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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日子(十二)︱偷来的栀子花

 一米89kdgmscja 2020-10-16

                       —五瓣花原创的第335篇文章-

芒种那天,妈妈从他们小区偷了些栀子花装在包里,给我带过来。我能想象,她在前一天傍晚时分,以带爸爸散步之名,一圈又一圈地绕着那棵栀子花树走,假装漫不经心,实则在悄悄打探的样子。趁天光未暗之时,连哪几朵适合“下手”都已瞄好:树尖上那朵是刚长出来的,洁白婀娜;侧腰那朵,昨天就开了,已显老态,半低头耷拉着;它旁边那朵,是娇羞的新娘,花骨朵儿紧紧包裹,明天一准儿会开,可以视为目标……她心里一边盘算着,一边走。

待游逛得四下无人,妈妈从社区发的红色环保袋里,拿出花剪开始“工作。”先从树尖下手,因为目标较大,手抬得过高,容易被人发现,好,摘下一朵。转身过来,背后还有一朵可人的。噢,那花骨朵儿已微微张开了,也可以要……树枝都剪得不长,是一枝枝“小侏儒。'

爸爸木讷地站在旁边,嘴里发出轻微的“嘘嘘”声,他不是在这里放哨,他只是无处可去,离不开我妈。

去年的这个时候,爸爸还总是趁人不在,就会偷偷跑掉的老顽童。去年的这个时候,我像中了魔咒一样,一个月中,有三个周一都在找爸爸。一次在一个医院的住院部找到他,一次是在老房子那边找到他;还有一次,他没戴小天才手表,离家40公里,在外露宿一夜,去派出所接到他时,他孤零零地坐在一条长椅上正低头吃着警察给的饼干,未刮胡子的脸上冒出胡碴,根根立着,闪着白光,大光头上的帽子不见了,头光溜溜的,看见我,他脸上没有表情,将手中的饼干分一半,递给我。我推回他的手,对他说:“爸,你自己吃!”他的手再将饼干递过来,直至我接下。

 
从派出所出来,去旁边的小饭馆吃饭,他一边夹起红烧肉,一边眼睛一闭一闭地打瞌睡,头一低一起,摇摇晃晃的,像被竖立抱着睡不踏实的婴儿,只不过婴儿会是在妈妈怀里,而我坐在桌子对面无法拥他入怀。他的大光头在我眼前一亮一亮的,是我曾经最喜欢摸的地方,以前,那个大光头里装着好多智慧,可是不知什么时候,这些智慧走丢了,有时候连自己也要弄丢。
 
昨晚不知他靠在哪个门面睡了一夜,或是靠着哪棵树坐了一晚,我下意识地往门外的地方看了看。周围高楼林立,除了临街的门面就是一个个闭着大门的小区,栖身之处,实在想不出来。
 
      五一那天,爸妈去楼下玩,远远地给爸妈拍了一张

不远处,有个卖栀子花的老婆婆。只要看到栀子花,我就要买两束。
 
送爸爸回家,顺便给妈妈带了一束栀子花上楼。妈妈看到爸回来,从沙发上奔出来,摸着爸长满胡须的脸,心疼地问:“你跑哪里去了嘛,一晚上都不回来。晚上要吃药的嘛。昨晚你在哪里住的?吃饭没有?以后我要把你的手牵到,不让你乱走了。”爸爸什么也说不出来,低着头,妈妈自言自语,叨叨半天。
 
妈妈找了一个矿泉水瓶,插上栀子花,塑料瓶配这白色的花朵,倒都如透明的一般,劣质中也有些生气。客厅里拖鞋东一只西一只地乱扔着,鞋架上的鞋基本上都只有一只,另一只要么在哪个床角,要么不知被爸爸藏在哪个他自己也找不到的地方。
 
还能趁妈妈不注意,“出逃“的爸爸,那时脚力稳健,好几次走丢,到派出所报案,看监控,总看到在站台上的他,只要车一来,随着人流一涌而上,窜上去的身影,煞是敏捷。不过,仅过了一年,同样是6月,他走路如同裹了小脚的女人,走得窸窸窣窣,脚步半寸长,低着头,像每条路都和他有仇,死死地盯住,谨慎又小心。上下楼梯时,妈在前边拉着,他的另一手从楼梯栏杆一一抹过,用手给楼道做清洁,蹭着走。
 
