之本性。比如天地的无所不载,无所不覆;比如四季的更迭,日月的交替。万物同时生长而不相妨害,道理一齐实行而彼此不相抵触。小的德性,则协力分工,有如诸细水汇而为川;大的德行,则敦厚化育;这足见天地之伟大。

  [原文]

  唯天下至圣,为能聪明睿智,足以有临也;宽裕温柔,足以有容也;发强刚毅,足以有执也;齐庄中正,足以有敬也;文理密察,足以有别也。

  溥博渊泉,而时出之。溥博如天,渊泉如渊。见而民莫不敬,言而民莫不信,行而民莫不说。

  是以声名洋溢乎中国,施及蛮貊;舟车所至,人力所通,天之所覆,地之所载,日月所照,霜露所队,凡有血气者,莫不尊亲;故曰配天。

  [语译]

  只有天下最伟大的圣人,能具有聪明睿智之才,始可以君临万民。宽柔温和,足以包容万物;刚强弘毅,足以坚持固执;庄严而能自省,持中而不偏,足以使人敬重;多才宏通,足以明辨是非。

  广博无所不包,渊深而富有活力,能应时施行。人见其仪容而无不敬仰,人闻其言论而无不听从。

  其声名洋溢中国,传及国外。凡舟车所至,人力所到之地,日月所照,霜露所沾之处,人人皆尊敬,人人皆爱戴。所以说其德性足以与天相比拟。

  [原文]

  唯天下至诚,为能经纶天下之大经,立天下之大本,知天地之化育,夫焉有所倚?肫肫其仁,渊渊其渊,浩浩其天。苟不固聪明圣知达天德者,其孰能知之?

  [语译]

  唯有天下至诚的圣人,能定天下之常法,立天下之大德,通晓天地化育万物的真理,此乃至诚之力,难道还别有所依赖而后能吗?其仁心诚诚恳恳,其沉静如深渊,其广大如太空,若非聪明智慧有天赋圣德,何人能了解此等深奥道理呢?

  [原文]

  《诗》曰:“衣锦尚絅。”恶其文之著也。故君子之道,暗然而日章;小人之道,的然而日亡。君子之道,淡而不厌,简而文,温而理,知远之近,知风之自,知微之显,可与入德矣。

  《诗》云:“潜虽伏矣,亦孔之昭。”故君子内省不疚,无恶于志。君子之所不可及者,其唯人之所不见乎!

  《诗》云:“相在尔室,尚不愧于屋漏。”故君子不动而敬,不言而信。

  《诗》曰:“奏假无言,时靡有争。”是故君子不赏而民劝,不怒而民威于鈇钺。

  《诗》曰:“不显惟德,百辟其刑之。”是故君子笃恭而天下平。

  《诗》曰:“予怀明德,不大声以色。”子曰:“声色之于以化民,末也。”

  《诗》曰:“德輶如毛。”毛犹有伦。“上天之载,无声无臭。”至矣!

  [语译]

  《诗经》上说:“穿彩色绸衣,外罩衣褂。”因嫌绸衣的纹彩太鲜明了。君子的为人之道,外表纹彩不露,日久自然渐渐露出来。小人的为人,外表纹彩鲜明,日子久了,就渐渐消暗了。君子做人,看来平淡并不使人厌恶,看来简素却有文采,看来温和却明辨是非。知远事之近因,知风之来处,因微而知著。明白此等道理,就可进入道德之门了。

  《诗经》上说:“躲藏起来,似乎看不见了,其实,还是非常明显。”所以君子无有过失,无愧于心。君子之令人比不上,正在别人看不见之处啊!

  《诗经》上说:“独居室内深处,依然无愧于心。”所以君子不必有行动,人就尊敬他;不必说话,人就信任他。

  《诗经》上说:“求神来享,肃然无言。”所以君子不必奖赏,而人民自知相勉向善,不必发怒,而人民畏惧,胜过畏惧刀斧。

  《诗经》上说:“彰明德行,诸侯自然效法。”故君子只要笃诚恭敬,天下自然太平。

  《诗经》上说:“我喜爱你以德化民,而不用厉声厉色。”孔子说:“用厉声厉色去感化人,那是最下等的办法。”

