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哪有什么“成功”的人生

一个青年作家，笔耕不辍，少年得志，却渐渐陷入纸醉金迷，与好友决裂，与妻子纠纷，终日酗酒，精神趋于奔溃，郁郁而终；

一个前清文人，家道中落，四度科举而不中，求意中人而不得，不过靠些微薄田产，勉强生计，平日净写士大夫看不上的志怪小说；

一个画家，被公司解雇，被教会解雇，与家庭日益疏远，流浪困顿，需人帮扶，最终精神失常，开枪自杀；

一个哲学家，幼年孤僻，敏感脆弱，十七岁患上严重疾病，潜心哲学期间一度遭圈子排斥，最终同样精神失常，郁郁而终。

他们都过着“失败”的人生，他们分别是菲茨杰拉德、蒲松龄、梵高、尼采。

再看三段人生。

一个青年，中学担任学生会主席，高考市文科状元，大学屡获佳绩，结识多国名人政要，进入该行业的全国最高机构，年轻有为；

一个小镇男孩，精通语言，擅长公关，一步一个脚印，成为所在机构的主席，并多次连任，对该机构的推广有不可磨灭的功绩；

一个前清政客，早年父母双亡，他却没有消沉，通读四书五经，仕途平步青云，督办大案雷厉风行，为人行事张弛有度，理财能力一时无两。

何其“成功”的人生，他们分别是芮成钢、布拉特、和珅。

现在，一摞一摞刊载着励志语录、成功故事的刊物，芮成钢、布拉特、和珅的名字再难出现，而前面所列举的无人，依然榜上有名。

在我中学的时候，我在某刊物的励志故事中见过芮成钢，那时候，他还是一个红红火火的“进取符号”，这个符号象征着努力、优秀、敢作敢为，周遭的青年，不少羡慕着他，憧憬那般“成功”的人生。一个月后，他消失了。如今，这个符号成为沽名钓誉、为人轻薄、欲望膨胀的象征。

与之类似的，还有中学政治考试素材曾经出现的某地方大员，为民请命，打黑英雄，到了下学期的论述题，就转而探讨起他中饱私囊、刚愎自用的堕落历程。

作文素材总要定时更新删改，既是为了扩充新人，紧随潮流，也是为了杀死“语误”，抹去“芮成钢”们在那儿的印记。

诡异的是，比起岁月沉淀、个人努力，“成功”的人生的获取，似乎更看世间一刹那的变化。从成功到失败，从失败到成功，转眼间更迭。一个人的人生，就如此轻易被界定。

而这种转换，很多时候极看重机缘巧合。如果布洛德听从了卡夫卡的遗嘱销毁他所有未发表过的手稿并永不再版已发表的作品，那多年以后，捷克就少了一个传奇作家，多了一个籍籍无名的卢瑟；如果公子小白气在心头而无鲍叔牙规劝，管仲这个春秋名臣可能就成了跟错主子的平庸谋士；如果没有康梁等新党的挪用“死人”力倡改革，王荆公恐怕还得在误国误民的巨石下多压一阵。

一个人的人生，就在那么机缘巧合由不得已的情况下，被外部语言界定了。成功与失败，本就泛泛而说，但世人硬要套个准则规范，好相互界定，好分出个等级高下，好教化下一代，好获取外界赋予的认同感。但人生本就极为私人，自我的人生，本就与书面众人议定而书写的人生大相径庭，后者许是只说明人人皆有的骨架，而前者，如同自己掌心的纹络、手指的指纹，音容笑貌，外界可以感知，但如何能界定。

而更蹊跷的，似乎那些所谓“成功”的人生，翻面了，就是外部语言所界定的“失败”的人生。正如硬币两面，一面向阳必有一面朝下。伍尔芙的敏感细腻成就了她的意识流名篇，却令她时时刻刻面临精神决堤；庄子洞悉易理，性好逍遥，一辈子也因此“事业”平平；焉论前面提及的梵高、尼采，都是出了名的“天使与魔鬼”。而后世的成功学家，不过是裁取了他们在外界看来最有影响的一面，以那一面的成功来论人生的成功，而其余的，不过白璧微瑕。更有甚者，所幸把人生视作一条丝带，剪成一段一段，这一段标记“成功”，那一段标记“失败”，如此反复，而那留下的裂痕，就是自我做不得主的机缘巧合。

第一个想出此法的判定家，实在英明精巧，克服了他们的理论体系的大难关。但自我的人生，到底不是这伤痕累累的丝带，不是中学有固定套路答案的应用题，也不是划定字数，教师评判的八百字作文。

人生就是人生，是私人的产物，我无法界定你的人生，你也无法圈住我。我从不知道成功的人生指南在哪，也不明了怎样的人生过得最舒适，我只清楚地感知，我一步步摸索的，过程中和选择后，构筑我的人生。

如果硬要强加于我这个词汇的前缀，那仅就我个人，我毋宁抛弃“成功”，而选择“痛快”。建立在个人体验的基础上，我能感知“痛快”，故而我追求“痛快”的人生。至于外部评判体系？一边玩儿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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