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兰 爷 不是梅雨,胜似梅雨。 打麦场、麦秸垛泛出了绿意,打场时漏网的小麦长出了嫩芽。 没人指望这些麦芽能生出小麦,麦芽也并不担心自己的前途,随意地生长着,倒是便宜了来此散步的老母鸡和大公鹅,有一嘴没一嘴地吃着。 这季节,能发芽的都在争先恐后地发芽,不然就只能发霉了。 村里的道路早已被踩的坑坑洼洼,脚印、蹄子印、爪子印混杂着,盛满了雨水。 牛屋院有东排房和北排房。东排房紧邻寨墙,北排房后有一口井,井的北面是合作社,那里是村民重要的水源地和唯一的购物场所。 于是,东北西南斜穿牛屋院的本不是道路的通道便被生生赋予了交通要道的职能。 人们总是习惯踩着别人的脚印走,牛屋院子里被踩出了一条明显区别于两侧的“水泥”路。 超胆子大歪点子多。 淌在牛屋院里的“水泥”路上,超提议:在“水泥”路中间挖个陷阱,看能坑着谁。 坑挖好迅即被泥水覆盖,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我俩躲在柴火垛后面等待。 不一会儿传来哗啦哗啦的淌水声,有人来了。 我俩微微探出些脑袋观察,是六兰爷,右肩上一副扁担,前后勾上各挂着一桶水。扁担两头明显下坠,似一张弓,只是无弦。 路大概是有些滑,六兰爷右手搭在扁担上保持平衡。 平时他可不这样,像挑水这种活,从扁担上肩到回到家根本不用手扶的,一边累了,肩膀耸几耸脖子扭几扭,扁担就神奇地转到另一个肩上去了。 这是他引以为豪的绝活。 “ 窟通”一声,桶撞到了地上,水洒了大半,六兰爷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他还是踩到了陷阱里。 大概是挑水几十年从未有过这么重大的失误,他愤怒地咒骂着并环视四周看能不能找点客观理由。 我俩大气也不敢出。骂声远了,我欲出来看被超拉住并示意再等等。 果然,六兰爷又回来了,拿了个树枝插在了陷阱里以作警示。 看走路的姿势,六兰爷并未受伤,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挖陷阱时的兴奋劲有多高,此时的自责感就有多深!但也绝对没有胆量去找六兰爷坦白。 自那次“陷阱”事件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都觉得挺对不起六兰爷的,总想为六兰爷做点什么。 机会很快就来了。 六兰爷的家就在牛屋院南侧,他家西山墙紧邻交通要道,墙上砖与土坯之间有一个长长的裂缝,这条缝里藏着一个巨大的危险! 缝隙被干丝瓜瓤一样的东西挡着,上面有不少拇指般粗细的洞,不时的有马蜂出没。一旦有人不小心从墙边走过,必然中招。这些马蜂膀大腰圆毒刺如锥,一旦被蛰奇痛无比。 这窝马蜂生命力极其顽强,几茬人对其进行围剿,它不仅没被消灭,队伍反倒不断地壮大了。 如果能把这窝马蜂给彻底消灭,也算是我们为六兰爷和村里人办了一件大好事,因此小伙伴们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对围剿马蜂窝这事,六兰爷的态度是既不鼓励也不反对。不鼓励是怕我们被蛰,不反对是这窝马蜂给他也带来很多困扰。 每年都有村民被六兰爷家这窝马蜂攻击,有的还挺严重。虽然并没人因此去埋怨六兰爷,但他总是过意不去,就像是自家养的狗咬了人一样。 