  《诗经》上说:“化民之德,轻如羽毛。”可是羽毛虽轻,还是有其大小可比;而《文王篇》所说:“上天行四时化育万民,无声无味。”真是至高无上了。

第四章 《大学》

 《大学》原为《礼记》之一章,今列为《四书》之一部,因为列为《四书》中之一部,以前中国学童读《四书》时,皆自《大学》一书开始。《大学》与《中庸》背后的哲学意义,对学童并不重要,自然非七八岁的学童所能了解,然此书必须精读熟记,以备将来之用。关于本书之重要性,宋儒理学家程伊川曾说:“《大学》孔氏之遗书,而初学入德之门也。于今可见古人为学次第者,独赖此篇之存,而论孟次之。学者必由是而学焉,则庶乎其不差矣。”

  “大学”一词,理雅格(JamesLegge)氏英译为TheGreatLearning;辜鸿铭译为TheHigherEducation,意为“高等教育”,更为正确。以前中国适于读“大学”的年龄,似乎相当于读美国的“专科学校”(JuniorCollege)。《礼记》一书有一章把古时王子贵族的学制叙述得很明白,即本书中第九章。《礼记》之第八及十二两章对古时教育制度犹有进一步的说明,本书并未选入。整个儒家的教育观点,似乎认为教育系为“士”(上等社会之知识分子)而设,日后以便为君主治理国家,或辅佐帝王以济世为政,因此在讨论教育时,始终皆以治国为宗旨。《大学》一书似乎是专为教育王子贵人而作,所以书名称为《大学》,而“大学”即王子贵人受教育之所。“君子”一词在《大学》中当然甚为通用,照字面看,“君子”者,“君王之子”也,亦即“王子”,后来渐渐为“士绅”(Gentleman)之称。此书内容所论,实际上,是以个人生活的修养(修身)与治国平天下为中心,也可以说以伦理与政治为主旨。

  本书曾由宋儒朱熹改编,将一整节文字的顺序提到前面,使全文涵义更为清楚。原来段落前后错乱,是早年将竹简误排之故,因以前竹简是用皮条串入竹简洞口而成捆收存的。我认为朱熹的改编令人敬佩,故本书采用朱本,但他似乎不曾注意到原来错乱的缘故。以致在他调动顺序的一部分,转折之处遂显得不够自然,也因而有两行完全相同。那就是“此谓知本”这一句。此句之后,又有同样一句“此谓知本”,“此谓知之至也”。朱熹是把第二句“此谓知本”与随后的“此谓知之至也”看做是一段遗失文字的结语,于是他随即擅自代为补上那一段,借此机会把宋儒以冥想为格物致知的道理插入书中一些。也因此完全改变了格物致知的方法与对象,这也引起无尽无休的争辩与臆测。我曾将汉朝郑玄的《大学》原文与朱熹的版本比较,所得到的结论是,错误的由来是那相同的两句“此谓知本”,原来在那段文字里是分开的。但因为秦始皇焚书坑儒之后,那些幸未罹难得以硕果仅存的老儒生,是全凭心中记诵记录下来,因而联系错误自然难免,就犹如现今排字房犯这类错误一样。由郑玄的版本中原有的错误推论起来,根本并没有什么“阙文”,只是因文句错乱而起,在句中所讨论的“格物致知”只是限于人性与人心的活动,并未涉及物质界的宇宙。这一层由随后我改编的《大学》正文中即可一目了然。朱熹将全章予以前后调动,我仍保持其原来顺序,未予更动;只是把原来承上启下的那个雷同的句子,改放在我认为适当的所在而已。

  [原文]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

  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其本乱而末治者否矣;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

  [语译]

  高等教育的目标在于保存人高尚的品格,在赋予人民新的生命,在止于完美之境。

  知道止于完美的境界之后,对人生才有固定的宗旨。对人生有了固定的宗旨,才能得到心境的宁静。得到心境的宁静之后,才能安然自处。能安然自处,才能用心思考。能思考,才能有所知。物体之组织是由基础及高层所构成,而每件事务之演变上也是有其开始,有其终结的。因此了解事物之正常关联的顺序,乃是智慧之始。

