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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湛江的记忆是潮湿的

 宗城964wpd0ok4 2020-10-16

一座小城是我的童年

当我还没走出前

我想象这座城开阔无边

走出后的第一天

它成为大地的小小一点

于是我四处流连

幻想可以走遍山间云边

直走到夜色沉淀

却发现从未走出那童年

1.

关于湛江的记忆是潮湿的。

童年撑伞前行,趟过一片水洼,临街的小贩正沿街叫卖;

放学出去踢球,大雨忽而落下,朋友们纷纷躲在主席台;

高考结束退场,父母迎上前来,路边砖瓦已被雨水淹没。

一年四季,时断时续的雨。寒冷的雨,炎热的雨,席卷一切的雨,赶上台风天,便是“路上行人欲断魂”。

曾有人统计,建国以来广东省内登陆的最强台风里,湛江在前六席里占了四个,其中,湛江人印象最深的是1996年的“萨莉”,256人死亡,23000人受伤,全市停电、停水、停工、停课,供水和交通陷入瘫痪,那一年台风登陆时,我的父母就守在昏暗的屋子里,连续数日无法出门。

因此,关于湛江,雨打玻璃的声音总是格外清晰。

关于湛江,这是一个边缘的角落。

从地图上往下看,湛江在雷州半岛,与海南岛隔海相望。

多年以前,它叫“广州湾”。这个名字从清朝延续到法国殖民时期。

抗战胜利后,国民政府想在广州湾筹建一个市,时任吴川县县长李月恒受命担任广州湾市政筹备处主任,负责起名工作。他知道本地曾得名“椹川县”,就让广州湾易名为“椹川市”。又过了些日子,政府感觉湛江靠海,市名应该体现出潮湿感,就把木字旁改成三点水,于是有了今天的“湛江市”。

一个蓝绿色的湛江市。

每每晨光初照、云翳满天,游客沿着白石雕花护栏,一路行走,美人蕉、酒瓶椰、黄金榕、棕榈、紫薇、剑兰,它们会映入眼帘,交织成绿色的网,和溪流交相呼应。

如果去金沙湾,还能捉一捉螃蟹。把那些潮湿的石头翻过来,青蟹就会探出眼睛,慌慌张张地横行逃窜。

北方人喜欢来这里旅游,但住不惯湛江,这里黏稠而湿热。这座城市总是伴随着湿热的雨,春夏秋冬,说不清什么时候,雨就倾盆而至。

2.

父亲随渔船主人出海,摇摇晃晃的船板,空气中满是鱼腥味儿,被捕上来的鱼在网内拍打,直到没有力气。远方,一艘军舰刚刚归港,甲板上的水手,在蓝天下沉默不语。

母亲从水果市场回来,带来龙眼、芒果和荔枝。荔枝圆润饱满,剥开壳吃,嘴唇香甜。母亲劝儿子不要多吃,容易上火,儿子不听劝,直到身上上起了红点点,才对荔枝敬而远之。

午后,当父亲推开家门,他的手上是一盒湛江鸡。

湛江鸡在广东很有名,坊间传闻,“名震雷州三千里,味压江南十二楼”。它有很多种类,广海鸡、罗氏鸡、吴川林中凤、雷州嘉兴鸡、廉江阉鸡、酵素鸡、凤梨鸡、辣木鸡等,衍生出许多做法。

我印象最深的是“打鸡翁”。堆垒,引火烧翁,烧制大概2小时,在翁顶放鸡,打碎泥块,半个小时后用棍子将泥撬开,用夹子或者手套取出,就可以吃鸡了。这样做出来的鸡皮焦肉嫩、酥滑爽口。

