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罗霄武功

 zqbxi 2020-10-16

五峰山遭遇战火,是因为它的地理位置,也因为它的高度。它不低矮,所以适宜作为战略阵地;它不够巍峨,所以不至于成为绝对的地理阻隔。

被五峰山遥遥仰望的武功山就不一样。它也遭遇过兵刀之灾,但战斗只在它的山脚或者它延展出去的半山次峰中展开。至于主峰的山顶,没有战火,只有人与天地交流沟通的香火。因此一直到几十年前,武功山的原始森林、原始次生林都还在;一直到现在,武功山顶的古老建筑都还在——它们只毁于自然风雨之力,没遇到过战火的毁坏。

这一切的原因,可能都是因为武功山太高了。1918.3米的高度,在完整处于江西境内的所有山峰中,它是首席,是顶部,是最高峰。当然也有其他山岭的主峰比武功山的金顶海拔要更高,但那些山岭都在边界,不完整属于江西,就像一个籍贯不详的名人,好几个地方都可以说成是自家的高峰。

武功山不一样,它完整的属于江西,可以光明正大理直气壮地推出去介绍:喏,这是我们家的高个子,请多关照。

在赣西访山,自然不能回避这出落得清秀又伟岸的武功山。

江河以其多变让沉浸其中的人时时觉得新鲜,山岭以其庞大让深入其中的人处处觉得新鲜。这是山川之美给予每一个不厌其烦亲近自己者的回馈。

武功山不是一座显赫的山峰。在当下众声喧嚣的旅游胜地里,这座山与诸多名山还保持着某种距离。十年前,《中国国家地理》评选出中国十大“非著名”山峰,武功山很欣然地成为了其中之一。它对“非著名”这个称谓很是受用。

不著名的武功山现在每年敞开怀抱,接纳寻幽访胜的200万名游客;不著名的武功山正好以更加随和的姿态,欢迎来自天南海北用脚步丈量山水的驴友。对于这些背负着帐篷与炊具的自然主义者,武功山表达出了最真诚最随和的善意。

这种善意,与它三百八十多年前对那个上山看日出的中年人表达的态度完全同样。

那是公元1637年,明王朝,50岁的徐霞客在正月一个天寒地冻的日子里来到了武功山。此前,他从26岁开始真正离乡背井游历山河,20多年背着行囊寻访名山大川,已经见过太多太多壮丽的山水,审美疲劳肯定是有的,一般的风景已经无法激发他的赞叹。但是,面对武功山的奇峰绝景,徐霞客在山区整整活动了十天,忍不住写下了将近7000字的精彩游记。他在文中感叹:“薄海内外,无如赣之武功山。登武功山,江南无山,观止矣!”同时还留下一首诗,几百年过去,读罢仍令人顿生神往之思:千峰嵯峨碧玉簪,五岭堪比武功山。观日景如金在冶,游人履步彩云间。

为了看日出,他在山巅金顶的道观茅庵中住了一晚。可惜,这个晚上一直都是浓雾弥漫,徐霞客没能真切看到夜色里的武功山。

我比徐霞客幸运,这么多年来,我一再迷醉于武功山的微雨之夜、明朗之夜、迷雾之夜……

找个下午的时候去爬山,登山者一步步慢慢朝着山上走,时间也在一点点缓缓朝着傍晚走。接下来你便可以接递享有暮色四合、夜幕笼罩、星光垂落、熹微初露的武功山夜色。

武功山的夜是迷人的,适宜恋人依偎,看云卷云舒,天高云淡。山高处似乎夜晚也来得更迟一些,傍晚到入夜之初的时段,恋恋不舍的阳光依旧从遥远的地方斜透过云层,将天空照得通透。此时的整个世界仿佛都是纯净的,童话般的景象在抬头处就可以看到。古人说恐惊天上人,到了这夜晚的高山,其实也用不着高声语,喧嚣过尽,现在我们可以喁喁细语,透明的时光里缓慢地抒情。

武功山的夜是醉人的,天空澄明,四野安宁。这夜色笼罩的高山之上,饮酒只宜浅尝,喝茶却可慢饮。伴随一大杯温热的汤水,可以繁衍出一长串醉人的话语。月亮有时候隔着薄云,有时候干脆特写镜头般将皎洁的圆盘直接推送到你眼前。这澄明的夜晚让山顶上席地而坐的人也变得安详下来,仿佛有一些什么在不自觉中被放空。即使有风吹过,草木大幅度地摇摆枝叶,也并不会破坏这夜色里的沉静。在山下曾困扰你的浮躁现在已经不复存在,你不再端着身段,不再瞻前顾后,纯粹的时光里沉醉于自然之美。

武功山的夜是醇厚的,山的怀抱包容或包孕了所有的光影、声音,以及所有的生命。灯光的退位让远离尘世的高山之巅回归古人在夜晚的感触。往远处看去,起伏的山脊现在已经隐没;往近处看去,葳蕤的花草现在已经匿形。一切都融入了夜色,一切都只是夜色的一部分。这么多事物添加到了夜色里,武功山的夜晚顿时变得有些酽酽的感觉。静默和黑暗覆盖之处,显得幽深、厚重,像浓缩成浆的陈年老酒。神秘的时光里,我们回归水中之鱼、空中之鸟,久违的天性重新笼罩肉身。