  先贤凡是要保存普天下人那清新的品德的,必要先把本国人民的生活纳入正轨。要想把本国人民的生活纳入正轨,必须先把家庭生活整顿好。要想把家庭生活整顿好,就须要先修养个人的生活。要修养个人的生活,必须先把心放端正。要把自己的心放端正,必须使自己的本意发乎真诚。要使自己的本意发乎真诚,必须获取真知,而真知在于研究万事万物。将万事万物研究之后,便有了真知;有了真知,其本意便能发乎真诚;本意能发乎真诚,内心便能放得端正;内心放得端正,个人的生活便可有了修养,个人的生活修养好,而后家庭生活才能整顿好;家庭生活整顿好之后,国民的生活才能上轨道;国民生活上了执道,整个天下才能太平。上自帝王,下至庶民百姓,必须把个人生活的修养看做一切的基本。基本不好,其上层好者,是绝不可能的。树的主干瘦弱,而其上面枝叶茂密者,天下也绝无此事。

  [原文]

  《康诰》曰:“克明德。”《太甲》曰:“顾諟天之明命。”《帝典》曰:“克明峻德。”皆自明也。

  汤之《盘铭》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康诰》曰:“作新民。”《诗》云:“周虽旧邦,其命维新。”是故君子无所不用其极。

  《诗》云:“邦畿千里,维民所止。”《诗》云:“缗蛮黄鸟,止于丘隅。”子曰:“于止,知其所止。可以人而不如鸟乎?”《诗》云:“穆穆文王,于缉熙敬止。”为人君,止于仁;为人臣,止于敬;为人子,止于孝;为人父,止于慈;与国人交,止于信。

  《诗》云:“瞻彼淇澳,菉竹猗猗。有斐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喧兮。有斐君子,终不可喧兮。”如切如磋者,道学也;如琢如磨者,自修也;瑟兮僩兮者,恂傈也;赫兮喧兮者,威仪也;有斐君子,终不可喧兮者,道盛德至善,民之不能忘也。

  《诗》云:“于戏前王不忘!”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此以没世不忘也。

  [语译]

  《尚书·康诰》说:“惟我文王能使自己的品德清新。”《尚书·太甲》说:“惟我先王成汤,常常顾念上天的明命。”《尚书·尧典》说:“惟我帝尧能使自己的崇高品德清新。”这些都是讲古代的帝王是从自明其德性开始的。

  成汤的《盘铭》说:“如果使自己新鲜,就应整天使自己新鲜,每天使自己新鲜。”《康诰》说:“使周人变成新民族。”《诗经·文王》说:“周虽然是个旧国家,接受的天命是新的。”所以,君子在所有时间都尽自己最大的力量。

  《诗经·玄鸟》说:“王者的都城地方千里,百姓都居住在这里。”《诗经·缗蛮》说:“嘤嘤鸣叫的黄鸟,都栖息在树多的小阜上。”孔子说:“对于栖息,鸟都知道该栖息在什么地方,难道人可以不如鸟吗?”《诗经·文王》说:“穆穆然深远的文王,他的德性总是光明,事事小心恭敬。”文王为人民的君王,保持着仁爱之心;为君王的臣,尽心奉职不敢疏忽;在家里是儿子,侍奉父母一片孝心;当父亲的时候,教诲儿子非常慈爱;与别人交往的时候,言语句句诚实。

  《诗经·淇澳》说:“看那淇水弯曲之处,青绿色的竹子多么美丽茂盛!我们那文采斐然的君子,学问何等精细,切削过似的,打磨过似的,严密刚强,威严光辉啊!文采斐然的君子,百姓终身不能忘记呀!”这如切如磋的话,是说的学习的道理;如琢如磨,是说的自修的道理;瑟兮僩兮,是说战战兢兢,一刻不敢马虎;赫兮喧兮,是说恭敬之心在内,威仪表现于外;有斐君子,终不可喧兮,是说道德完善到了最高境界,百姓终身不能忘记。

  《诗经·烈文》说:“伟大啊!从前的文王和武王,虽然逝去久远了,后世人永远思念不忘!”后世君王尊敬前代贤明的模范,敬爱他们的亲人;后世人民享受太平的幸福,享受遗留的利益。这就是为什么后世人追思不已的缘故。

  [原文]

  子曰:“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无情者不得尽其辞,大畏民志。”此谓知本。此谓知之至也。

  [语译]

  孔子说:“听断诉讼,我也和别人一样不算难事,我们的目的是要完全没有诉讼。于是那些犯了错误的人就会羞于为自己辩护,人民就怀着敬畏之心。”这就叫做知道事物的根本。这就叫做达到真知。

  [原文]