回到芒种那天,妈妈带着爸爸来了,还带着前一晚偷来的栀子花。
 
每周五晚,儿子要回来,我也会请妈妈、爸爸一起过来,那是那一天最重要的事,一家人一起吃饭。一家人,也就五口,爸爸、妈妈、我、还有老公和儿子。我是爸妈唯一的女儿,70年代出生的第一代独生子女。
 
牵着爸爸,进卫生间洗手,妈妈高兴地从红布包里拿出“小侏儒”栀子花,短短的枝杆,精神的花枝。我家的花瓶大部分都长得又高又壮,一插进去,花的头就不见了,妈妈笑着喊:“不行不行,拿小点的花瓶来。”
 
      剪指甲、洗澡、爸爸不吃饭时喂饭,都是妈妈的日常

我继续给爸爸洗手,接了温热水,爸爸的手一只紧紧地握着门坊,另一只半伸半缩地任我捏着,抹香皂,搓泡泡,然后浇上清水洗净。爸爸的手很僵硬,没有捏成拳头,可是感觉用着捏拳头的劲,整个身体都紧绷着,他怕烫,怕冷,怕一点点水温的变化,怕一点点对身体的刺激。
 
不动是爸爸最喜欢的姿势。坐下,就不愿意站起来;站着,就不能坐下去。妈妈总说:“要把你爸从床上弄到厕所去解手,必须用腿抵着他走,抵一步,挪一步,推得慢点,就会尿到身上。”
 
给爸洗完手,就去给妈妈找小花瓶,妈喜气洋洋地一边插花,一边给我一朵一朵地介绍,她亲自摘下来的花:“这朵,我看着还不错,刚刚开;那朵鼓起腮帮子的,明天肯定要开;这朵,不怎么好,可能开了两天了。”
 
去卫生间接水时,妈妈发现地上有一摊水,回来去摸坐在餐桌边上翻书的爸爸的裤子,湿的。刚才给爸爸洗手时,他就尿了,我没发现。
 
妈妈啥话没有,牵着爸爸的手去厕所换裤子,我将厕所门悄悄关上,听到里面妈妈说:“你抓到我的手干啥子,我给你换裤子。”
 
                 从冬到夏,妈妈日复一日

“来,拿水冲一下,乖,站过来点,洗一下屁股。”妈妈像是自言自语,没有人和他对话。爸爸歪着身子转到半边去,抓到一砣纸就开耍,抓到一张毛巾打开合拢捏半天,妈妈的音量就要高起来:“喊你过来点嘛,你躲啥子嘛躲。”
 
一会儿又哄:“乖,哦,对头,过来点,给你洗一下舒服。”
 
换上一条棉绸裤子的爸爸出来了,妈妈继续在里面洗尿裤子。
 
我站在厕所门外,看着这个蹲在地上为爸爸洗尿裤子的女人,穿着棉布的直身短裙,因为裙子下摆过小,或者觉得碍事,她将裙子撩到胸间,露出了白色的内裤,还有肥胖的腿。她将裤子放进大盆子里,抓了个搓衣板放在里面,打肥皂,身子一前一后用力地揉搓着,其实洗一条尿裤子,不需要那么大劲儿的。但看那个背影,像使足了蛮力。
 
爸爸若无其事地站在门边上,看着妈妈,不说一句话,他连自己的名字都说不清楚,他能说什么呢。看了一会儿,他面无表情,小脚碎步,窸窸窣窣地走了。
 
望着蹲在地上,使劲揉搓裤子的妈妈,这个背影已成了日常。只是我不常见,每次和妈妈微信,都只是听见妈妈报喜不报忧:“今天爸爸还是乖,只尿了两次;今天吃饭很乖,吃了一大碗,功过抵消。”
 
妈妈在微信那头哈哈大笑,爽朗地说:“女儿啊,不担心。我们还不是要笑对人生。”
 
            今年大年三十,我们仨的合影

那次,回家看到妈妈摆在小餐桌上的栀子花,插在塑料矿泉水瓶里,我就知道一向节约到对自己抠门的妈妈,是舍不得为自己买花的。花一准是偷的。
 
当妈妈说,周五要给我带花过来,我欣然默许。这个年近70岁的女人,每天都在生活的泥沼里搅打,没有帮手,可是她还能在生活中看到花,我怎么能责备她?
 
此时桌上的栀子花,已是黄的黄,枯的枯,可是香味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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