天晴了,泥巴稍微干了点但可以捏成团的时候,在六兰爷“白叫蛰住恁了”的忠告声中,我们的进攻开始了。 小伙伴们根据自己的能力和胆量大小选择自己的阵地,搬运泥巴为自己备好充足的弹药,有条件的戴个帽子当作防护。 第一发子弹一定要由胆子足够大、手头足够准、趴下足够快的小伙伴射出,其他人则要趴在地上等待时机。 第一把泥巴一下子糊在裂缝上,本来有秩序进出的马蜂顿时乱了套,蜂拥而出,嗡嗡大作,单机双机或多机编队成俯冲姿态从我们头顶掠过,顿觉头皮发麻脊背发凉,速度之快给人感觉撞在头上要比蜇着还疼。 一群马蜂高速盘旋了几圈,没有发现我们,大概也是累了,嗡嗡声渐小,马蜂纷纷回窝。 敌进我退,敌退我进。我们又开始第二轮进攻。 攻防无数个回合之后,我们的优势开始显现,裂缝越来越小,飞出来的马蜂越来越少了。进攻的阵地慢慢向前推进。 就在大家盼望着完胜的时候,一个小伙伴因隐蔽不及时,被马蜂蛰了头,哭爹喊娘地朝家跑去,安慰是没有的,屁股挨揍却是跑不掉的,也许是屁股的疼分担了脑袋的疼,反正哭声渐小了。 把最后一点缝隙糊上的小伙伴会成为我们崇拜的英雄,仿佛胜利的功劳全是他的,这也会成为他一个夏天吹牛的资本。 六兰爷酷爱象棋,棋技却是一般,每每被冠以臭棋篓子的光荣称号。棋技不佳,棋风也不怎么好,自己悔棋可以别人悔棋不行。 为一步棋争得面红耳赤是常有的事,但这对他来说则不是个事,常年光背劳作,太阳早已把他肚脐眼以上晒成酱紫色,头与躯干并无色差,即便面红耳赤也看不出来。 上棋场容易下棋场难,不战到暮色昏暗看不清棋子绝不肯罢休。 “六---兰,吃-饭-了……” ,这是老奶在喊六兰爷回家吃饭的声音。这喊声几乎每到傍晚就会响起,大家早已习以为常。 这颤颤巍巍声音的穿透力极强,而且不受村里地形地势的影响。不管我们“藏老摸”藏的多么隐蔽,总能清晰地听到。 老奶是六兰爷的母亲。满头白发,身材矮小,三寸金莲,走起路来如她的声音一样颤巍。她总是待在家里,从未见她离开家门超过五十米。 我半天还走不出一步棋,他也不催促,露着烟熏牙,乐呵呵看着我:“没事,你可以悔棋”。别人都夸我厉害,可以在六兰爷面前悔棋。 后来我考上大学,六兰爷很是高兴,好像自己上了大学一样。执意和我下棋,赢了便炫耀:谁说我臭棋篓子,大学生都下不赢我! “名师”出“高徒”。唉!这话还真不假,我的象棋水平这么多年始终就是在低水平徘徊。 六兰爷烟袋锅不离手,卷烟是断然不吸的,嫌劲小。众人则取笑他是吸不起,这大约是真的,合作社的记账本上常有他的名字。 六兰爷五十多岁了,还没有老婆,与老母亲一起生活。 到了六十多岁的时候,六兰爷竟然娶到老婆了。 不仅娶到老婆,这个女人还给他带来一个二十多岁的儿子。 从此六兰爷家多了人气,比人气更多的是男人之间的吵架声,他好像和这个不是亲生的儿子一直合不来。 从那以后,六兰爷象棋下得少了,烟倒抽的更多了。 后来六兰爷没了。具体是什么病,也没有人知道。 再后来,他的儿子也没了。大热天他儿子一人收麦子,往家拉麦子时架子车翻沟里了,一气之下竟然回家喝了农药,没时只有三十多岁。 他们父子的命运,真是让人唏嘘不已。 前段时间回老家又从六兰爷家房西山路过。 六兰爷家房子还在,早已没人居住;西山墙上裂缝依稀可见,只是没了大马蜂窝。 作者简介:落叶知秋,社旗县大冯营镇张营村人,现居郑州,公务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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