  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谦。故君子必慎其独也。小人闲居为不善,无所不至,见君子而后厌然,揜其不善,而着其善。人之视己,如见其肺肝然,则何益矣!此谓诚于中,形于外,故君子必慎其独也。曾子曰:“十目所视,十手所指,其严乎!”富润屋,德润身,心广体胖,故君子必诚其意。

  [语译]

  所谓使自己的心意诚实,就是不要自己欺骗自己,如同厌恶恶劣像厌恶臭味一样,喜爱善良如同喜爱美人一样。这就叫做满足自己的心意。所以君子必然非常谨慎地对待他自己一个人独处的时候。普通的人在平时无人独处时做坏事,可以无恶不作;看见诚实的君子就会内心不安,尽量掩饰,假装在做好事。其实别人看他,就像看清他的肝脏和肺脏一样,一目了然,这种欺骗有什么用呢!这就叫做内心是什么样的,表现出来的也会是那样,所以君子必然十分谨慎地对待他一人独处的时候。曾子说:“不要说无人看见,十只眼睛看着呢;不要说没人指出,十只手指指着呢。多么严格呀!”财富可以使屋子华美,德性可以使人身体充实,心地宽广。所以,君子必然要使自己的心意出于至诚。

  [原文]

  所谓修身在正其心者,身有所忿懥,则不得其正;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有所好乐,则不得其正;有所忧患,则不得其正。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此谓修身在正其心。

  [语译]

  修养个人的生活在于把自己的心安放端正。心里有愤怒,心就不能安放端正;心里有恐惧,心就不能安放端正;心里受着喜好的牵累,心就不能安放端正;心里有忧患,心就不能安放端正。端正虚静的心已经不在了,就会看事物视而不见,听声音听而不闻,吃东西也不知道它的味道。这就是修养个人的生活在于把心安放端正的原因。

  [原文]

  所谓齐其家在修其身者,人之其所亲爱而辟焉,之其所贱恶而辟焉,之其所畏敬而辟焉,之其所哀矜而辟焉,之其所敖惰而辟焉。故好而知其恶,恶而知其美者,天下鲜矣!故谚有之曰:“人莫知其子之恶,莫知其苗之硕。”此谓身不修,不可以齐其家。

  [语译]

  整顿好家庭在于修养个人的生活。人对于他所亲爱的人会失之于偏颇,对于他所认为低贱厌恶的人会失之于偏颇,对于他所敬畏的人会失之于偏颇,对于他所怜悯的人会失之于偏颇,对于他所姑息或骄纵的人会失之于偏颇。所以说,喜爱的而又知道其中有恶劣之处,讨厌的而又知道其中有美好之处,这样无偏颇的态度天下少见!所以谚语说:“人是没有知道自己的儿子的坏处的,是没有知道自己的庄稼茂盛的。”这就是说个人的生活没有修养好,是不可以整顿好他的家庭的。

  [原文]

  所谓治国必先齐其家者,其家不可教而能教人者,无之。故君子不出家而成教于国。孝者,所以事君也;弟者,所以事长也;慈者,所以使众也。《康诰》曰:“如保赤子。”心诚求之,虽不中,不远矣。未有学养子而后嫁者也。一家仁,一国兴仁;一家让,一国兴让;一人贪戾,一国作乱:其机如此。此谓一言偾事,一人定国。尧舜帅天下以仁,而民从之;桀纣帅天下以暴,而民从之;其所令反其所好,而民不从。是故君子有诸己而后求诸人,无诸己而后非诸人。所藏乎身不恕,而能喻诸人者,未之有也。故治国在齐其家。

  《诗》云:“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宜其家人,而后可以教国人。《诗》云:“宜兄宜弟。”宜兄宜弟,而后可以教国人。《诗》云:“其仪不忒,正是四国。”其为父子兄弟足法,而后民法之也。此谓治国在齐其家。

  [语译]