也不是什么声音都没有!即使在海拔将近2000米的山上,虫鸣依旧不会缺席。除此之外,享受夜色的人也不甘于寂寥,草木芬芳氤氲在夜色中,我们不知道为什么就说到了山峰地理,说到了脚下这座山。

在我们中学的地理课本里面,横亘在湘赣地区的那条罗霄山脉,似乎颇有些名气。据说,山脉的命名基本上都是依据其主峰或最主要的山岭名字派生出来的。无论是太行山脉、秦岭山脉还是武夷山脉等等,都有一个同名的主山。但罗霄山脉的主山在哪里呢?我的地理老师没有告诉我,连篇累牍的网络资料也没有告诉我。现在,眼前这座山在我们的一次深夜交谈中点拨了我。明代的《武功山志》和《天下名山志》以及明代以前的诸多诗词文献都记载,武功山称为“兹山”或“罗霄山”。在那漫长的历史里,旧书上的“罗霄山”大都直指“武功山”。

原来,我们夜色里所枕着的这一脉山岭,就是大名鼎鼎的罗霄山脉得名之所罗霄山。想到这些,我们便兴奋不已,似乎打捞起来了一段被夜色吞噬的记忆。

等到兴奋的人平静下来,远远地又传来娃娃鱼怪异的叫声,在这浓黑的深夜顿时平添了几分神秘和悚然。

幸好,在这山顶,还有着千年的古祭坛群,道家沟通天地的神通又让夜色里的人们多了几分安宁与平和。

与所有的灵秀之山同样,武功山远自汉晋起就被道佛两家择为修身养性的洞天福地。香火鼎盛时期,山南山北建起的庵、堂、寺、观多达100多处。这不同的文化共融于这座体量巨大的山脉,彼此相安无事。1800多年前,丹道在这山上留下炼丹飞升的印记;1700多年前,至今尚存的祭坛在这山上刻印了江南古代的祭祀文化。在这之后,唐、宋、明三代的佛教文化和建筑,点染山间的幽谷。

这真是有意思的事情,就如这白天被人类主宰的天地到了夜晚就更多地属于隐藏于暗处的虫豸,一座山上道观佛寺频繁交互易主。而佛道宗教文化的昌盛,又让名人学士心向往之,陶渊明、陶弘景、袁皓、黄庭坚、陆游、杨万里、文天祥等人均曾登上武功山,在灵山秀水间留下诗文,宗教、人文、生态,形成了某种互文般的关系。

前人说,这天地间只是人类的暂居地。仿佛所有建筑都是天生,借人手建成,任何一个建筑都不曾被当代人真正拥有过。就像这江南的大山,天地间最高深的大义在此回响一小会,然后就离开,换一种声音在此绕梁,或者干脆几种音调同时在此发出声响。也好,这世间的山水没有固定的主人。

或许,也正是在这主人交替的过程中,一座山便拥有了不同的小名。民间传说里,三国时期一个叫罗霄的幕僚屡屡协助东吴荆扬牧诸葛恪立下战功,被吴帝孙皓封为安成郡太守。而史料记载,也恰恰是这个孙皓,在公元267年设立了萍乡县,由安成郡管辖。史料与传说,文字与揣测,在一定程度上实现了重合。这座位于安成郡萍乡县的高山,自然也拥有了与这片土地统治者相同的名字,罗霄。

此后,有武氏夫妇来到罗霄山修炼,成为这片山水形式上的安居者,在他们修道终成正果后,附近的人们便将这座山称为“武公山”。到了南北朝时期,“侯景之乱”后陈霸先所部在梦中得到自称武功老爷的仙人帮助,突破叛军的围困转危为安。陈霸先建立陈国后,惊异于这段离奇的破敌经历,下令将“武公山”改名为“武功山”。

与佛教的基本统一不同,本土的道家似乎多了地方神与区域宗教等一些差异化因素。武功山所在的赣西地区,每个村落里都建有供奉地方神的大王庙,有些村子则在牛皇宫里供奉牛王,而武功山上的道观,主神是武功老爷。这些安稳人心的本土神祗给了我一种错觉,仿佛在信仰的领域,萍乡也能自成一界。

这些传奇般的传说,配合着夜间隐藏在山里不知何处的庙宇、宫观,语焉不详又言之凿凿,让这座夜色笼罩下的江南之山,面目多了几分神秘。

月影西斜时,远处的一切依旧在黑暗中,近处的事物却渡上了纯白的月光。山风吹来,低矮的绿草顺着山脊低伏,奇特的山石挨着山崖伫立,秀丽的瀑布沿着山涧蜿蜒,都在武功山的夏夜里发出声响,顿时让夜色下的武功山多了几分生气。

在山上过夜的人望着漫天的星斗,将思绪从遥远的故事和文字中收回,感觉露水微凉。清晨即将到来,一座山的喧嚣又将重新开启,夜色下空灵杳渺的武功山,现在多出了人间烟火味。

高山上的绿色草甸和半山幽谷的巨型灵芝,这两种让人震撼的独特之物,也从夜色里凝固的状态中融化,重新变得鲜活而真实,等待下山的人一路观赏,一路赞叹。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