我的童年在一个小区里游荡,每到新年,就有穿凉鞋的孩子放烟火。小区里,邻居总是很熟的,理发店、按摩店、早餐铺、停车场、烧鹅、肠粉、茶庄,家家户户,抬头不见低头见。

母亲下楼就和别人聊天,聊着聊着,就忘记了时间。她们说起别家孩子的好,说起上一周买的彩票,尾号错了哪个数。

孩子背上书包,乘坐非法校车回学校。马路上,摩托佬总是来去如风。皮具店传来《外来媳妇本地郎》的笑声,车上的同学仔,津津乐道《廉江二摩强》。

他们喜欢谈论漂亮姑娘,尤其是热情奔放的女孩,在广东,她们有个外号叫“姣婆”。“姣婆”原意是讲比较懂发骚的女人,后来宽泛起来,成为一种调侃。除了“姣婆”,也有“姣佬”,所谓“又怕生仔又发姣”,“发姣”的人总是引人瞩目。

起外号成为童年风尚,伴随着斗殴。

四眼、鸡肠、肥佬、炮王、姣佬,总是在广场上乱作一团。

待老师来了,才成鸟兽散。

中考后,无忧无虑的日子结束了,我们都开始为高考发愁。

我就读的高中叫湛江一中,这里的同学有市区生,也有偏远县区的同学,我那时有一位朋友,常跟我说起偏远县区的生活。他说那里社会治安混乱,曾有学生走在路上,被蛊惑仔围打。到了上课的时候,经常会有大量飞虫大闹学堂,去食堂吃饭,还可能遇到小团体打架。学校里的学生,大多无心向学,中考后就成为社会青年。

虽然都是湛江人,我们的生活却截然不同。市区里的湛江安稳舒适,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三线小城模样,市区外的湛江更加凶险,网络上流传的湛江黑帮轶事,多数源于此间。二十年前,走私贩毒,深夜火拼,在偏远县区时有发生。贾樟柯在《江湖儿女》里描绘的黑社会景象,让我想起了老家的古惑仔。

所以从偏远县区上来的同学会努力学习,只有考上好大学,才可能离开深渊。后来,在与那位朋友的竞争中,我愈发感到自己的欠缺。他把吃苦耐劳的精神发挥到了极致,成绩稳居前列,连同市区生中的学霸,无论早中晚,当你回到教室时,他们早已在自己的位置埋头苦学。

高二以后,我们对成绩愈发重视,随着考试频率增加,排名、进步的表单都贴在教室里,不容我们回避。我那时候会和几个同学比较成绩,有暗暗较劲的,有明着来的。比如我那位同桌,他考完试后常跟我说:“城哥,我不行了,这次考得好差。”结果对完答案,他就会悄悄贼笑,第二天老师会说:“XXX同学,这次进步很大。”XXX同学就是他。

当时,班上还会在墙壁上贴一些激励学习的话,比如“今天的汗水明天的泪水选一个”、“欲戴皇冠,必承其重”,正前方是高考倒计时,数字一天比一天少。现在回忆起来,这些事情都是“苦中作乐”,那些和同学互相激励的话语,偶尔的一些小幻想,只是为了让自己不太压抑。

后来,这些标语随风失落。

昔日的小幻想,也已经藏在记忆的回收站。

我们各自离开,相聚很难。

3.

由于地处偏远、交通不畅,多年来,湛江是一个本土主义浓厚的地区。这里方言混杂,广州白、湛江白、雷州话、普通话、电白等遍布在五县四区,五县(市)是徐闻县、遂溪县、廉江市、吴川市、雷州市,四区是赤坎、霞山、坡头和麻章,不同区县操的方言不一样。

本地主要有三大语系:一种是湛江市区白话,偏广州白;一种是湛江本地白话,偏雷州话;还有一种是廉江话,又称客家语系的“涯话”。在外省人眼里,广州话、湛江话、廉价话、雷州话、吴川话等,好像都差不多。但在本地,这些被分得很清。

譬如讲:广州人表示“不知”,他们会讲“唔知”,“唔”(m)有否定意。但操持湛江白的人更惯用“冇”(mu)。只有一个例外,就是广州的口头惯用语“唔该”,在湛江也是这个讲法。

雷州话和广州白差距更大。雷州话以雷城话为主,从属闽南语,比起粤语,雷州人听到海南人说话更亲切。雷州人称呼“你”,会讲“汝”(ru),而广州人讲的“你”近似于“nei”这个音。