  治理国家的生活首先在于整顿好自己的家庭。自己的家人都无法教育好,反而能教好别人的,绝没有这个道理。所以君子不一定走出自己的家庭,他的文化榜样延伸而感化一个国家。孝道是用来侍奉君主的,悌道是用以侍奉兄长的,慈爱是用来治理百姓的。《尚书·康诰》说:“就像母亲爱护初生的婴儿一样。”从来没有一个姑娘是先学会养孩子而后嫁人的。如果你的本能是健全的,即使不能完全达到目标,也不会离得太远。一个家庭学会了仁爱,一个国家就会学到仁爱;一个家庭学会了谦让,一个国家就会学到谦让;一个家庭贪婪狠戾,一个国家就会不守法纪。事物的法则就是如此。这就是所谓“一句话可以破坏一件事,一个人可以使国家安定”。尧舜为天下做出了仁爱的表率,人民就会学习他;桀纣给天下做出了残酷的样子,人民也会模仿他。他们的命令如果和他们的行为相反,百姓就不会听从。所以,君子必须先要求自己然后要求别人,自己没有过恶然后才去责备别人的过恶。在他自己的身上不采用推己及人的怒道,反而能影响别人明白宽怒的道理,这样的事情是不会有的。所以治理一个国家的生活在于整顿好自己的家庭。

  《诗经·桃夭》说:“桃花那样的艳丽,桃叶婆婆多美盛!那个女儿嫁到了夫家,一家和睦真安宁。”做到了全家和睦安宁,然后才有资格做一国的榜样教导别人。《诗经·蓼萧》说:“和睦的家庭敬爱兄长爱护弟弟。”敬爱兄长爱护弟弟,然后才有资格做一国的榜样教导别人。《诗经·鸣鸠》说:“君主的礼仪丝毫不差,就能使一国井然有秩序。”君主的行为足够成为父亲、儿子、哥哥、弟弟的榜样,而后百姓自然会效法他。这就叫做治理一个国家的生活在于整顿好自己的家庭。

  [原文]

  所谓平天下在治其国者,上老老而民兴孝,上长长而民兴弟,上恤孤而民不倍,是以君子有絜矩之道也。

  所恶于上,毋以使下;所恶于下,毋以事上;所恶于前,毋以先后;所恶于后,毋以从前;所恶于右,毋以交于左;所恶于左,毋以交于右。此之谓絜矩之道。

  《诗》云:“乐只君子,民之父母。”民之所好好之,民主所恶恶之。此之谓民之父母。

  《诗》云:“节彼南山,维石岩岩;赫赫师尹,民具尔瞻。”有国者不可以不慎,辟则为天下僇矣。

  《诗》云:“殷之未丧师,克配上帝;仪监于殷,峻命不易。”道得众则得国,失众则失国。

  是故君子先慎乎德。有德此有人,有人此有土,有土此有财,有财此有用。德者本也,财者末也。外本内末,争民施夺。是故财聚则民散,财散则民聚。是故言悖而出者,亦悖而入;货悖而入者,亦悖而出。

  《康诰》曰:“惟命不于常。”道善则得之,不善则失之矣。

  《楚书》曰:“楚国无以为宝,惟善以为宝。”舅犯曰:“亡人无以为宝,仁亲以为宝。”

  《秦誓》曰:“若有一个臣,断断兮无他技,其心休休焉,其如有容焉。人之有技,若己有之,人之彦圣,其心好之,不啻若自其口出,实能容之,以能保我子孙黎民,尚亦有利哉!人之有技,媢疾以恶之,人之彦圣,而违之俾不通,实不能容,以不能保我子孙黎民,亦曰殆哉!”唯仁人放流之,迸诸四夷,不与同中国。此谓唯仁人为能爱人,能恶人。见贤而不能举,举而不能先,命也;见不善而不能退,退而不能远,过也。好人之所恶,恶人之所好,是谓拂人之性,菑必逮夫身。是故君子有大道,必忠信以得之,骄泰以失之。

  生财有大道,生之者众,食之者寡,为之者疾,用之者舒,则财恒足矣。仁者以财发身,不仁者以身发财。未有上好仁,而下不好义者也;未有好义,其事不终者也;未有府库财,非其财者也。

  孟献子曰:“畜马乘,不察于鸡豚;伐冰之家,不畜牛羊;百乘之家,不畜聚敛之臣。与其有聚敛之臣,宁有盗臣。”此谓国不以利为利,以义为利也。

  长国家而务财用者,必自小人矣。彼为善之,小人之使为国家,菑害并至。虽有善者,亦无如之何矣。此谓国不以利为利,以义为利也。

  [语译]

  恢复天下太平在于治理国家的生活。当权的人尊敬老人,普通的人也就知道当好儿孙;当权的人敬重长辈,普通的人也就知道尊重和友爱;当权的人仁爱幼弱和无助的人,普通的人也就不会做出相反的事情。这就叫做君子有规范自己行为的测度的标准。一个人憎恶来自上面的东西,就不要用来对付自己的下面;憎恶来自下面的,就不要用来服侍自己的上面;憎恶来自前面的,就不要放在后面的前面;憎恶来自后面的,就不要放在前面的后面;憎恶来自于右面的,就不要用来对付左面;憎恶来自左面的,就不要用来对付右面。这就叫做絜矩之道。

  《诗经·南山有台》说:“人民悦乐的君主,是百姓的父母。”普通人喜欢的君主就喜欢,普通人憎恶的君主就憎恶。这就叫做人民的父母。

  《诗经·节南山》说:“庄严的南山啊,岩石莽莽。威严的师尹,人民瞻仰!”执掌国家的当权者万万不能不小心谨慎;一旦偏颇,就引起天下人的抨击。

  《诗经·文王》说:“殷朝还没有丧失人民的时候,能够配对上帝。应该吸取殷朝的教训,保持天命不容易。”这说的是得到人民的,就得到国家;丧失人民的,就会丧失国家。这就是为什么君子首先注重自己的德性。如果他有德性,就会有人民;如果有人民,就会有土地的权力;如果有土地的权力,就会有财富;有财富,就能有用度。德性是根本,财富是结果。如果君主忽视根本,而企求额外的财富,就会导致人民互相争夺和竞争利益。所以君主积累自己的财富,就会失去人民;君主分散个人的财富,就能获得人民。如果一个人言词狡诈和欺骗,就会得到言词狡诈和欺骗的回答;如果他的财富是欺骗得来的,也会由欺骗的方法而失去。

  《尚书·康诰》说:“天命不是固定不可改变的。”好的君主就能得到天命,不好的君主就会失去天命。《楚书》说:“楚国没有财宝,做好事才是我们楚国的财宝。”逃亡的晋国公子的舅舅狐偃说:“我们逃亡的公子没有财宝,只有对同宗人的感情联系是他的财宝。”

  《尚书·秦誓》秦穆公说:“我假若有那么一个大臣,朴实真纯,不假装有别的本领,心性淡然寡欲,豁达大度能包容一切。看见别人有才能,就像他自己有那种才能一般;看见别人英俊聪明,心里喜爱;不但能像从他的口里称赞的一样,而且确实能够容纳贤才,就将是一个能辅佐国家的人,他会保护我的子孙和黎民百姓。假若这个大臣,别人有才能,就妒忌和憎恨;别人俊美聪明,就设法压抑使之不能发达,实在不能容纳人,也就不能保护我的子孙和黎民百姓,这样的人对国家是很危险的。”只有仁德的君主才能驱逐那等邪恶的臣,把他赶到四方夷狄地方,不让他和我们同住在中国。这就是说只有仁德的人才能爱别人,也才能恨别人。看到贤德的人君主不能任用,即使任用又不是尽早任用,就是怠慢或没有尽到君主的责任。看见坏人而不能退黜,退黜了又不能驱逐到远方,就是软弱。喜爱别人厌恶的,厌恶别人喜爱的,就叫做违反人的自然本性,灾难必然落在他的身上。于是我们看到作为君主的基本原则:必定是忠实和诚信才能保持他的统治,骄傲而又生活放纵就会失去他的统治。

  积累财富有其基本原则,即:如果有很多财富的生产者,只有很少的消费者,如果人很快地挣钱,而花费缓慢,那么财富就总会是充足的。仁义的人用他的财富发展其人品,不仁义的人则发展财富于他个人的消耗。从来不曾有过君主好仁德,而他的目标会失败于好义的臣民;从来不曾有过人民好义,而国家事务不能贯彻完成的;也从来不曾有过这样的国家财富集聚在国库里,君主不能继续占有的。

  孟献子说:“士人一变成大夫已经保有马匹和车辆,就不再照看鸡和猪了;丧祭用冰的卿大夫之家,就不再养牛和羊了;拥有百辆车子的贵族之家,在他的家里就不应该保有强夺收税的家臣。宁可有一个偷盗他的财货的管家人,也比有一个强夺收税的家臣为好。”这就是说国家的物质兴旺不在于物质的兴旺,而在于正义的兴旺。

  掌握政府的首脑而依赖聚敛财富的,是因为任用小人而造成的。他想要做好,但是小人管理着国家,带来了国家的灾难,所有的善意都没有达到目的。这就是说国家的物质兴旺不在于物质的兴旺,而在于正义的兴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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