我母亲是讲雷州话的,到我这讲白话和普通话。我从小在市内学校读书,前十七年主要活动在赤坎和霞山两个区。上学、放学、做功课,安分守己的童年。有时候,也会听夜蒲的同学谈起逸闻趣事,看想去网吧的朋友溜出后门,但我自己,总归没有那个胆量。

每当我说起学习的辛苦,母亲就会讲起过去的故事。说说他们当年的苦,让我珍惜如今的好。母亲小下地种庄稼,后来在农村当老师,一个月,三十六块钱。农村里教师紧缺,六个班级由七个老师管,一位教师能兼任语文和数学老师,而我母亲授课的同时还要管财务。

那是八九十年代的事了。农村里的教室是平房,夜晚要点煤油灯,有一次母亲批改作业、眼困了,一不小心把煤油灯打下来,差点着火。那时的农村,没有自来水,没有电,也没有暖气,吃水要去井里打。在这样的条件下,民办小学的教师每个星期需要抽出两晚无偿给农村的文盲青年上课。

母亲在农村习惯了,她是我们这一支最后的农村人,我哥哥生在城市,我也是,我们的子孙,未来也在城市中游荡。我母亲很早就住进城市,但她住不惯,几乎每个月都回农村一趟,她劝我也多回几次,我小时候只当耳边风,一年就回一两次。

对我来说,农村单调无奇,空气中飘扬着牛粪和鞭炮的气息,早没有故乡的况味。但对母亲而言,那失落的地方就是温暖的家,回到那里,和宗族的人打招呼、做饭吃,才真正有家的感觉。

有一天夜里,我放学回家,询问母亲将来的事。母亲说,她可以和我住一起,哪怕是在北方。

她停顿了一会,续道:“等你们都有自己的家,我再回农村。”

4.

某年某月,当我在五道口成府路一家麦当劳发呆,几位讲粤语的陌生人在邻座有说有笑时,我想起了湛江。

想起小时候看过的TVB剧,无人维护的法租界建筑和一排排茶餐厅、烧烤店,也想起了那里的树木、空气、泥土、河流。

故乡种种,成为流淌在我体内的另一种血液,像是阿多尼斯所说的另一种光明,是在我面对自己内心的黑暗和外部的黑暗时,把我照亮的光明。

于是我走在返回高中的小路上,那天雨刚刚停息,路边有流水,躲在蜿蜒曲折的石壁小缝,浸湿柔软的蜗牛与蚯蚓。我看了看足球场,又抬头望向教学楼的高处,此时此刻,大概仍有学生在教室静默冥想,亦或奋笔疾书?我坐在长凳上,看看天,看看云,看看曾经走过的路、待下课铃响,看见密密麻麻的青春脸从我身边走过。

回首故乡,抬头仰望,一条淡蓝的绵长大河就悬在头顶。它无边无际,追溯不到源头,只是模糊消失在海港的另一边。那是海神的透明袖袋,雾气缭绕,缀有彩云。栖息在这条河里的不是鱼儿,而是形状不一的云朵,悠哉长鸣的海鸟。清澈的大河,令它们无处遁身,顺着河的流动,云朵们有条不紊地游移。天近暮色,夕阳沉水,一股红流便在河里漫开,缀染了河里的生灵。于是乎人们看到云儿羞红着脸不好意思地摇曳身姿,伴以暖风轻吟的律曲,直到夜幕落下,曲终云散。这时候,城市的人们大抵是疲倦的,所以墨色的大河浮起了数不尽的星辰。

月下,孩童出神地指着星空;

中年人斜倚栏杆,把酒问月;

老年人摇动蒲扇,追忆流年。

游子疲倦了,他的母亲站在车窗外。父亲扛着行李,板着脸走在前方。

儿子说,他肚子饿了。

父亲说,打鸡翁已买好在家。

关于湛江,回忆总是潮湿的。

———— / END / ————

文:宗城

图:《路边野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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